搜索
弓长的头像

弓长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8/29
分享

第三颗钮扣

  晚饭后,杨春草麻利地收拾完厨房,解下腰间的围裙挂在了墙壁的木橛子上。将抹下的袖套,也整齐地放在碗柜的一角。关掉了灯,来到她自己的房间。

  立春之后,天气不怎么冷了。她换上了那件她最喜欢的浅红色薄呢子外套,自领口向下一溜五颗象牙色的扣子熠熠发光。那是去年县城逢庙会时,孟远航亲手为她挑选的。对着穿衣镜,她抻了抻外套的下摆,定睛仔细地端详自己。田间粗野的风,没有吹皱她姣好的脸庞。她的皮肤虽然算不上白皙,但却不乏农村姑娘那种特有的健康和弹性。两根乌黑的麻花辫儿略过肩头,鞭梢扎着粉红色的丝带。她的眼睛如同一泓春水,明亮而温柔。微翘的嘴唇始终漾着笑意,好像烦恼和忧愁向来都与她无关。难怪村里婶子大娘小媳妇聚在一起拉呱时都说:杨老倔家的大丫头不单人长得俊,家务和农活也是一把好手。谁家要是摊到她这个媳妇,那肯定是祖宗八代积了大德。

  杨春草穿过堂屋门厅,对正在灯下看书的三妹春菱扮了个鬼脸,一闪身悄悄地溜出了家门。

  月儿爬上了树梢,弯弯的,像极了了一把锋利的镰刀。蛋白色的月光铺满了大地,她迈着腾云似的轻盈步子向西坝河赶去。

  西坝河在双湾村西口,距离村子不到半里地。传说在很久以前,西楚霸王项羽带着他的心上人虞姬在这里安营扎寨,故而得名西霸河。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年,被改做了现在的名字。如今,沿着西坝河向南约三十公里,便是虞姬的墓园。项羽兵败垓下后,就是在此处与爱姬洒泪诀别逃命而去。

  此时,孟远航独自鹄立河边清冷的风中。他不时从麦田里捡起一颗土坷垃,随手丢进了河里。河面上溅起的浪花哗哗声,在空旷的夜色里显得特别响亮。

  朦胧的月光拉长了他的身影,他修长的脖颈间围着一条米色围巾,那是去年入冬前春草亲手为他织的。他时而向村口的方向张望,间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有没有他渴盼的脚步声。

  “春草!”对着不远处一个忽然闪现的模糊身影,孟远航轻声喊道。

  “远航!”对方传来了深情的回应。

  月光似乎瞬间变得格外地明亮起来,刚刚越过冬的麦子,支棱起青绿色的叶片泛着耀眼的光芒。料峭的寒风轻拂着两颗年轻火热的心,他们手牵着手沿着河畔漫步。微波荡漾的河面上映出一对璧人的身影,一个高大挺拔,一个窈窕纤细。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轻声地说着什么,偶而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河水汩汩地向南流淌,不知经过了多少时日汇入了淮河,汇入了长江。瓦蓝瓦蓝的天空下,繁星点点。那些忽明忽暗的星星,就像一群调皮的孩子向一对情侣挤眉弄眼。漫坡上,有一个干涸的坳沟。走近前,远航停下脚步跳了进去。然后把手伸得长长的,说:“下来坐会儿吧,避避风。”春草顺从地把手递给了他,跟着跳了下去。

  “冷吗?”孟远航背靠在凹凸不平的坳壁上,伸出两只大手,握住那两只小手问道。

  “有你在,哪儿都是温暖。”把脑袋紧紧地贴在心爱的人胸前,春草柔声答道。

  孟远航腾出一只手,摩挲一下她肩头的辫梢,笑说:“傻瓜!”

  大地似乎突然停止了呼吸,唯有一对恋人的心跳声在空旷的原野里回响。

  月光、河水、田野、恋人……多么美的人间天堂,也许这就是幸福的样子吧!他们双双沉浸在甜蜜的爱河里,他们的心里在想:如果时光就这样停滞,该是多么地好!那些世俗的眼光、陈腐的观念、愚昧的思想……但凡所有阻碍他们爱情进展的人或事,都将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天地间惟有他们的爱情最为珍贵,惟有他们俩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那些他们说过了无数次的绵绵情话,每次重复说起,都能感受到一种不曾有过的喜悦和幸福。

  这时,村子里突然隐约传来一阵纷乱的嘈杂声。杨春草蓦地坐直了身子,屏住呼吸说:“你听,村子里好像有人在吵架。”

  “刚过完年,大家都还在闹腾。肯定是有人喝多了酒在耍酒疯。”孟远航不以为然地说。

  春草觉得有道理,也就没放在心上。她抬起头望了望天,月牙儿像阳光下薄薄的一层积雪,随着夜色渐浓而隐没了,星星也变得稀稀朗朗。她收回了目光,垂下头来悠悠地说:“远航,我们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

  远航就诧异地问道:“为什么?”

