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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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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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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地悲歌

  黄昏时分,位于广州商业区的天星商场人头攒动。沈东行颀长的身影,在几家金店柜台前转悠着。他不时从营业员手中接过玉镯、项链或戒指等饰品,擎在眼前看了又看。灯光下,他的一张国字脸线条分明。额头和下颚衬托得十分协调,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踏实、稳重、可靠。左挑右选后,他终于在一家柜台前停下来,掂量着店员小姐推荐的一条项链。

  柜台背后橱窗的一侧,电子日历上显示着一排红色的字:2010年10月10日。十全十美,真好!对沈东行来说,这是一个别具意义的日子。转眼间,他和妻子陈露结婚十周年了。

  他沙里淘金般地精挑细选,总算选中了手中这条价值不菲的金项链。他挑选的不是一条项链,而是对妻子的一片深情。结婚以来,妻子不仅为自己生儿育女,还跟着自己逃荒似地四处奔波。现在日子终于过得舒畅了,他要弥补以前对妻子的亏欠。何况今天还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呢。

  不到五点钟,在一家茶室和朋友谈完了事,他婉拒了对方一起吃晚饭的邀请。而后开车径直来到了商场,为妻子购买一件心仪的礼物。

  付完款开好了发票,他从店员小姐手中接过包装精美的项链,正在放进肩头的挎包里。他猛然被撞了个趔趄,手中的项链“啪”掉在了地上。片刻的错愕,然后俯下身子去捡项链。这时,一只纤细的手触碰到了他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怪我不小心!”一位年约二十六七岁的女子,半蹲他的对面帮他捡项链。她的神情有些黯然,像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儿。

  精致的包装盒摔变形了,一只角凹了进去。沈东行站起身来,那位女子跟着也站了起来。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连声地说“对不起”。今天是个好日子,原本就性格温厚的沈东行,不想为这点事儿破坏心情。他笑了笑,说:“没关系,以后走路小心点。”

  说罢转过身去,对目睹眼前一幕的店员小姐说:“能不能帮我换个包装盒?我付点钱都可以。”

  “是的,小姐。麻烦您帮个忙吧,费用算我的。”那位女子掏出了钱包。

  店员小姐抬眼看了沈东行,又看了一眼那位女子,犹豫了一下说:“好吧,请稍等一下。”然后转身到后面的储藏室,拿出一只新盒子给到沈东行,笑着说:“免费的。不过如果以后有机会,可要过来关照我的生意哦。”

  “一定,一定。谢谢!”沈东行说。

  问题解决了,那位女子舒了口气,她又对沈东行说:“实在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沈东行把项链放进了包里,说:“没事了,就这样吧,再见!”他把挎包背在了肩上,向停车场快步走去。

  周末这个点十分拥堵,可他的心早已飞到了家里。原本答应了儿子和女儿,今天一起去野生动物园的,但因临时有事儿给耽搁了。他有些自责,觉得委屈了两个孩子。妻子、儿女和工作,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家和公司是他雷打不动的两个地方,除非有必需的应酬或特殊情况。所以有朋友调侃他:“老沈,什么时候整出个第三地啊。”朋友口中的第三地,指的是情人或叫做小三居住的地方。一些不太安分的男人们,用“第三地”作为他们交流的隐语。

  走近那辆黑色的凯迪拉克,沈东行拉开车门坐上了驾驶座。随着发动机一声咆哮,车子驶出了停车场。拐过两道弯停在了一家花店门口,他从老板手中接过提前预订的一束红玫瑰。

  陈露将长发绾了个髻,腰间系着一条浅白色的围裙。她在厨房里忙碌着,淘米、洗菜准备着一家人的晚饭。明亮柔和的灯光下,看上去她要比实际年龄小一些。她的身材算不上高挑,但透露着端庄大方的成熟魅力。

  八岁的儿子沈一诺和六岁的女儿沈千金,在客厅里你追我赶地嬉闹。电视里正在播放经久不衰的《西游记》,不过任凭孙悟空的金箍棒挥舞得多么激烈,也无法撼动两颗玩得极其投入的童心。他们时而飘进厨房的喧嚷声,在陈露听来像是一支动听的歌儿。她侧过身探出头去,嗔怒道:“你们两个别闹了,赶紧好好写作业去。不然爸爸一会儿回来,有你们好看的!”

  “妈妈,今天是星——期——天!”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千金,已经明白星期天是休息的日子,不用上学也不用上班。所以她故意把那三个字拉长了腔调,以表心中的不满和抗议。

  “就是,就是,我举双手支持妹妹!”一诺扮了个鬼脸跟着起哄。

  “这两个小冤家,真是拿你们没办法!”陈露自言自语摇了摇头,闪回身子继续忙碌了。

  陈露在一家私营企业做财务,她不仅工作出色,做起家务也是十分娴熟、麻利。尤其一手色香味俱佳的厨艺令人称羡。很快,白灼虾、红烧排骨、栗子焖鸡、清蒸鲈鱼、蒜蓉炒菜心、上汤豆苗,六个菜摆上了饭桌。另外她还学着广州人的饮食,煲了一个黄豆猪脚汤。浓郁的饭菜香,弥漫了整个屋子。饭桌上放着一瓶红酒,旁边傍着两个漂亮的高脚杯。牛奶和果汁,自然是给两个孩子准备的。

  半个小时后,沈东行的车子缓缓驶进了群英苑小区。停好车,熄了火,他小心地从副驾驶座上捧起那束红玫瑰,放到唇边轻吻了一下,仿佛那是妻子娇美的脸颊。电梯在十九楼停下,他摁响了门铃。

  “爸爸,是爸爸回来了!”围着饭桌馋涎欲滴的两个孩子,听到了门铃声一齐说道。一诺对着猫眼瞄了瞄,确认是爸爸后打开了门。这时,陈露跟着也过来了。

  东行刚闪身进门,宝贝女儿就已把拖鞋放到了他脚下。陈露正想伸手接过那束红玫瑰,却被儿子一把抢了过去。她笑了笑,顺手接过老公肩上的挎包,挂在了玄关衣帽架上。

  “哇,好香啊!”一诺把花放到鼻尖前,使劲儿嗅了又嗅。

  眼前的一儿一女是沈东行的命根子。不管工作怎样辛苦劳累,也不管在外面受到什么委屈,只要见到了他们,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贤惠的妻子和乖巧的儿女,让他感到了生活的幸福和美好。

  “那花儿是爸爸送给妈妈的,你凭什么抢去?快点还给妈妈!”千金气恼地追着哥哥要花。

  “不还,我就不还。”一诺捧着花儿躲避着追赶,反问道,“咦,你怎么知道是送给妈妈的?”

  老鹰捉小鸡式的追逐没完没了,千金停下来瞪着哥哥说:“你把花儿还给妈妈,我就告诉你。”

  “哼,不说拉倒,我还懒得知道呢!”一诺梗着脖子说道。

  一直站在门厅未动的夫妻俩,望着眼前的一幕会心地笑了。他们双双张开双臂,给了对方一个深情的拥抱。

  “啊,羞羞,羞羞!”两个孩子看到了,异口同声地说。陈露赧然一笑推开了老公,转过身张罗着吃饭了。

  清凉的风从敞开的落地窗飘了进来,带着点淡淡的桂花香味。站在宽大的阳台上,天河公园的旖旎风光尽收眼底。那片面积不太大的湖面上,映衬着岸边楼顶霓虹灯的倒影。东行坐下刚喝了两口汤,忽然想起刚买的项链。他马上起身取出,把那只精致的盒子放到妻子面前,说:“打开看看,喜欢吗?”

  两个孩子放下了汤匙,视线都被吸引了过来。还是一诺手快,他一把把盒子抢过去打开了。

  “哇,好漂亮啊!”一诺摩挲着项链,嘴巴张得合不拢。

  “哥,你怎么老像强盗一样抢东西。那是妈妈的,快点还给妈妈!”千金表示强烈地不满。

  东行喝了口酒,笑着说:“谁抢去谁就给妈妈戴上。”

  一诺果真把项链轻轻捋开,帮妈妈戴上了。陈露的脖子白皙而细长,就像美丽的天鹅颈。在金灿灿的项链衬托下,愈加显得妩媚动人。她笑着对老公说:“干吗乱花钱?我已经有了一条啊。”

  东行接过说:“这已经很委屈你了。我们本应去旅行的,可最近事儿缠身走不开,等以后有机会再补上吧。”

 “工作要紧。”陈露突然问道,“对了,前些日子你说的那家客户谈妥了吗?”