  “这里不吉利。”春草嗫嚅着说。“因为……因为项羽和虞姬在这里呆过。”

  “唉呀,我的杨大小姐,你可真会胡思乱想胡说八道。那都是八百年——不,几千年前的事儿了。”远航连忙接过她的话,转而安慰她说:“说不定他们还会保佑咱们呢。”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就专门去给虞姬娘娘上一炷香,再给她磕三个响头!”春草喃喃地说。

  村子里原先的喧嚣声不知何时消逝了,一切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大姐……大姐……你在哪里?”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三妹春菱的哭喊声。春草腾地站起身循声望去,四野里一片苍茫,一个人影也没有。正在犹疑间,哭喊声越来越近了。屏住了呼吸仔细倾听,真的是春菱的声音!顾不上和远航多说一句话,就匆匆地打个招呼“我先走了”。然后转过身一边应着三妹,一边沿着声音奔去。

  还没有到大姐跟前,春菱就像溺水者终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没等春草开口问明情况,她就抹着眼泪哽咽地说:“大姐,俺娘喝农药了,现在村里的卫生所抢救哩,俺爷(方言,即爸的意思)和二姐都守在那儿呢。”

  “啊!怎么回事?”春草惊讶地问了声,就焦急地疾步赶往卫生所。

  春菱一溜小跑跟在大姐身后,她压抑着哭声说:“吃完了晚饭,俺爷和一群人在二柱子家门口拉呱,不知因为什么和刘麻子吵了起来。 他们越吵越凶,没有人劝得住。后来,刘麻子骂俺爷……骂俺爷没儿子!”

  “再后来呢?”春草喘着粗气,迫不及待地问。

  春菱紧跑了几步,贴上大姐身边,接着说:“再后来俺爷气恼不过,就和他动起手来。这时,不知刘麻子的两个儿子从哪里突然窜了出来,冲上去就对俺爷不分轻重地狠打。俺爷一个人哪里打得过他们父子三个?眼角都被他们打肿流血了!”说到了这里,春菱又开始哭起来。

  “你别老是哭啊,把情况给大姐说清楚。”春草强作镇静地说。

  听了大姐的话,春菱抹了抹眼泪,继续说:“俺爷被他们父子打倒了躺在地上,二柱子看到后,慌忙跑到我们家告诉俺娘。俺娘大门都没来得及关好,就急三火四地赶了过去。占了便宜的刘麻子,实在太猖狂太欺负人了。还没等俺娘开口说话,他就把刚才骂俺爷的话,变本加厉地又骂了俺娘一遍。俺娘听了又羞又恼,一转身跑回到家里,就把去年你打棉花剩下的“敌敌畏”喝了下去。二柱子随后送俺爷回家,那时俺娘喝下的农药已经开始发作了……”春菱实在说不下去了,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事情的来龙去脉总算弄清楚了,顾不上其他,春草只想一步踏进卫生所,看看她那苦命的娘。

  狭小的诊室里,春草娘面容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医生及时为她洗了胃,此时已度过了危险期,正在打着点滴入睡。正在县卫校学医的二女儿春苗,满脸忧戚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不时抬起眼睛瞄一下输液管。

  春草爷杨老倔蹲靠在门旁,一声不吭地抽着闷烟。他那受伤的左眼角,医生为他做了消炎处理,并敷上了药包扎好了。那块巴掌大的白纱布,看上去格外地晃眼。

  望着眼前凄清悲凉的一幕,春草鼻头一酸叫了声“俺娘!”紧接着,豆粒般的泪珠滚滚落下。

  杨老倔当然是有名字的,不过他的脾气一旦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所以大家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老倔”。他这人心地善良厚道,即使三岁孩童这样喊他他也不恼。杨老倔祖上三代都是单传,到了他这一辈,又只有他一个男丁,因而他日思夜想盼望有个儿子——不能断了香火啊!大女儿出生前,他自以为是个儿子,所以就提前取好了名字叫“杨得草”。可结果却是个“赔钱货”,遂怏怏地把名字改做了杨春草。没想到后来竟连续来了两个“赔钱货”,这让杨老倔十分懊丧。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自觉低人一等矮人一头。他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了第四个身上,可没想到春草娘的肚子从此没了动静,再也没有鼓胀起来。而且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开始实施了,再生就必将受到巨额的罚款。不甘心的杨老倔,只好默默地抽着闷烟暗叹命运不济。

  见到了大女儿进门,杨老倔气不打一处来,冲着春草吼道:“你个死丫头,去哪里了?是不是又和孟家的那小子在一起?我告诉你吧,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坚决不会答应——除非我死了!要么……要么让那小子给我报仇,把刘麻子爷儿仨狠狠地打一顿。”

  春草守候在她娘身旁,沉默不语,任凭父亲发火吼骂。坐在一旁的春苗开口打圆场,说:“俺爷,你不要生气了,俺姐肯定会听您的话。不过,这事和远航哥有没什么关系,人家怎么帮您报仇?”

  “怎么没关系?他要真想和你姐好,那就让他倒插门到我们家来。一个女婿半个儿嘛,难道不应该为我报仇吗?”杨老倔振振有词地怼了二女儿。

  “这怎么可能呢?远航哥他爸妈就他一个儿子,又没有女儿。他来了我们家,人家怎么办?”春苗有些不满地说。

  病床上的春草娘蠕动了下身体,声音微弱地说:“你们吵什么呢?”

  “俺娘醒了,你们都别再吵了!”正在给她娘掖被子的春菱不耐烦地说。

  孟远航的家在村子东头,他的父亲孟守德生病多年了,以致家境十分贫寒。三间泥巴砌墙麦草苫顶的堂屋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树枝混着秫秸扎的篱笆小院儿干净整洁,让人倍感亲切而温馨。远航妈是一个勤劳朴实的农村妇女,终日任劳任怨忙于田间地头,回家后还要伺候生病的老伴。两年前,孟远航参加高考,以优异的成绩被中国科技大学录取。但终因手头拮据且借无可借拿不出学费,而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像光辉灿烂的太阳沉入了黑夜。为此,孟守德一直心生愧意,埋怨自己拖累了儿子。