 “你说的是盛利公司吧?现在正为这事儿发愁呢。销售部已和他们谈了几次,但没有明显的进展。”东行轻叹一声,接着说,“盛利是一家准备上市的大公司,对供应商的要求非常严格。我正在想办法,应该问题不大。”他很少跟妻子谈工作上的事儿,遇到问题都是自己想办法解决。

  沈东行凭借自己积累的市场资源,五年前成立了广州东辰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主要运营企业新产品发布会、产品展示,以及赛事活动等业务。

  陈露剥好了一 只虾,放进老公的碟子里,说:“不用太着急,钱是赚不完的。再说我们现在的生活挺好的。”她不太看重金钱,认为能满足生活需要就行。当初选择了他,就是看中他的人品。

  客厅的电话响了,陈露正要起身去接。儿子却已窜到跟前,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妈妈,是小姨。”一诺扭过头去,喊道。

  陈露放下碗筷走过来,接过听筒说:“霜儿,我们在吃饭呢,你吃了吗?”

  “没呢,方玲买去了。姐,今天很开心吧?沈东行送了你一份什么大礼?”妹妹陈霜笑嘻嘻地问道。

  沈东行和陈露的老家都在乡下,两家相距不过一里多地。学校在他们两个村子中间,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他们俩就是同学。后来到了镇上上中学,又被分在了一个班。两个人常在一块儿写作业,即使周末或寒暑假也是常腻在一起。所以妹妹也就和沈东行很熟,经常没大没小的直呼其名。再后来到了县城上高中,早已暗生情愫的两颗心便融到了一起。

  陈露高考落榜了,沈东行却考上了省城一所名牌大学。两人早已公开的恋情,受到了旁观者的指指点点。都认为东行肯定会变心,陈露的父母也劝闺女趁早撒手吧。然而两颗年轻火热的心,却一如既往地跳动着。东行的家境比较贫寒,陈露就用自己的零花钱接济他,让他不受委屈安心求学。有时还背着家人,去看望他的父母。

  陈露的性格比较内敛,她沉静地说:“嗯,送了我一条金项链,还是在你们商场买的呢。”

  “好啊,他的胆儿也太肥了吧,到了我的地盘招呼都不打一个!”陈霜佯装生气说。

  陈霜读完了大专,就来到了广州打工。东一家西一家干了几年,觉得很辛苦又赚不到钱。就索性和闺蜜方玲一起合伙,在天星商场盘下了一间铺,当老板做起了服装生意。

  “他是你哥,一天到晚没大没小的!”陈露批评了她一句,问道,“现在换季了,你们的生意怎么样?”

  陈霜的店里有女装也有男装,每到换季的时候,她都会提前调整货品。她人长得漂亮,身材高挑面容姣好,一张嘴能把树上的小鸟说得飞下来。进入店内的顾客,很少有空着手出来的。

  “生意还不错。对了,前天新来了一款裙子,面料和款式都很适合你,过几天我给你送去。”停顿了一下,陈霜匆匆说道,“姐,我这里来客人了,拜拜。”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刚过,各部门负责人齐聚会议室。这是公司每周一的碰头会,主要是沟通和协调本周的各项工作。所用时间比较短,一般半个小时就结束了。沈东行不时地拿起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记录各位提出的问题。

  大家都讲完后,他清了下嗓子说:“我来补充一下盛利公司的情况。我们都知道,这是一家知名橡胶企业,主打产品为汽车轮胎。目前从出口国外,转战国内市场。据知他们正在筹划上市,所以对企业形象建设非常重视。他们计划12月28日举办的年会,目的就是做好客情维护塑造企业形象。随后他们还会产生一系列的活动需求,也就是说盛利公司是我们潜在的大客户。”他轻咳了一声,继续说,“希望大家见仁见智,拿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案。吕志成,这主要是你们销售部的事儿。你有什么想法,给大家介绍一下吧。”说完之后,他把目光转向一位身穿蓝色夹克的男子。

  吕志成是销售部总监,业务能力突出为人厚道,深得老板的赏识。加入东辰传播以来屡建战功,搞定了多个棘手的客户。有同行对沈东行开玩笑说:“你有一个关云长啊!”

  志成直了直身子,说:“盛利公司对我们来说意义重大,他们不仅业务需求丰富,而且在业界也很有影响力。一旦合作成功,我们就多了一个典型案例。对以后开发其他客户,将起到很好的推动作用。两个月前我们就开始跟进了,但一直是不温不火。一个星期前,他们品牌部负责人换了个女的,名叫徐秋盈,湖南人。我和她匆匆见过一面,她大概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交谈中感觉她很干练、果断,有点王熙凤的味道。”

  沉默了一会儿,采购部朱经理接过说:“我们想办法降低成本,把这一块儿的利润让给他们。”

  “不行,他们不缺钱。”志成蹙了下眉,“再说我们的价格已经很低了,如果再降就赚个吆喝了。”

  “送礼。比如给她买些高档化妆品,包括事成之后给她一些感谢费。”行政部王经理提议。

  志成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说:“这些老套路早就过时了,并且我们的对手也做得到。”

  财务部美女小孙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唉,你们做业务可真难!”

  志成没有接过小孙的话,他诡秘一笑,说:“我用一盒巧克力,收买了一个“内线”。这个人是盛利公司的前台文员。她向我透露说,他们老板很器重这个徐秋盈。只要把她摆平,合作就基本没问题了。”

  沈东行看了一下表,已经十一点了。根据大家讨论的情况,一时也没有好办法。美人计?对方本来就是个美女,何以施计!他感到了少有的茫然,就像一个人走在雾气浓重的岔路口,无法辨别前行的方向。

  明亮的灯光下,陈露站在穿衣镜前,伸展着不同的身姿端详自己。裙子是浅咖色的,腰部卡着一条蝴蝶结飘带。温柔端庄,且不失优雅时尚。她又转动了一下身体,裙裾微起,犹如贵妃曼舞般地飘逸。

  “姐,这裙子简直就是照着你的身材设计的,穿在你身上比我们的模特还要好看!”陈霜上下打量着说。

  “瞎说,就知道取笑我!”陈露羞涩地说。

  沈东行去上海出差了,临走之前说可能要多呆几天。一诺和千金读的是封闭式贵族学校,只有周末和节假日才回家。姐妹俩好久没有这么单独相处了,正好可以说些悄悄话。

  陈露冲了两杯咖啡,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她又拿出一些坚果,都是妹妹喜欢吃的。

  “霜儿。”陈露用汤匙搅动一下咖啡,抿了一口说,“你已老大不小了,个人问题是怎么考虑的?爸妈为你操碎了心,经常跟我念叨。人家方玲和你差不多大,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陈霜把两条腿缩起蜷坐沙发里,不以为然地说:“别提方玲了,她就是婚姻的牺牲品。当初为了顺从她父母,把自己给嫁了。结果她老公仗着手里有几个臭钱,到处拈花惹草。前几天她丢下了生意,就是去处理那个渣男和小三的腌臢事的,我可不想步她的后尘!”

  “这只是个别现象嘛,你可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陈露希望用事实说服妹妹,“你看我和你哥不是挺好的吗?”

  陈霜把一把瓜子壳丢进了垃圾篓,坐直了身子说:“说到了你们,我倒要认真地提醒你。你可一定要把老沈管紧了,千万不能粗心大意。人家常说,男人四十一枝花。老沈还不到四十吧?那就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啊!他人长得帅,开着豪车,为人又大方,正是小姑娘的致命杀手。姐,你可一定要多长个心眼啊!”

  “净会胡说八道!我在说你呢,反扯到我身上了。”陈露喝了口咖啡,又说,“别总老沈老沈地叫,他是你哥——你哥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我们一直生活得很好,别扭都很少闹过,什么样的小姑娘都没用!”她对自己的婚姻充满了自信。

  “姐,听说现在好多有钱的男人,都有什么第三地……”

  “第三地?什么意思?”陈露有点儿好奇。

  “就是家和工作以外的地方。说白了,就是有老婆的男人在外面的情人。”陈霜说。

  “呵呵,不说这个了。”陈露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说,“还是说说你吧。再过几个月就过年了,我可不希望你又是一个人回老家啊!”

  的确,陈露对自己的婚姻很满意,对老公也是一百个放心。她始终相信人是讲感情和良心的,不然何以为人呢?这么多年的朝朝暮暮,自认和老公的感情已坚如磐石了,何况他们还有一双令人艳羡的儿女!

  时光如同流水般匆匆流逝,盛利公司的业务还没有进展。据“内线”提供的情报,他们已确定了意向供应商。如果没有意外,下周五前就正式签约了。得知这一消息,沈东行坐不住了。

  第十六届亚运会开幕在即,广州的大街小巷充满了喜气洋洋的景象。人们以不同的方式,喜迎这一举世瞩目的体育盛事。多家电视台都在滚动播放关于亚运会的新闻,各大报纸也在头版头条争相报道。

  维格尔大酒店坐落在珠江岸边,江畔咖啡厅位于八楼。透过明亮的玻璃窗,“小蛮腰”的雄姿尽收眼底。在夜晚灯光的点缀下,犹如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江面上波光粼粼,穿梭的游船霓虹闪烁。晚饭后不久,咖啡厅里的客人很少。沈东行拣了个临窗位置坐下,向服务生要了一杯卡布奇诺。

  陈露回老家参加她外婆的葬礼了,她的童年是跟外婆一起生活的。所以不管于亲情于感情,她都必须回去。两个孩子都住在学校,沈东行算得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因而一个人吃完饭,就开了车子出来转转,排遣一下心头的郁闷。平日里一有空,他也常过来打发时光。他喜欢这里优雅的环境,还有乐手现场演奏的曲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顾客逐渐多了起来,临窗的位置已经坐满。忽然一阵淡雅的香水味飘了过来,沈东行吸了吸鼻子。抬起头,他的面前突然站着一位靓丽女子,正在冲着他微笑。那女子穿着浅红色的露肩卫衣,配着一条白色的收身休闲裤,腰身显得柔韧修长。粟色的露耳短发,眉眼间垂落着几缕刘海。给人的感觉清爽干练,却不乏女性的柔媚。

  东行在恍惚中还没有缓过来,那女子浅笑道:“嗨,您好!我们又见面了!”她礼貌地伸出手。

  “您好!我们认识吗? ”他赶紧站立起来,局促地轻握她的手。

  “先生,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好好回忆一下,前些日子在天星商场……”

  那女子话还没说完,东行轻拍了下脑袋,说:“哦,我想起来了,不好意思!”

  “就你一个人?”那女子瞟了一眼他对面的空位。

  “是的。”他应了一声,又说,“请坐下来喝一杯吧,我做东。”

  “谢谢。不过应该由我请您,就算是弥补我的过失吧。”那女子坐下来,把肩上的包放在一边。

  “那事儿早过去了,再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天撞落项链的一幕,在东行的眼前晃了一下。然后叫来服务生,又问那女子,“您喜欢喝什么咖啡?”

  “麻烦给我一杯摩卡吧,要热的。”那女子没有再客气,伸手从包里拿出手机,又说道:“咱们正式认识一下吧。不过我是来健身的,没有带名片。您的手机号是多少,我把我的联系方式发给您。”

  过了片刻,沈东行收到了一条信息:广东盛利橡胶股份有限公司徐秋盈。他蓦地想起,前几天在公司例会上,销售部总监吕志成提到过这个人。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他愣了一下。

  “小姐,您的摩卡。”服务生送来了咖啡。

  她拿起小勺在杯子里荡了荡,巧笑道:“我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在哪里高就呢。”

  这个问题把东行给难住了,他不知怎样回答才合适。如果实话实说,可能会陷入尴尬,因为他们正在有求于她;如果不说或搪塞,显然不太礼貌,再说他也不想失去这个机会。犹豫了一下,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徐秋盈盯着名片足有十秒钟,皱了下眉头,像是在找寻一段记忆。

  “怎么?徐小姐,有什么问题吗?”东行笑着问。

  “啊,不。这个公司名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秋盈顿觉有点儿失态,抿了口咖啡掩饰一下。她马上又恍然大悟似地说,“对了。大概半个月前,有个姓吕的找过我。他给我的名片上,公司名字和您的一模一样。”

  东行马上接过话,故意问:“您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叫吕志成?鹰钩鼻大眼睛留着分头?”

  秋盈张大了嘴,说:“是啊,世界真的太小了!”

  每晚必备的演出开始了。舞台上幽柔的灯光,宛如流动的琥珀。年轻漂亮的女乐手秀发披肩,身着一袭白色长裙坐在钢琴前,演绎着克莱德曼的《秋日私语》。悠扬的旋律像一缕轻风,又像情人间的喁喁私语,在咖啡厅的上空四处弥散。

  秋盈一边欣赏着音乐,一边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男人。他的鼻翼上架着一副眼镜,酒红色的镜框衬着白皙的皮肤,平添了几分儒雅。一件橘黄色的T恤,搭配着乳白色的休闲裤,时尚而潇洒。她不由得怦然心动,这个人似曾在梦里见过啊。

  一支新的曲子响起,她发觉自己失神了。她赶紧收回梦幻般的思绪,笑着问:“沈总,您不想和我谈谈工作?”

  沈东行被她这么突然一问,竟有点措手不及。他定了定神,笑着说:“我当然想谈了。可我们刚刚认识,好像不太合适吧?另外听说你们已准备签约,时间上恐怕也来不及了。”

  徐秋盈微微一笑,说:“您的情报还是很准的。不过您就打算这样放弃了?我们可还没有签约呢!”

  沈东行觉得这是在诱导他,可他并没有接过话题,而是鬼使神差地说:“不,我当然不想放弃。可生米已将煮成熟饭,我不想给您增添麻烦。”

  “沈老板还挺善解人意的。”秋盈戏谑地说。瞥了一眼腕表,又说,“不好意思,我要迟到了。谢谢您的咖啡!”

  “没关系,您赶紧去吧。”东行站起来相送。

  徐秋盈的背影在墙角消失了,沈东行有种莫名的失落。他甚至有些懊悔,为什么不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呢?

  按照以往的习惯,这个点他该回家了。可今天他却没有离去的意思,而特意向服务生要了一杯热摩卡。他一边品尝着香浓的咖啡,一边欣赏着优美的音乐,心中似乎有所期待。

  健身房里,教练诧异地望着徐秋盈,觉得她今天有点魂不守舍。原本娴熟的动作,却屡犯常规性的错误。提醒几次后依然无效,教练建议她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这种失常的表现,秋盈心里有些纳闷。她听从了教练的建议,换上了衣服回家。

  去往电梯的途中,她下意识瞟了一眼刚才坐过的地方。她的心忽地怦怦直跳,那个亲切的身影竟然仍在原地!似乎心有灵犀,她迎来了对方的目光。

  沈东行站起身,待她走近一些,说:“这么快就结束了?”

  “我突然感觉有点不舒服,所以……”她马上找个理由搪塞。

  她的话还没说完,东行就匆忙买了单。停车票没顾得上领取,就对她说:“走,我送您去医院。”

  没有推辞和谦让,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东行抢先为她打开了车门,顺手关好后回到了驾驶座上。

  “徐小姐,这里离中山三院最近,我们去那里吧。”东行启动了车子说。

  秋盈没想到随口一个谎言,竟把事情搞复杂了。她顿时陷入了尴尬,但心里却泛起了一股暖意。医院断然是不能去的,没病去那儿干吗?