  走出院门,向西不足百米,便是杨春草的家。从幼年时候起,春草就喜欢跟着远航一块儿玩。在学校里,不管是谁欺负了春草,他知道后,不管输赢也要和对方一决高低。有一次,一个高年级的男同学故意把墨水滴在了春草的军大衣上。春草又气又恼,可是没办法。远航知道后,硬是拿着砖头挥向了那个男同学。最终,那个男同学认输了,当着大家的面向春草道了歉,并想办法洗去了大衣上的墨迹。为此一帮小伙伴经常取笑他们活像一对小夫妻,春草羞红了脸,远航气得没办法。长大以后,少男少女单独在一块儿,似乎有了些敏感。可是,刻意的保持距离,却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世间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住爱情的力量,她将不顾一切地冲破坚固的藩篱,拥抱属于自己的挚爱。

  远航考取了高中,去到了县城读书。而刚读完初三的春草,却被她父亲勒令退学了。理由是女孩子读再多的书,最后也是别人家的人。再说田里的农活紧,退学了可以搭把手。不过,春草并没有丢下书本,一有闲工夫就看三毛、席慕容和汪国真,以及《罗密欧与朱丽叶》和《茶花女》等各类文学作品。

  每逢周末,只要学校里没什么事儿,远航都要步行二十多里地回家。理由当然很多,最为关键的还是为了心中那朵盛开的玫瑰。临别的时候,春草就将自己攒下的零花钱,悄悄地塞进他的口袋,或夹在书页里。世上除了父母的骨肉情,还有什么样的情感,抵得上爱情的伟大与纯真呢!远航呢,每次见面都要给她讲城里的所见所闻,或者其他一些什么新鲜事儿。

  有一次,远航给她讲路遥的小说《人生》。刚讲到高加林去了城里当记者,春草就气愤地说:“高加林这个坏东西,糟蹋了巧珍这么好的姑娘!”话音刚落,好像幡然醒悟一样,两眼直瞪着远航的脸嗔怒说:“你不会成为现实版的高加林吧?如果是那样,我可没有刘巧珍那么好欺负!”说完之后,负气似地扭过头望着远方。“你胡说些什么啊?”孟远航有些懊恼,顿觉这个故事讲的很不合时宜。

  “远航。”那天,她对他说。“最近我看了一本书,里面说,丹顶鹤是最忠于爱情的。一只一旦选中了另一只,就将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如果不能和另一只在一起,这一只绝不再重觅伴侣,余生便在孤独和凄清中度过,甚至用绝食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你说,一只鸟儿怎么会对爱情如此忠贞呢?”这是一个无解的命题,远航当然也回答不了。

  刚过完了元宵节,李二拐的老婆——人称“大广播”,晃动着水桶般的腰身,一脚踏进了杨老倔家的大门。大广播自幼生在双湾村,名叫杨巧云,说起来和杨老倔还算得上远房族亲。杨巧云小时候的话特别多,而且嗓门很大。村子里的大事小情,一经她知道,不消一顿饭的工夫就传开了。有人说她是村里的义务宣传员,所以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小广播”,久而久之,大家似乎忘记了她的本名。长大后,自然成了“大广播”。李二拐打心眼里喜欢大广播,仗着自己身强力壮,大广播家的脏活重活他全包了。最终,他总算如愿以偿了。

  “大嫂在家吗?”大广播的嗓门不是吹的,如同火车汽笛般“哞”的一声,可以响彻村里的每个角落。

  春草一早去了舅舅家,看望她生病的姥姥了。春苗在节前就回到了卫校准备开学,正在镇上读高中的春菱,也已回到了学校。

  春草娘正在和杨老倔收拾着屋子,开年啦,有用的或没用的物件都得清理清理。听到大广播的吆唤声,就放下了手里的活儿,迎出门外说:“哦,是巧云妹子啊,快到屋里来坐吧。”春草娘善良贤惠,做人向来中规中矩,从未喊过杨巧云的绰号。

  “呵呵,大哥也在家呢。”大广播一只脚刚迈进了门槛,笑了两声,接着说:“那正好。大哥大嫂,大喜啊,大喜!这不,小孙庄的孙世明,相中了咱家春草,托我来给他的大儿子做个媒哩。这老孙你们应该也认识,一拉溜三个儿子。年轻的时候老婆嫌他穷,跟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跑了,抛下了爷儿四个过日子。要说这老孙真是个爷们,领着三个儿子硬是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春草娘皱了皱眉头,犹疑地说道:“一家四个光棍,不太合适吧?”

  “叫她继续说下去。”杨老倔打断了老伴的话,顺手搬过一张杌凳坐了下来,随口问道:“他们有什么要求,能给什么条件?”

  “呵呵。”又笑了两声,大广播接着说:“什么要求都没有,条件倒是有。你们家的情况,老孙专门打听过了,他的大儿子名叫国富,今年二十三岁。小伙子我见过,长得可精神了。老孙说他儿子多,觉得你们是个厚道人家,不会亏待他儿子。所以同意让国富做上门女婿,就算跟着咱姓杨都可以。”

  杨老倔和老伴听完之后,都没有接话,也没有任何表示。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杨老倔慢悠悠地抽出一根衔在了嘴上,然后划了根火柴“嚓”地一声点燃了。须臾间,三个人的头顶上烟雾弥漫。杨老倔蹙着眉,微闭着眼睛自顾抽着烟,仿佛在思考多么重大的事情。

  气氛好像有点尴尬,大广播立刻反客为主打破了沉默,对着杨老倔说:“大哥,要我说,这是一门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的好姻缘。你想啊,老孙的儿子到了咱们家,改了姓,就等于是你的儿子了。再说——别怪我多嘴挑事儿啊。”大广播顿了顿,嗫嚅着说:“到那时候,刘麻子还敢欺负你吗?别说刘麻子,就算咱双湾村,谁敢对你大声咳嗽一下?要知道他还有两个弟弟呢。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他们兄弟聚在一块儿,那可是三只老虎啊!”

  杨老倔把烟屁股用力地往地上摁了摁,顺手甩了出去。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对大广播说:“巧云——杨老倔同样不喊她的绰号。这么大的事儿,你得容我和草儿她娘合计合计。再说也要征求草儿的意见,不是吗?”

  孟远航决定外出去打工,家里那几亩地只能勉强填饱全家人的肚子。父亲治病需要用钱,自己将来结婚成家也需要钱。父亲已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母亲也一天天地老去。那略显颤抖的双手,那爬上额头深浅不一的皱纹,那斑白如雪的两鬓。每每看到这一切,他的心里都感到一阵绞痛。他决定把这个想法告诉春草,并希望得到她的理解和支持。

  尽管心里是一百个不舍,可是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选择权往往并不在自己的手里。必须按照命运设定好的路线前行,无论怎样的曲折和坎坷。

  临行前一天,春草将自己大半的私房钱,硬是塞进了远航的口袋。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钱是最好的保障。一向干脆麻利的春草,竟婆婆妈妈地再三叮嘱他。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找到了工作记得给她写信。

  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孟远航告别了爸妈,告别了心爱的人儿,告别了养育他二十二年的土地。巨龙似的绿皮火车,载着他轰隆轰隆地翻山越岭向前爬行。当又一个黎明来临的时候,孟远航来到了传说中遍地黄金的深圳。

  孟老汉和老伴当然早已知道,自己的儿子和春草要好。老两口还隐隐约约地知道,杨老倔要求他们的儿子倒插门。可远航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也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自己还长年病着,这怎么可以?!再说了,倒插门、换亲和转亲,那些是多么让人丢脸的事儿!换亲,即两家的儿女交换嫁娶。转亲,则是三家的儿女交叉嫁娶。所以但凡有一丁点儿希望的家庭,也不愿做出这样的选择。春草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这一点他们的心里非常清楚,他们多么希望得到这样一个儿媳妇!

  可是……可是……唉!

  为了儿子的幸福,也为了这个家。孟守德曾不止一次备上好烟好酒,央求村里享有名望的人找杨老倔说合。但结果都吃了闭门羹,礼物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可是,孟老汉并不死心。

  一天晚上,估摸着东邻西舍都睡下了。他让老伴搀扶着,悄悄地敲响了杨老倔老两口的房门。父母为儿女身上倾注的爱,不管天上地下,绝没有任何一种天平可以称得出它的轻重,也绝没有任何一种容器可以量得出它的大小。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可以忍受任何一种屈辱——只要儿女的生活能够过得好!

  鸡已经叫了头遍,孟老汉的好话不知说了多少。最后一句他说的是:“大兄弟,我可就这么一根独苗啊!”一旁的远航妈掀起了衣襟,轻拭自己的眼角。然而,杨老倔并没有松口的意思。孟老汉的心里急得像着了火,他恨不得双膝跪下乞求了——如果杨老倔能够点头答应的话。

  其实两家就相距那么几十米,不管娶进来还是嫁出去,有多大的区别,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是世俗观念和封建思想,互相交汇的两股毒瘤,合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它刺痛了亲人间的瞳孔,使太多的人受到了无辜的伤害。

  墙上的挂钟“当”地敲了一下,杨老倔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根烟来,自顾塞进嘴里点燃了。孟守德不抽烟,他是知道的。连续猛烈地吸上几口,然后清了清喉咙,神情黯然地说:“守德哥,咱们两家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从来也没有红过脸。你的心情我很理解,远航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为人处世各方面都没得说,你和嫂子也都是实在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也不忍心拆散他们两个。可是……我们家的情况你们也是了解的。”杨老倔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说得淋漓尽致。末了,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过完了正月,春天真的来临了。风是柔和的,雨是柔和的,阳光也是柔和的。田畴路边盛开着许多五颜六色的花儿,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小草的清香。小麦的长势实在喜人,杨春草和她爷娘一起在地里锄草。她埋着头只顾干活,把二老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她的手不停地挥舞着锄头,思维在激烈地动荡。

  那天从舅舅家回来,刚一进门她娘就把大广播给她提亲的事说了。事情来的太突然,她一时不知怎样面对。但她从父母的态度得出了结论,他们是倾向同意这门亲事的。孙国富这个年轻小伙子,她大概是了解的。方圆三五里地的村子,谁不认识谁呢?客观地说,论长相不输远航,家境也颇为殷实,就是文化低了点。听说几年前他们家就买了拖拉机,除了方便自己家的农活耕种拉打,还帮别人家干活儿赚钱。农闲的时候,孙国富就开上拖拉机去跑运输。孙世明同意儿子改姓,这也便差不多圆了父亲的儿子梦。可是,远航怎么办?难道多年的感情,就这样轻易地付诸东流吗?不!这样的问题不应该存在!她为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感到羞愧,觉得对不起远在外地打工的孟远航。

  前几天中午,她从田里割牛草回来。到了家门口小路的拐角处,恰好看到大广播满脸堆笑地从她家的大门闪出,还不时转过脸冲着身后挥手。吃午饭的时候,他爷抿了一口酒,对她说:“小傍晌时你巧云姑来了,孙家希望早点把这事儿给定了。他们答应买一辆摩托车,还有三千块钱作为聘礼,另外那孩子改跟咱们家姓。那些衣服、化妆品什么的小东小西,想要什么样的由你说了算。”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作为家里的长女还能说什么呢?她知道,这几年两个妹妹读书花了很多钱。父亲眼看着就老了,家里没有主劳力,那十几亩田怎么办?三妹春菱一旦考上了大学,那可是一笔巨大的费用啊。二妹春苗就算卫校毕业了,做个护士能赚多少钱呢?母亲就不用说了,大字不识一个,只能料理些家务。这些情况不消任何人提醒,她自己心里就跟明镜似的。最为关键的是,远航走了这么久,还没有写信回来。问了的他父母,也没有他的消息。