  “不用,不用。刚才我就是觉得胃有点不舒服,现在已好多了。”她急忙解释说,“我还是回家吧,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女人的身体难免遇到生理期,不便问的太多。于是,东行就按照秋盈提供的地址驶去。

  夜色渐深,但在这座繁华的都市里,人们的生活仿佛才刚刚开始。大街上灯火辉煌,如同白昼一般明亮。夜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东一家西一家地挑挑拣拣。靠近路口的商铺门前挤满了一群人,他们都在勾着脑袋看电视里播出的亚运盛况。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嘉美公寓二栋门口。公寓面积不大,只有五六栋楼,环境幽雅、安静。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让人忍不住吸了又吸鼻子。深红色的异木棉,如同燃烧的火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徐秋盈下了车,沈东行跟着也下来了。

  “沈总,上去坐坐吧?”秋盈礼貌地邀请,然后仰起头望了一眼某个黑魆魆的窗口。

  “不了,您早点休息吧。”东行又补了一句,“如果感觉不舒服,请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的,谢谢!”秋盈笑着说。

  互相道过了再见和晚安,沈东行启动了车子。透过后视镜,他看到了那个目送的身影。

  电梯在十六楼停下来,徐秋盈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房子不太大,大约六十多平米,一室一厅的格局,但布置得精致、幽雅。这是她前年按揭买下的,两个月前才装修完毕住进来。

  她按了下门侧墙壁上的开关,房间里瞬时明亮起来。她把身子埋在柔软的沙发里,顺手打开了电视机,一档相亲节目正在热烈地上演。乏味透顶,无聊至极!按动遥控器连续换了几个台,竟没有一个好看的,就连平时喜欢的文艺节目也失去了兴致。心里空落落的,莫名地烦躁。她索性将电视机关了,打开了音响。她希望舒缓的音乐,可以排遣心头莫名的郁闷。不多会儿,低回婉转的钢琴曲弥漫开来。真是太巧了,竟是两个小时前听过的《秋日私语》!她心里感到了一阵甜蜜的慌乱,就像是一头小鹿猛然闯进了心房。她抬手摸了一下脸颊,有些微微发烫。这时,她总算厘清了烦闷的原由。尽管她的理智是清醒的、抗拒的,可她无法改变什么,也逃避不了。那一瞬间,她的心里萌动着一种令她吃惊的向往。

  在江畔咖啡厅,当她知道沈东行的身份后,心里就开始矛盾起来。坦率地说,如果早几天,她会果断地将这笔业务给到他。至于是什么理由,并不重要。再说业务给谁做,都是一样的做。可现在剩下的时间实在不多了,而且公司已基本确定了供应商。如果把这样的局面推倒重来,难度实在太大了。然而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鼓动她,她必须想办法帮他争取到这笔业务!

  陈露没能赶上看她外婆最后一眼,在灵前她哭得死去活来。她想起小时候,整天像个跟屁虫似的牵着外婆的衣角进进出出。送走了外婆,她顺便见了几位中学时的女同学,说说笑笑拉着家常。她们有的离异了,有的和老公一起在外打零工,把年幼的孩子丢在老家交由老人照顾。回想自己的生活,心里充满了幸福和自豪。

  外婆的葬礼上,她见到了过来吊丧的公婆,所以就没有专程回家去看望他们。她把临来时就已备好的钱和礼物给了他们,亲友们都羡慕二位老人有个孝顺儿媳妇。在老家没作太多的耽搁,就告别了父母亲友返程了。

  飞机将在下午四点抵达白云机场,东行已跟妻子说好了准时去接她。公司办公区里,大家都在忙着自己手头上的工作。东行卧在大班椅里仰望着天花板,蓦然想起昨天夜里做的一个梦。晚饭后,他在老家的村头散步,忽然看到不远处的麦草垛着火了。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熊熊大火很快烧了起来。慌乱中他大声喊人来救火,结果把自己给喊醒了。他想起小时候,奶奶讲过梦到失火是大吉,是走鸿运发大财的征兆。想到这里他摇摇头苦笑一下,因为今天盛利公司就要和别人正式签约了。

  人生不应把成败看得太重,“尽人事听天命”不失为一种做人的智慧。人活着总有赚不完的钱,回过头来想一想,无论赚多少钱不都是为了生活吗?沈东行在心里劝慰自己。他从杂物盒里取出剪刀,修剪发财树上几片泛黄的叶子。看了下时间,还不到十点钟。

  突然,他的手机响起了信息提示声。他以为又是垃圾信息,但还是打开看了。一段简短的文字,顿时让他兴奋不已:“沈总,上午好!请速安排人与我司王晓洁联系,她的电话是……徐秋盈。”他立马拨通内线叫来了吕志成。

  “来,志成,坐下说。”他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又说,“你认识盛利公司的王晓洁吗?”

  老板这样的神情,让志成有点儿惊讶。他随口笑问:“沈总,盛利有了好消息?”

  “聪明!”东行把那条信息翻给他看。

  志成张大了嘴,说:“真的?这也太突然了!您是怎么把徐小姐搞定的——哦,不!我是说,您是怎么……?”他跟着激动得语无伦次了。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赶快行动起来!”沈东行像战场上的指挥官,坚定地部署作战计划。

  “是!”吕志成模仿着军姿,转身出去了。

  十多分钟后,他进来欣喜地汇报说:“王晓洁说,他们已取消了意向供应商。她约我下午三点钟去他们公司见面谈,估计是沟通一些合作细节。”他似乎思考了一下,又说,“沈总,我多说一句话。如果是徐小姐帮了我们,人家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咱可不能忘了人家啊!”

  最后一句话令沈东行若有所思,他反复咀嚼着。突然他想起还没有给徐秋盈回信息,于是马上简短地写道:收到,已安排。何时方便?面谢!

  黑色凯迪拉克疾驰在机场高速上,窗外洒满了金灿灿的阳光。天空是湛蓝的,云彩是洁白的,让人感到心情十分地舒畅。

  机场大厅出口处,乘客们鱼贯而出,东行终于在人群中接到了妻子。他接过她手里装满特产的大包小包,一起朝停车场走去。就在他打开车门时,吕志成的电话来了。

  “沈总,下周三上午签合同!”电话里的声音很激动。

  “太好了!”东行也很激动。

  很久没见老公这么兴奋了,肯定是遇到了好事儿。陈露笑问:“签订大客户了?”

  “聪明!”一向沉稳的沈东行,抱起了妻子。

  “你把盛利轮胎拿下了?”陈露在半空里娇笑着问。在她的意识里,盛利轮胎就是大客户。

  “非常聪明!”他轻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车子行驶在返程的路上,陈露剥了一瓣橘子塞进老公嘴里。他们随意聊着家常,主要是老家的一些情况。东行的父母土里刨食一辈子,好不容易供儿子读完了大学。如今生活总算好了起来,二老的苦日子也就熬到头了。儿子和儿媳妇多次要接他们到广州,他们觉得生活不习惯而拒绝了。

  “老公,我想接了两个孩子,然后去霜儿那里,把我妈给她带的东西给她。”陈露咽下一瓣橘子说。

  “好啊,最好你先给她打个电话,免得她万一外出了。”东行说。

  临近晚饭时间,店里没什么顾客。陈霜坐在收银台前,无聊地修剪指甲。手机响了,她连忙接起一看说:“姐,我哥接到你了吗?”

  “接到了。我们现在去接一诺千金,然后你那里。”为了说话方便,陈露打开了免提,又说,“另外你把店里安排一下,叫上方玲一起吃晚饭,我好久没见到她了。”

  “她回老家办离婚手续了。”陈霜叹了口气,又义愤填膺地说,“背叛老婆的男人和做小三的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应该下油锅千刀万剐!”

 “唉!他们的孩子怎么办?”陈露也在叹气。

 “因为是个男孩儿,对方坚决不撒手。”突然陈霜的话锋一转,说,“姐,你可一定要把我哥看好了!”

  陈露瞥了老公一眼,马上说:“你胡说什么呢!好了,我们就暂时不过去了。”说完她挂掉了电话。

  这的确是一件糟心事儿,见到了妹妹难免会谈起,她不希望因此影响老公的心情。尤其是妹妹最后那句话,老公肯定听得清清楚楚,见了面得有多尴尬啊!