  她无法忘记母亲被刘麻子羞辱自杀未遂的情景,还有父亲的眼角被刘麻子暴打后留下的伤疤。魔幻的爱情呵,你能把人送进幸福的天堂,也能把人打入痛苦的地狱。你为什么这样地神奇,如此蛮横地左右人的每根神经每个细胞!家里摆在眼前的条件,父母只能指靠她了,或者说这个家只能指靠她了。父亲悒郁愁苦的眼神,她看在了眼里疼在心里。可是,她仍然无法作出抉择。在人生的天平上,她实在无法称得出亲情和爱情孰重孰轻。

  农历四月底,一年一度繁重的“双抢”开始了。广袤的田野里,金黄色的麦浪随风起伏。布谷鸟四处欢快地叫着,像是在告诉人们麦子熟了。所谓双抢,即把田里的麦子抓紧抢收归仓,然后在收割后的麦茬地里抢种秋季的庄稼。之所以抢,因为一阵西南风掠过,金黄饱满的麦穗就只剩下麦壳了。万一遇上连绵的阴雨天,遭受雨水浸泡的麦子就会发霉、生芽。靠老天爷赏饭吃的农人,必须抢在落雨后的麦茬地里及时播下秋季的种子。所以每年这个时节,不管耄耋老人或三岁孩童,但凡有一点点劳动能力,都要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劳动中。

  春苗和春菱都没有放假,春草和她娘顾不上天气燠热,弯腰搭镰动作娴熟地向麦垄挥去。杨老倔赶着家中的那头老黄牛,负责将麦子运送到预先碾压平整的场地上。

  向晚时分,一团黑云气势汹汹地压了过来,像是要将灿烂的阳光吞噬。杨老倔不是铁打的,但他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决计要在天黑前把南大堰已割倒的麦子运完。不仅担心一场大雨的浸泡,半夜里说不定会被别人偷走了。他把拉袢套上了肩头,给老黄牛添点劲儿。

  将要到达场地的路段有个陡弯,杨老倔小心翼翼地吆喝着老黄牛,生怕装得像小山似的一大车麦子坍塌了。就在这时,刘麻子的大儿子拉着一车麦子迎头过来了。两车相遇,正在转弯的杨老倔处于不利位置,整个车子瞬间倾翻了,人和牛全被埋进了麦捆堆里不见了踪影。

  刘麻子的大儿子吓懵了,挓挲着两只手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一阵拖拉机的轰鸣声由远而近,须臾间到了跟前。孙国富见到眼前的情景,立即停下了车。机器还没有熄火,他就从驾驶座上迅速翻身下来。他是来帮杨巧云家拉麦子的,恰好路过这里。他疾步上前奋力扒开一个又一个麦捆,并冲那个失魂落魄的傻小子大喊:“赶快过来搭把手救人啊!”

  终于扒到了杨老倔,孙国富急切地喊道:“大叔,大叔,你醒醒!”杨老倔满脸血肉模糊,一条腿几乎全被血染红了。他没有回应,只是眼皮艰难地跳动了几下。不知是谁把村医喊来了。医生检查完了伤情,将伤口作了简单处理,果断地说:“他的小腿部分严重骨折,必须马上送县医院动手术。不然一旦失血过多,就会有生命危险!”

  “拖拉机跑得快一些,我送大叔去医院吧。”孙国富热心地提议,不过那时他还不认识杨老倔。闻讯赶来的众人,七手八脚把杨老倔抬起放进了车斗。

  听闻恶耗,杨春草放下手中的镰刀,发疯似的跑了过来。见到她爷的惨状,难过得涕泪交流。她是认得孙国富的,当然他也认出了她。一丝红晕在她的脸上漾起,低着头说了声“谢谢”。孙国富腼腆地笑了一笑,然后跃身跳上驾驶座。拖拉机随即喷出一股黑烟,向县人民医院疾驰而去。

  到了急诊室门口,孙国富停好车熄了火。转过身去,一抄手将杨老倔从车斗里抱进了急诊室。

  房门紧闭的手术室里,杨老倔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他的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一群医生和护士神情凝重地对他进行紧急抢救。

  “你在这里等候大叔的消息,我去把费用交了。”孙国富对满脸焦虑的杨春草说。

  “这可怎么好意思呢?太麻烦你了!”杨春草带着歉意说。“那我把钱给你吧。”她伸进裤兜的手蓦地停住了,自己是从田里直接来到的医院,情急之下根本没有想到带钱。

  孙国富似乎没发现她的窘态,说了声:“不用,我这里有,赶紧救人要紧!”说完就直奔收费窗口去了。

  “谁是患者的家属?”一名护士推开房门,探出了半个身子问道。

  “我是,我是。俺爷他怎样了?”焦虑不安的杨春草,忙不迭地从门旁的椅子上站起来。

  “幸好送来的及时,命总算暂时保住了。不过以后绝不能干重活了,这一点一定要记住。”护士看了她一眼,又说道:“由于患者失血过多,需要大量的输血。经过我们对血型配对,血库里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血型。你赶紧想办法提供血源吧,患者可不能这样等下去。”说完后,闪身回到了手术室。