  她不好意思地冲东行笑着说:“霜儿的话你别放心上啊,这丫头越长大越不懂事儿了。”

  “没事儿,现在的社会风气太坏了。”东行笑了一笑。

  也许是太兴奋了,东行一夜没睡好。天刚放亮的时候,他就悄悄地起床了。洗漱完毕,下楼来到了天河公园。天气不太冷,比他更早的人开始晨练了。

  过了不多久,天边露出一抹朝霞,慢慢地染红了楼顶和树梢。东行漫步到一棵落羽杉下,一群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欢叫着,就像在合奏一支悦耳的曲子。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徐秋盈的样子,一种朦胧的感觉爬上心头。他迫切地希望见到她,哪怕就随便地说上几句话。

  今天是周六,打扰人家不太礼貌。沈东行有个习惯,休息时间不谈工作。但遇到火烧眉毛的事儿可以例外,见徐秋盈就是火烧眉毛的事儿。

  早饭过后,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帮妻子收拾家务,也没有陪两个孩子。他谎称要给客户做方案,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他怀着一种微妙的期待,心跳也跟着加速了。

  周末裹在温暖的被子里睡懒床,是多么舒服惬意。可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把徐秋盈从睡梦中惊醒了。蒙眬中,她摸到了床头的手机。一看屏幕上的号码,眼睛就像被针扎了一样,顿时清醒了。她没有接,果断挂掉了。紧接着,同样的电话又打来了。她蹙了蹙眉,仍旧没有接。睡意全消了,只好穿上衣服起床。看了下时间,还不到七点半。

  本来今天中午有个应酬,可她的心情全被这个电话搅没了。她放起了一支轻音乐,试图调整一下情绪。大约九点钟,那个电话又打来了。她恼火地盯着那一串数字,似乎要用眼神把它们溶化掉。可事实是做不到的,她无奈地摁下了接听键。

  “刘呈祥,你到底有完没完?我们早已彻底分手了,你这样纠缠有意思吗?”徐秋盈控制着愤怒,继续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不要做这种无聊的事!”

  她的话音刚落,耳边传来了一阵咆哮声:“我从来没有同意分手!一直以来,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说要分手。我告诉你,没门!”

  “那我就再次给你讲清楚,请你记住了!一直以来,我同样为你付出了很多。你以前送给我的所有礼物,都已退还给你了。你今天的结局是你自己造成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徐秋盈愤怒了。

  “我不管!如果你不改变态度,我随时会去找你!”刘呈祥威胁道。

  “你威胁我?那就尽管来吧!”徐秋盈说,然后又补上一句,“你就是一块煮不烂的滚刀肉!”

  她不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立马挂掉了电话。但问题并没有解决,那个电话就像一只绿头苍蝇不停地嗡嗡叫。她又气又急,索性关掉了手机。

  很多人在周末都有睡懒床的习惯,尤其对工作强度大的人来说。所以到了十点多,沈东行才给徐秋盈打电话。可是打了很多次,都是语音提示关机了。他心里在想,徐秋盈的懒床可能更懒吧。

  刚打发了儿子一诺,女儿千金又来敲门了。他们难得周末回家,希望爸爸妈妈多陪陪自己,顺便撒娇耍赖。东行终于打开了房门,出来前他给徐秋盈发了条短信,约她晚上一起吃饭。

  午饭时仍没有自己想要的消息,东行有点烦躁起来。妻子陈露跟他说话,他总前言不搭后语地应付着。这种不正常的状态,被细心的妻子发觉了。就关心问他怎么了,他随口搪塞了过去。

  不到两点钟,他又打了过去还是不通。他懊丧地将手机丢在书桌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不行,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他起身来到了客厅,对陪女儿写作业的妻子说,有个朋友临时找他谈点事。妻子应了一声,叮嘱他早点回家吃晚饭。

  他驾着车子很快到了嘉美公寓。出发前他就盘算好了,直接去她家是唯一的好办法。可他只知道她家在二栋,并不知道具体楼层和房间号。于是他央求保安帮他查查,经过登记确认保安放了他进去。

  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把昏沉中的徐秋盈惊醒了。她拢了下头发裹上外套,趿着鞋走到了大门口。透过猫眼她看到了沈东行模糊的面孔,她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门铃又响了起来,她倏地打开了门。

  “沈总,怎么会是您呢?太让我意外了!”她有点儿激动,把他让到了客厅沙发坐了。

  “对不起,我有点儿冒昧来访!因为一直联系不上您,我有点儿担心,所以就……”沈东行讪笑了一下。

  他简短的一句话就像一缕春风,吹拂了秋盈一颗冰冷的心。对于情感受挫的人来说,最需要的是理解和安慰。她觉得自己的心隐隐苏醒了,仿佛又看到了爱情的春天。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把茶几上残剩的方便面丢进了垃圾桶。倒了杯水给他说:“不好意思,屋子里太乱了。您先坐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东行应了一声,抬眼环顾着房间。淡蓝色的窗帘,遮住了外面喧嚣的世界。沙发旁的角落里,一盆深红色的兰花开得正艳。不大的空间幽雅而温馨,可见主人的生活很精致。他把目光停留在墙角的一张小几上,那里有一套音响。他走过去从光盘架上随手抽出一张碟,竟是克莱德曼的《秋日私语》。

  “喜欢吗?我们听一曲吧。”秋盈已换好了衣服,站在他的身旁。她上前一步,按下了播放键。瞬时婉转柔曼的旋律,在房间里缓缓地流淌。他们转过身坐在沙发上,沉默着,静静地聆听。灿烂的阳光穿过窗户,洒落到屋子里,给人一种惬意的慵懒。

  一曲终了,两个人依然沉默不语。东行的手机突然响了,接听后原来是个垃圾电话。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说:“徐小姐,工作上的事儿,实在让您费心了,说不尽的感谢!”

  “没关系,我就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秋盈浅浅一笑,又说:“以后别叫我小姐了,好吗?”说完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这……好吧,徐小姐。”东行嗫嚅着说。

  “哎呀,你怎么像一只渡渡鸟!”秋盈把“您”改作了“你”。

  “渡渡鸟?您是说我……”东行的脸有点红了。

  “对,渡渡鸟!一种很笨很笨的鸟,不过早已绝种了!”秋盈嗔怪地看他一眼。

  东行马上改口,笑着说:“徐秋盈,请你原谅渡渡鸟!不过从现在开始,你也要改变对我的称呼。”

  秋盈粲然一笑伸出了手,他也伸出了手。两只手相握一起,就像两股电流互相融合了。她的眸子里漾着脉脉柔情,一朵红晕飞上了脸颊。

  感情这个东西很奇妙,一旦对上了眼,就像山洪暴发似的奔涌而下。金钱不算什么,道德也不算什么。即使前面无路可走,也要拼死踏出一条血路。

  望着秋盈的脸,东行说:“你中午吃的好像是方便面,不会是为了节约吧?刚才我一进门,就发现你的脸色有点苍白。是没有休息好,还是其他原因?”

  东行的话又勾起了她心中的烦恼,她的眉头很快拧成了疙瘩。

  “你的手机是不是坏了?打了很多遍,都是语音提示关机了。”东行又说。

  改变称谓看似是一件小事儿,但却代表着相互间关系的变化。

  她突然想起手机还在关机呢。结果刚一打开,提示铃声便连续不断。东行的电话和信息,让她的心又一次感到了暖意。他是上帝派来的天使,而刘呈祥则是从地狱钻出的魔鬼。

 “我的手机可能出了问题,所以你的电话和信息,没能及时收到。对不起,东行!”她带着歉意说。

 “这不能怪你,要怪也只能怪手机。不过如果不是它出了问题,我可能也没机会坐在这儿。”东行开起了玩笑。

  秋盈笑了笑说:“我饿了,怎么办?”

  “饿了就去吃东西啊。你喜欢吃什么?”东行站了起来。

  “我知道一家餐馆,菜品和服务都不错。”秋盈简单收拾了一下,向门口走去。

  下午四点多钟,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没什么食客。服务员引领他们,坐在了一张临窗卡座。透过落地窗,街道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对面一栋高楼的墙面上,霓虹灯广告不停地闪烁。

  服务员把菜单放在他们面前,微笑着问:“二位想吃点什么?”

  秋盈没有看菜单,她经常来这里,对菜品比较熟悉,说:“给我们来两份单人套餐吧。”

  “对不起,小姐。单人套餐没有了,情侣套餐可以吗?”服务员说。

  两种套餐的不同之处,主要体现在“情侣”二字上。菜品上基本没什么区别,这是商家故意制造的噱头。秋盈用征询的目光,看了一眼东行。他笑了笑,自然是默认了。

  窗外亮起了灯光,冬天的白昼太短了。他们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愉快地聊着,不时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东行的电话突然响了,是妻子陈露打来的。他这才想起下午出门时,答应她晚上回家吃饭的。可是现在怎么回得去呢?

  他拿起手机到了廊柱边,压低了声音说:“老婆,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下午找我的那个朋友,非得要请我吃饭。我实在推辞不了,所以我……”

  “哦,没事儿。这不是霜儿今晚过来吃饭嘛,我让她给你带了一件新进的外套。天气预报说,过几天要降温了。我想让你试穿一下,如果不合身好让她带回去换一件。”接着,又听妻子叮嘱说,“别喝酒啊,开着车呢!”

  “好的,放心吧。”挂掉了电话,他回到了座位上。

  秋盈放下手中的餐具,关心地问:“是不是夫人来电话,催你回家吃饭了?”

  沈东行不得不承认,女人的第六感太准了。

  “不是。一个朋友遇到点儿麻烦。” 他端起杯子,抿了口茶撒谎说。

  “我吃好了,你呢?”

  “我也吃好了。服务员,买单。”

  沈东行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随意放在排挡杆上。车子在夜色里平稳地行驶,他希望那条路能够无限延伸。他好像又回到了激情燃烧的年轻时代,那种对爱情的渴盼再次萌动。可是转念一想,心里又有些愧疚。一个有家的男人,对妻子以外的女人追求爱情,显然是不道德的。他很矛盾,也很纠结。

  一只柔软的手,盖住了他的手。他知道,那是徐秋盈的。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就像第一次牵妻子的手。他想把自己的手,从她的手里抽开,可是他做不到。事实上他根本不想去做,他喜欢这种朦胧的感觉。

  车子驶进了嘉美公寓,停在了地下车库。两个人谁也没有离去的意思,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最终还是秋盈打破了沉默,莞尔一笑说:“好人做到底,送我上楼吧。”

  徐秋盈打开了落地灯,一缕幽柔的光亮瞬间弥漫开来。她把东行脱下的外套,挂在了衣帽架上,柔声说:“喝点红酒,好吗?”

  这样的一幕,沈东行在电视里看过。他感到了害怕,却又充满了期待。难道这就是那些朋友所说的第三地吗?也许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他有些招架不住。

  在舒缓的音乐中,秋盈向他举起了酒杯:“为了我们的相遇,干杯……”

  一张光碟不知何时已唱完。古人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实在太形象生动了。

  东行的手机再次响起时,他将胸前那只纤细的手轻轻挪开,打着赤脚光溜溜地钻进了洗手间。他拿着手机正准备接听,却突然断线了。看了一眼未接来电,几乎全是妻子打来的。

  他把洗手池的水龙头开到最大,任由水哗哗流出。然后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假装喝醉说:“老婆,实在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这位朋友做人太讲究了,吃完了饭非得拉我来酒吧。你是知道的,我不喜欢这种地方。可他说如果我不来,就是看不起他,我实在是没办法……”他又假装在吐,并按下了马桶的冲水按钮。

  “别说了。你到底喝了多少酒?醉成了这样!你现在哪里?我过去帮你开车。”有了老公的消息,陈露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两人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从未发生过这种现象,陈露的心里有些疑惑。可是男人在外面应酬,有时也不好说。

  “不用,不用。我现在上了个洗手间,待会儿就回家了。再说就你那车技,你敢开我还不敢坐呢!”沈东行不愧是业务老手,说起谎话一套一套的。此时就算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敢让妻子来帮他开车!

  安抚好了妻子,又怎么向眼前的女人开口告别呢?那一刻他隐约感到自己是在玩火,又像是在谱写一首命运悲歌。摆在他面前的所谓爱情,就像一辆上了高速的汽车。不管是否愿意,都要保持足够的速度向前开,不能减速也停不下来。爱情啊,有时就是一道魔咒。

  敲门声响起,秋盈轻声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这就好了。”他打开了门,一闪身溜进了卧室,迅速地穿衣服。

  秋盈转过身跟着也进去了,对着那张余温尚存的床,喃喃地说:“我知道,你要回家了。不过在你离开之前,请听我说——我喜欢你!撞落你项链的那天,我遇到了烦心事儿。当时我的心情糟透了,所以才不小心撞到了你。可是你没有生气,也没有责骂我。你的包容使我很感动,因而对你产生了好感。”

  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就在我渐渐将你淡忘的时候,我们偏偏又在江畔咖啡厅相遇了。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吧!东行,我们不应该辜负这份天意。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你的,更不会破坏你的家庭。如果她是你的大海,就让我做你的一朵浪花吧!”

  说着说着,秋盈的声音哽咽了。她转身出去,从茶几上拿起车钥匙,塞进了他的手里。她拭了拭眼角,挤出一丝笑容又说:“赶紧回家吧,不要让那个命好的女人等久了!”

  沈东行不置可否地接过车钥匙,在手心掂了掂放进了口袋里。

  一场风雨过后,属于广州的冬天来临了。街道上的行人缩着脖子,把衣服领子拉了又拉。

  盛利轮胎的项目完成得很漂亮,一时间东辰公司在圈子里声名鹊起,引来了同行们的羡慕——当然也有嫉妒。同时,徐秋盈也受到了公司表扬,说她独具慧眼找到了一家优秀合作商。

  突然有一天,陈露发觉老公比起以前忙碌了。他很少在家里吃饭,经常早出晚归。即使偶尔没有外出,也不像往常那样和她聊天,陪伴一诺千金的时间也是少之又少。不过对这种反常现象,思想单纯的她没有过于放在心上。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男人的压力太大了。她不能让马儿跑得快,又把缰绳拉得紧紧的。再者对于老公的人品,她也是深信不疑的。

  起初,沈东行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很愧疚,陷入了自责和懊悔中。每当想起妻子和儿女的笑脸,他的心就像被刀绞一样难受。不过,凡事开不得头,很快他就习惯了。这份见不得光的孽情,就像毒品一样让他欲罢不能。有时他也会沾沾自喜,这种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生活,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拥有的。如此神仙般的快活日子,多么地舒适、惬意!只是令他头疼的是,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必须要编造大量的谎言,骗完了这个再骗另一个。

  转眼间春节就要到了。自从那次闹过之后,刘呈祥就没了声息。秋盈在心里暗自庆幸,终于摆脱了这个魔鬼。

  过完了小年,她带上年货回老家过年。她老家在湖南乡下,父母年岁都不太大,身体也很硬朗。弟弟已经成家,再无其他姊妹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个人问题成了父母的心病。

  晚饭后,她和弟媳两人一起收拾着厨房,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悄悄话。忽然院外传来一阵震耳的门钹声,同时混杂着刺耳的喊叫。姑姐俩诧异地对望一眼,然后秋盈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这时她弟弟徐洪涛也闻声从堂屋赶了过来,把她推开说:“姐,好像是刘呈祥那个混蛋。你走开,我来收拾他!”

  那次闹过之后,秋盈第一时间将情况告诉了家里。

  大门突然洞开,一个细高的身影狗啃泥似的扑通倒在地上。一股熏人的酒气扑面而来,想必是喝了不少。来人确是刘呈祥。就在大家愣怔的瞬间,他颤颤悠悠地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借着过道里的灯光,看上去他大概三十岁的样子。一米七几的个头,细长的身形显得有点儿单薄。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一张长脸红得像猪肝一样。

  他朦胧的醉眼逡巡一圈,最后定格在秋盈的脸上,舌头打着结说:“秋……秋盈,我想和你……和你谈谈。”他的家离这里十多里地,这个样子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大过年的家里闯进一个醉鬼,实在让人闹心。回想起过去的种种不快,秋盈的心头燃起了愤怒的烈火。她不搭理他的话,而气愤地吼道:“刘呈祥,你算什么东西?大过年的跑到我们家耍酒疯!你给我滚!滚!”