  杨春草愣怔了一下,旋即转过身向血液科跑去。这时交费回来的孙国富,也跟着跑了过去。杨春草向医生急切地讲明来意,然后将衣袖高高的挽起。针管里流动着殷红的血液,疼痛使她皱了皱眉头。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医生对她说:“你的父亲是A型血,你的血型不合适。”这让她感到极为恐慌,仿佛他爷已必死无疑。霎时,眼泪就像一场猝然而至的暴雨滚滚落下。

  “医生,抽俺的吧,或许俺的合适哩。”孙国富不声不响地站到了抽血台前。

  医生抬起头望了他一眼,随口问道:“你是患者什么人?这可是要抽很多的。”

  “不碍事,俺年轻,身体壮实,回去休息一下就可以了。”孙国富笑着说道。

  没等杨春草从惊愕中醒过神来,孙国富已经抽完了血,他用拇指摁着针眼上的棉球坐在了她身旁。

  “你的血型可以配对,我们正准备送过去。”护士转过脸,对相隔不远的孙国富说。杨春草的眼睛里闪动着激动的泪花,对眼前的小伙子产生了说不出的情愫。瞬间,她的脑海里划过一个念头:如果这个人是孟远航,该是多么地好!然而,如果终归是如果,事实却并不存在。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吧。

  杨春草不管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孙国富不止一次听大广播说起。如今,那么优秀的姑娘就站在自己跟前,而且还是那么地漂亮。这让他十分喜不自禁,不过这小子看上去憨憨的,心里却有着自己的主意。

  手术很成功,护士将杨老倔送进了病房。孙国富对守候病床前的杨春草说:“现在大叔稳定了,你也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得马上赶回你家,把大叔的情况告诉大婶,不然她会一直很着急。另外,趁雨还没有下来,我回去带两个弟弟,连夜也要把你家地里割倒的麦子全都拉到场上,苫上盖好。万一夜里下了雨,可就麻烦了。”

  杨春草站起身来抻了下衣襟,带着歉意说:“今天实在多亏了你,要不然俺爷他……”

  “没事。你在这里好好照顾大叔,明天一早我再过来。”孙国富打断了她的话,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哦,对了。麻烦你能不能绕一下通知我二妹春苗,她在卫校上学。出了医院大门往右转,大概两三里路就到了。”春草望着孙国富的背影说。

  “好的,我这就去。”然后,大踏步地走了。

  十多天后,杨老倔康复出院回家了。麦子已全部颗粒归仓,场地西南角的三座麦草垛,堆放得扎实整齐,那活儿干得绝不比他差。秋季的黄豆、玉米等农作物,也在征得他的意见下全部下了种。南大堰那块地种下的黄豆,星星点点地冒出了嫩绿的芽瓣。这一切杨老倔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十分欢喜。出院回到家屁股还挨到板凳,老伴就对他夸奖了孙国富的勤劳能干。

  深圳,这座瞬间崛起的城市,到处焕发着勃勃生机。大街小巷酒楼茶肆,董文华的《春天的故事》时时在耳畔回荡。那亲切温婉气势恢弘的旋律,唱出了邓公的伟大与卓越,唱出了中国人民的骄傲和自豪。

  走出了火车站,眼前一片繁花似锦。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孟远航退去身上厚重的棉衣。大街上,南腔北调的语言让他一时无所适从。先不管那么多,当务之急是找到工作安定下来,不然口袋里那薄薄的几张钞票是经不起开销的。

  暮色里,孟远航孑孓独行。转眼十多天过去了,工作还没有着落。他没有勇气给父母写信,给春草写信——说些什么呢?贫穷的家境,造就了他倔强不服输的个性。他必须以优异的成绩,回报爱他的和他所爱的人。看不到希望,他必须省吃俭用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白天,他奔波于人才市场或职业介绍所。到了夜晚,就和随处可见的流浪汉栖息于车站、公园或大桥底下。

  昏黄的路灯下,孟远航在报纸上查找招聘信息。不远处,几个和他同样找工作的年轻人,突然站起身来撒腿就跑。没等他反应过来,几个治安联防队员仿佛从天而降,突然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拿不出暂住证,更没有工作单位,只好被对方当作盲流带走了。

  治安联防大队里,工作人员态度粗暴地对孟远航说:“你没有暂住证,也没有工作单位,严重触犯了治安管理条例。现在,我们要依法对你进行处罚。你是愿意接受罚款,还是到工地上做工?”

  年轻尚缺乏社会阅历的孟远航,心里很是惶恐不安。但他十分清楚钱对他的重要性,所以没经太多的考虑,便选择了去做工。不过做这种工是没有工钱的,只管吃和住,什么时候结束由对方说了算。

  为了在这座城市留下来,为了离开家的初始梦想,他忍受着委屈努力地工作。半个月后,他的表现得到了治安联防办的认可。在对方的提议下,他补办了暂住证,继续奔波在求职的路上。

  伫立繁华的都市街头,空气里飘来了家乡的麦香味。他仿佛看到了父亲和母亲,还有春草准备开镰的情景。他的心里十分想念他们,他们都是他最爱的也是最爱他的人呵!一个星期前,他终于找到了工作,在一家香港家电企业做销售。舒适的工作环境,丰厚的工资待遇,他多么希望春草能够分享他的喜悦。

  他将两封信同时塞进了绿色的邮筒,一封给他劬劳半生的双亲,另一封当然是他给心爱的人了。看上去,给春草的那封比较厚一些。

  大伤初愈的杨老倔,背扣着双手,在村子里四处溜达。明媚的阳光,洒在他笑意盈盈的脸颊上,似乎年轻了好几岁。遵照医生的嘱咐,适当地活动对伤口恢复有好处。

  “老倔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小他几岁的村长,站在自家门口和他打了个招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杨老倔的本名也已逐渐被人淡忘了。

  “啊,村长,咱们兄弟可有些日子没见了。”杨老倔应声搭话,加快了步子向村长走去。

  村长转身到屋里拿出了一封信,交到他的手里说:“这是你家春草的,你带给她吧。”

  目不识丁的杨老倔顺手翻看了下,问道:“这是谁写来的?”