  刘呈祥一只手扶着墙站着,含糊不清地说:“秋盈,我……我今天来就是想向你道歉的,希望……希望你能原谅我。”他忍不住打了个酒嗝,继续说,“以前都是我不好,今天是大……大年三十,现在我对天发誓,我以后……以后……”

  “打住,赶紧打住!谁跟你以后!”秋盈打断他的话,对弟弟说,“洪涛,把这个无赖给我赶出去!”

  这时秋盈的父母也从堂屋里过来了,他们喝退了揎拳捋袖的儿子,又批评了女儿。然后秋盈的父亲温和地劝说:“小刘啊,你先回家去吧,大过年的吵吵嚷嚷多不好。有事儿等过完年再说,好不好?”

  “叔,我……”

  站在厨房门口的洪涛,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人高马大血气方刚。他倏地冲过来怒目圆睁地说:“让你走你就赶紧走,哪来那么多废话!你要是再不走,我的拳头可不认人啊!”说完,就把刘呈祥往大门外面推。刘呈祥当然不肯轻易就范,结果两人就在你推我搡中动起手来了。秋盈见状赶紧跑过来,试图把他们拉开。可她那纤细的身材,哪里够得上分量。

  被打倒在地吃了亏的刘呈祥,此时酒已醒了大半。既然如此,也顾不得许多了。他转过身恰好从地上摸到一根碗口粗的棍子,举起来就疯狂地向洪涛挥去。眼看棍子就要落到了弟弟身上,秋盈迅疾跨上前死死抱住了刘呈祥。这家伙好像打红了眼,他不管不顾一下子把她甩到了一米开外。

  徐秋盈没能站起来,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围观人群里突然一声惊呼:“不好了,出人命啦!”一场打斗才终于结束。

  呼啸而来的警车,把吓得瘫软在地的刘呈祥带走了。经过警察同志的突击讯问,他如实交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出生在农村一个普通家庭,父母节衣缩食供他读完了大学。他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毕业后打工几年攒了点钱。看到别人大把大把地赚钞票,他也跃跃欲试。于是就在广州一家电脑城租了间档口,自己当起了小老板。凭借过硬的技术和善于经营的头脑,他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一天上午,徐秋盈去电脑城买电脑,信步走进了刘呈祥的档口。这个时间一般没什么生意,于是他就和她多聊了几句。结果他们竟是相距很近的老乡,而且都曾在县城同一所中学读过书。这样一来,彼此的关系瞬间拉近了许多。两人都正值谈婚论嫁的年龄,一来二去就坠入了爱河。

  也许是受到了爱情的鼓舞,刘呈祥的业务开始飞速发展。很短的时间里,他在广州几家较大的电脑城增设了档口。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成为了某品牌电脑广东独家代理商。于是他开始大量招兵买马,并把公司搬到了一栋高级写字楼里。在越来越多的应酬中,他渐渐地迷失了自我,对金钱的欲望也愈加膨胀。

  他利用行贿、虚开发票和偷漏税等非法手段,获得了大量订单,并以招待客户的名义聚赌嫖娼。这种摆不上台面的龌龊行为,徐秋盈知道后十分生气。她多次劝他赶紧收手,正当地做人合法地做事。可他根本听不进去,依然我行我素。

  道不同不相为谋,徐秋盈决定和他分手。可是他坚决不同意,总是用花言巧语糊弄着。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就在秋盈铁了心和他一刀两断时,他的公司被法院查封了,并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重新回到以前的普通生活,实在不甘心,性格开始变得偏激了。

  午后的海边暖意融融浪花飞舞,一群海鸥贴着水面悠悠地飞翔。北方彻骨的寒冷,与这里的温暖搭不上边。辽阔无垠的大海,实在令人心旷神怡。曾经有过的烦恼,感觉都是庸人自扰。

  除夕前两天,沈东行带着妻儿一起飞到了三亚。今年公司的效益不错,他决定带着妻儿出来度假过年,也算是犒劳一下自己吧。这事儿他没有隐瞒秋盈,得知她不久前去过三亚旅行,还向她咨询了游玩攻略。

  按说这份天伦之乐是十分幸福的,可东行好像兴致不高。入住酒店后,他经常一个人悄悄地躲在房间里。如果上洗手间,他简直能把马桶坐穿。当然这个偷偷打电话或发信息的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

  除夕夜零点一到,他给秋盈发了一条祝福短信。可是直到年初一吃完午饭,仍没有收到她的回复。期间他又发了几次信息或打电话,结果都没有音讯。他感到了煎熬,不安地胡思乱想。

  但是他必须淡定地陪着妻儿,他为自己的萎靡过意不去。一双儿女在沙滩上开心地玩耍,他被这份快乐感染了,自然地牵起了妻子的手。一簇巨大的浪花翻滚而来,陈露娇笑着躲进他的怀里。天空是蓝的,大海是蓝的。几朵棉絮似的白云,随着风儿悠荡着。

  “妈妈,我渴了。”千金喊道。

  “我也要喝水。”一诺跟着叫。

  “好的,妈妈马上去房间里给你们拿。”陈露应着他们,又怨起自己,“都是我不好,竟然忘记带水了。”说罢就转身去酒店。

  “我去吧,你在这里陪他们。”东行说。

  “好吧。”陈露笑着看老公一眼。

  转过身来,她发现不远处的海面上,两只洁白的海鸥悠然飞翔。它们轻盈的翅膀,就像一把精致的羽扇,在阳光下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就在她低下头看一眼手机的刹那,一只突然不见了,剩下的一只独自盘旋着。一丝怅惘涌上心头,她怏怏地向孩子们走去。

  刚打开房门,东行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显示一个陌生号码,地址是秋盈老家的。他稍微迟疑了一下,摁下了接听键。片刻,对方一开口,他就听出了那日思夜盼的声音。

  昨晚,徐秋盈被摔倒在一堆隆起的石堆上。头部恰巧磕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上,顿时血流不止,脸上也划了几道血口子。疼痛和猛然的惊吓,当时就不省人事了。在一片嘈杂的慌乱中,村医给她的伤口做了简单处理,然后马上用车送往了县人民医院。经过医生一番紧急抢救,总算把命捡回来了。醒来后她的脸色十分苍白,伤口作痛,浑身酸软无力。

  吃完午饭,感觉精神好了一些。望着嘀嗒嘀嗒的输液管,她忽然想起应该马上给东行打个电话。她清楚地知道,这么长时间没有她的消息,他一定很着急。她太了解他了,正如他了解她一样。

  她支开了陪护她的弟媳妇,但借故把她的手机留下了。昨晚的混乱哪里还顾得上手机!她拨通了那串她可以倒背如流的数字。

  “新年好,渡渡鸟!”她故作轻松地喊道,但声音微弱得像蚊子振动的翅膀。

  “新年好!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东行觉察到她的语气不正常。

  “大过年的,你咒我呢!”心里的委屈,使她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在他的追问下,她就把所发生的情况简单地说了。

  他接过说:“我马上去买机票,待会把你的详细地址发给我。”

  “不,不要!你安心地陪他们过年吧,两个孩子一定很喜欢那里的大海。”她拒绝了他的计划。

  “可是见不到你,我不放心!”他坚持自己的意见。

  “你不用紧张,医生说我的伤口很快就好了。”她的脸上已淌满了泪水,又说,“不要为了我而影响你们的生活,不然我的心里更加过意不去……”她说不下去了,把手机丢在了一边。

  “秋盈……”

  蔚蓝色的海水,从遥远的天际漫漶而来。在风的鼓动下,渐渐地汇聚成了一条条浪峰,向着岸边疾速地翻滚。沿着海岸线漫步的游人,在一片欢呼声中四处逃离飞溅的浪花。

  兄妹俩从爸爸的手中接过水,像小牛犊似的对着瓶口咕嘟咕嘟地喝起来。凭着女人的直觉,陈露认定老公有心事。在他们入住酒店后不久,她就已疑惑,只是不好说什么。

  望着神情沉郁的老公,她问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有,我挺好的。”他避开她的目光,眺望着远方的海面答道。