  “不知道,从信封上看不出来。不过,寄信的地址是深圳。”村长顿了下,又说。“哦,还有一封是给孟守徳的,你也顺便带给他吧。”说完,又回到屋里拿出一封。那时的信件包括汇款单,邮递员都是送到村委会或村长的家里,再由村长广播通知收件人去取。

  用不着任何人提醒,也用不着去猜想,杨老倔就知道这信十有八九是孟远航写来的。原本他就很不看好孟远航,况且,现在心里有了理想的对象,所以他决定把闺女的那封信昧起来。但孟守徳的信,不管是谁寄来的,他都没有理由不给人家。

  走近孟守徳家的门前,简易的篱笆门用绳子扣上了。他朝院子了喊了两声“守德哥”,没人应答。他只好转身回家,随手将两封信一起塞在了枕头底下。

  杨春草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陷入了极度的焦虑和苦恼中。前天上午,大广播又来了他们家。当着父母和她的面,话里有话地为孙国富表功。末了,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流露的含义,她自然是明白的。面对爱情的十字路口,她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哦,不!她的爱情没有十字路口,唯一的一条路便是通向孟远航的身边。尽管这条路是那样地崎岖坎坷,且看不到未来,可她却不曾想过放弃或逃避。在她的灵魂深处,这是一条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路。可是,远航离开家差不多四个月了,没有只言片语,音讯全无。这让她的一颗心时刻悬在空中,她多次跑到基督教堂,虔诚地跪下祈求上帝耶稣的庇佑。远航的父母早已急得六神无主,终日里愁眉紧锁,笑容从他们的脸上消失了。他的父亲由于急火攻心病情加重了,前几天又去了医院。

  她仔细地琢磨大广播的话,的确不无道理。孙国富救了父亲一命,他是父亲的恩人,也是全家的恩人啊。年过五旬的父亲正值当年,不管从哪个角度,他都是这个家极为重要的成员。再说,孙国富各方面的条件也着实不错。可是……可是……那份纯洁无瑕、如梦如幻的爱情,难道就像院子里那株她亲手种下的鸡冠花,慢慢地枯萎风干吗?往昔和远航在一块儿温馨可人的一幕幕,像夏日里决堤的河水汹涌而来。一颗滚烫的泪珠,落在了她的衣襟上。

  阳光灿烂地洒落在杨老倔家的院子里,把每个角落都镀上了一层金黄。周末到了,春苗和春菱两姐妹像往常一样回家了。杨老倔在拾掇木锨、叉子和牲口用的挽具。“双抢”结束了,用不着的农具都要归整好放进仓房。小女儿春菱在帮她娘刳鱼,另外两个女儿在厨房里锅上锅下地忙乎着午饭。并不太大的院子里,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着。这一切,杨老倔当然都看在了眼里。生活多么地美好啊,假如再有一个……唉,不去想了。忙完手中的活儿,他站起身来去洗手准备吃饭。

 “俺爷,俺娘。现在当着全家人的面,我想宣布一件事。”春草环顾一眼饭桌,郑重地说。瞬时四双眼睛一齐诧异地对着他。

  杨老倔放下了刚刚拿起的筷子,疑惑地瞟了老伴一眼,说:“什么事,你说吧。”

  “我同意和孙国富的婚事。但我有个要求,婚礼必须在三天内举行。”春草语气平静地说。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错吧?你再说一遍!”杨老倔这下懵怔了,又瞟了老伴一眼。他无法确定是女儿一时突然糊涂了,还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一向对孟远航可是铁板一块啊,他软硬兼施地用了那么多法儿,都没有使她松口放弃。

  “大姐,你疯了还是糊涂了?你嫁给孙国富,远航哥怎么办?你们俩那么要好,全村谁不知道?”二妹春苗着急地提醒她。

  “就是,就是,远航哥怎么办?”三妹春菱也跟着说。

  “草儿,国富那孩子确实不错,还救了你爷的命。可你二妹和三妹说得对,远航怎么办?你不能冲动啊,结婚不是闹着玩的。”春草娘爱女心切,表示同样的担忧。

  “你们都不要劝我了,我已经想得很清楚。吃饭吧,不说这事了。”说完,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土豆塞进了嘴里。

  杨老倔没有劝说大女儿,他似乎觉得自己的意见很重要,万一她真的为此突然变卦了呢?草儿现在的选择,不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吗?换句话说,他的心中有些暗喜。可他的心里还是有些打鼓,他必须把事情夯实。

  他轻咳了一声,说:“只要你心里想清楚了就行。吃完饭我就去找你巧云姑,让她赶紧去给孙家说。不过,三天的时间实在太急了,就连我们家置办嫁妆,也来不及啊。”

  “我什么嫁妆都不要。”春草头也没抬地说。“那就最多五天吧,不然我无法保证我不改变主意。”是啊,很多艰难抉择的事儿,都必须在某个瞬间完成,不然就会一直在烦恼中摇摆。

  眼尖的春菱,看到大姐的眼角潮湿了,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

  家里有了这么大的喜事,总是要将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春菱负责拆洗床单被褥,突然在她爷的枕头底下摸到了两封信。她好奇地拿起瞟了一眼,吃惊地塞进口袋里,就匆匆地奔出去找大姐了。

  杨春草在门厅里和他爷娘,还有大广播一起商讨婚礼的操办细节。男女双方婚礼举行之前,很多事儿都需要媒人从中协调。春菱走近大姐跟前,扯了下她的衣襟,示意跟她到一边有话说。

  “死丫头,什么事儿?鬼鬼祟祟的,没看我正忙着呢!”春草嗔骂道。

  走到房檐的下面,春菱从口袋里掏出两封信,将其中一封塞到了大姐手里。瞬间,仿佛一颗威力强大的定时炸弹,在春草的手中爆炸了——不,在她的心里爆炸了!信封上的每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刺刀插进她的双眸。决堤般的泪水婆娑而下,她拿着信一扭身跑进了自己的房间,顺手将房门紧紧地反锁上。

  姐妹俩突变的一幕,杨老倔看在了眼里觉得很奇怪,就大声责问春菱怎么回事。春菱哭丧着脸走到他跟前,把手中的信扬了扬。杨老倔立时明白了,他尴尬地说:“那天我给你守德大爷送去,喊了半天家里没人。你马上给他们送过去吧,顺便给他们念念。”

  孟守徳老两口得知了儿子的消息,都喜极而泣地抹着眼泪。那情形简直像已被判决死刑的犯人,重审时被告知因误判而无罪释放。孟老汉揩了下眼睛,有些难为情地说:“闺女,回去给你爷说,我不怪他。那天他送信来,正巧你大娘陪我去看病了,所以家里没人。”

  晴空万里,云蒸霞蔚。湛蓝的苍穹下,漂荡着几朵天鹅似的白云。杨老倔家的院子里和大门口,处处充满了说笑声。大门、堂屋和其它的门扇上都贴满了喜联,几只爪子上栓着红布条的大公鸡,在厨房门口时不时地扑腾几下。

  “迎亲喽!”随着一声欢呼,喜庆的唢呐声率先响了起来。迎亲的队伍绵延到了西坝河桥头,桥的那头,孙国富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走在前头。紧跟他身后的拖拉机车斗里,装载着大衣柜、五斗橱、化妆台、冰箱、彩电和洗衣机,还有簇新的棉床被褥。摩托车和拖拉机,车头和车身两侧都贴上了大红的喜字。

  婚礼的仪式在欢声笑语中进行着,司仪站在高处对着众位宾客大声说:“现在我正式宣布,从今天开始,新郎孙国富的名字改做杨国富!”站在人堆里的杨老倔没忍得住,终究还是咧开嘴笑了。

  沉闷的空气压抑得要让人窒息了,铅灰色的云层从遥远的天际漫卷而来。农历五月下旬的天气明显热了气来,孟远航脱下了外套搭在手臂上。他刚从客户那里回来,下了公交车往公司走去。

  “孟经理,这里有你的一封信。”进入公司大门,前台文员叫住了他。俗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这句话的确说得不错。凭借过人的头脑和勤奋努力,新入职的员工中孟远航的业绩尤为突出,所以很快得到了领导的赏识,升职做了部门经理。

  孟远航接过了信,说了声“谢谢”,就径直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那信封上娟秀的笔迹,让他欣喜若狂。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秀外慧中的女孩,伏在课桌上咬着笔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封口,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信笺,小心翼翼地将信展开。此时如果有一首抒情音乐就好了,那样读起这封信更有意境。他张开了想象的翅膀,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人,究竟会说些什么样的甜言蜜语、倾诉心头的思念之情呢?

  然而,几分钟之前的兴奋,顿时荡然无存了。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嗖”的一声不见了踪影。他的脸色猛然变得苍白,继而又变得惨白。那字里行间好像埋伏着一把把利剑,目光所到之处皆被刺得痛苦不堪,一颗心也被剜得支离破碎。

  信不算长,言简意赅。

  远航:

   对不起!我深知这三个字的苍白与乏力,之于你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可我翻遍了心底,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语言,用以表达我内心的愧疚。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成为了别人的新娘——这是我此时此刻都难以相信的。我知道,你会震惊,你会难过,你会愤怒。但为一个背叛了你,背叛了誓言,连她自己都背叛的人,不值得你这么做。我不如一只鸟儿——丹顶鹤尚且能够为了忠于爱情,而放弃自己的生命。

  远航,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更不敢奢求你的祝福。你是一个有梦想,并必将实现的人,所以请你一定要多多保重。

  事情的缘由我没有勇气说,对你也没有任何意义。

  你的来信,几经周折我总算是收到了。从字里行间,我看到了你梦想的起点。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你的未来是不可估量的。深圳是实现梦想的摇篮,可我却亲手扼杀了和你一起徜徉其中的机会。

  信封里那颗象牙色的钮扣,想必你是熟悉的。是的,是我从那件浅红色薄呢子外套上摘下的。二妹春苗给我说过,人的心脏距离第三颗钮扣最近。所以,我便将那颗钮扣摘下了送给你。我知道,我这样做也许很自私。因为,将会有更好的“钮扣”陪伴你。若是如此,就请你把它丢弃到不为人知的角落吧!

  远航,如果我能够解脱六道轮回,如果那时你仍愿意,我一定将你的名字刻在三生石上。而我就在奈何桥畔痴痴地等你,就像那晚你在西坝河桥畔等我。你不来,我不走!

  珍重,再见!

  孟远航看到了信笺上的一片片水渍,他知道那是春草的泪痕。他把那颗钮扣紧紧地攥在手里,伏在了桌子上呜咽而泣。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