  不过这样一个简单的回答,并不能消除陈露心中积存已久的疑惑。她很希望弄明白,为什么半年来老公像丢了魂魄似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留意一些朋友或同事议论的八卦,列举男人出轨的种种迹象。如今对照自己面临的状况,她突然感到不寒而栗。然后又想起妹妹曾经的再三叮嘱,因而她恨不得马上向东行问个清楚。可是难得的一次一家人度假过年,她不想为此破坏了气氛。再者万一自己的疑惑得到了证实,又该怎么面对?如果是多余的,必定会伤害夫妻感情。经过再三考虑,她决定暂时作罢。反正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回到广州找个机会再说吧。

  元宵节过后,天气还没有真正地暖和起来,丝丝凉意不时袭上心头。不过墙角的罅隙里,一丛嫩绿的小草,在倔强地往外拱。似乎在昭告人们,春天已经到来了。

  沈东行在人头攒动的车站出口,接到了分别并不太久的徐秋盈。因为伤口的缘故,秋盈向公司请了一周假。伤口恢复得很好,只是面颊上尚有几道模糊的疤痕。不过医生已明确表示,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消失的,无需任何担心和忧虑。朋友口中的第三地,指的是情人或叫做小三居住的地方。一些不太安分的男人们,用“第三地”作为他们交流的隐语。

  黄昏时分,江面上灯光点点。临江而建的一家西餐厅,沈东行在为徐秋盈洗尘压惊。靠近角落的卡座里,他们面对面坐着。一种小别胜新婚般的柔情,在他们的眉宇间蔓延开来。

  3月8日,国际劳动妇女节。下午公司放了半天假,作为女性员工的节日福利。东行一早出门时交代说,今晚有个重要应酬可能要到很晚。两个孩子都在上学,陈露觉得一个人回家很无聊。略作踌躇,她决定去找妹妹,带上方玲一起过节。不是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吗?那就尽情地唱吧!从她们公司到天星商场,步行大概二十分钟。她在路边一家水果店里,买了些提子、芒果和橙子,沿着人行道悠然走去。

  正值午休时间,店里没什么顾客。方玲在店门口,整理着模特身上新到的一款男装。陈霜坐在收银台前,做新品入库登记。

  “方老板,节日好啊。”一向性格内敛的陈露,此时竟开起了玩笑。她远远就看到了方玲,故意没有惊动她,悄悄地来到她背后。

  “唉哟,姐,您可真是稀客!”方玲惊喜地叫道,然后把头转向店里,喊道:“陈霜,姐来了。”

  三姐妹坐在一起,吃着水果聊天。这时一位年约二十六七岁,面容姣好的女子走进店来。方玲马上放下手中的芒果,快步上前热情地打招呼:“您好!欢迎光临!”

  那位女子随口应了一声,目光在货架上逡巡着。最后停留在一款男装上,然后取下来翻看衣领上的标签。

  经验和直觉告诉方玲,做出这样举动的顾客,一般都具有购买意向。于是她不失时机地介绍说:“小姐,您可真有眼光!这是我们店里刚到的新款,就是门口模特身上的那件。不管颜色、款式还是用料,都相当不错——冒昧地问一下,是给您男朋友买的吧?”那女子笑了笑,“嗯”了一声。

  “小姐,您男朋友可真有福气!按说今天是我们女人的节日,他应该送礼物给您才对。”方玲净拣好听的说。

  那女子的心里像被灌了蜜似的,甜滋滋的。她又将那件衣服仔细端详一遍,说道:“嗯,就这件吧。麻烦帮我包起来。”然后来到收银台,掏出银行卡准备买单。突然,她的手机响了。她笑盈盈地摁下接听键,语气温柔地说:“喂,东行。你稍等一会儿啊,我很快就回去了。”

  陈露所坐的位置,距离收银台仅有一步之遥。那女子口里亲热地叫着“东行”,听得她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正在收款的妹妹,也回过头诧异地看她一眼。世界真的太小了,这么容易遇到重名的人。陈露把刚剥好的一瓣橙子,勉强塞进了嘴里。

  那位女子接完电话,单也买好了。接过开好的单据,准备连同银行卡一起放进钱包。突然,她的手机又响了,电话是公司前台打来的。她的手忙不过来,又要赶时间,就把手机放在了收银台上打开了免提。只听电话里说道:“徐总,刚才有一家花店送来一束玫瑰花,说是沈东行先生送您的……”

  后面还说了些什么,陈露全然不知了。由“东行”变成了“沈东行”,即使重名也不可能这么巧啊!她顿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混沌。回想之前的种种疑惑,她忍不住流泪了,她没有理由怀疑眼前的事实。

  没有人顾得上那位徐总的离去,陈霜和方玲慌忙安慰着姐姐。她们对沈东行还是不够了解,听到他的名字只是感到惊诧而已。生意上迎来送往那么多顾客,遇到重名重姓的人太多了。

  “姐,你先别难过。人家说的沈东行,不一定就是我哥啊。”陈霜抽出一张纸巾,递到了姐姐手里劝慰道。

  方玲马上找出了那位徐总的POS单。经过仔细辨认,签名笔迹可以看得清。

  “姐,陈霜说的对,咱们必须先把事情弄清楚。刚才那个女人名叫徐秋盈,这是她的银行小票。”方玲把那张POS单递给了陈露,又对陈霜说道:“你马上给东行哥打个电话——明白我的意思吗?但不管是什么情况,都不要声张。”

  陈霜立刻会意点了点头,然后拨通沈东行的电话。过了许久,对方终于说话了:“霜儿,你找我?”

  “是的。哥,你知道我姐在哪里吗?我找她有急事儿,打了她好几遍手机都没接,发信息也不回。”陈霜假装着急地说。

  “你姐她……你姐她……刚才我还和她通电话呢。她们公司今天下午放假,应该回家去了吧。”沈东行支支吾吾回答道。

  听到这里,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她本想一气之下揭穿他的谎言,再把他狠狠地臭骂一顿。可是想起方玲的叮嘱,只好咬牙忍住了。挂掉了电话,她还是对着手机怒骂道:“沈东行,你这个混蛋!”

  当某种令人提心吊胆的不幸,一经证实后心里反而坦然了。

  从妹妹愤怒的眼神里,陈露明白埋在心里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证实。她止住了泪水,把那张POS单装进口袋,强装笑道:“我要回家了,你们好好做生意吧。”

  “陈霜,你去陪姐。”方玲担忧地说。

  “不!你们谁都不用陪我,我没事儿。”一个性格柔顺的人,不是没有个性。反之,这种个性一旦爆发出来就像一头急于吃到青草的牛,任何缰绳对它都无济于事。陈霜自小就了解姐姐的倔脾气,所以对方玲摇了摇头。

  午夜过后,沈东行带着满身疲惫回家了。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酒气,不过神志是清醒的。

  陈露没有睡,她坐在书房里的电脑前,仔细查看自己敲下的一行行文字。听到客厅里的响动,她知道是东行回来了。没有吵也没有闹,她平静地走了出来。妻子一反常态的晚睡,还有她眉宇间的愠怒,令心虚的沈东行有些慌乱。

  走到客厅的沙发前坐下,陈露轻描淡写地说:“这么晚回来,没有什么话想说吗?”

  沈东行讪笑一下说:“有什么话?还不就是那些应酬上的事儿。”

  “哼!既然是这样,你看一下这是什么?”陈露将那张POS单,“啪”地丢到了面前的茶几上。

  望着熟悉的签名,想想刚才丢在车里没敢拿回家的新衣服,沈东行的脸色刷地变白了。那强作镇定的神情,让人看来有几分可怜,又有几分可悲。他多想把那张小票撕个粉碎,然后就万事无忧了。可是他不敢,那么做反而证明自己心中有鬼。

  他不以为意地问道:“哪儿捡到的?给我看这个干吗?”

  陈露淡淡一笑,说:“捡到的?你也捡一张给我看看。说说吧,说说这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三月初的天气仍然有些凉意,但沈东行的脸上却不停地渗出汗珠。他假装打了个哈欠,说:“老婆,你想让我说什么?这么晚了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停顿了一下,又说道,“那帮人太能闹了,幸好我找了借口溜出来,不然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呢。”他抬起脚,就往卧室里去。

  “站住!”陈露的语气不怒而威,“既然你不愿说,那我就代劳了。今天一早你说晚上有个重要应酬,其实是你提前做好的铺垫。下午我在霜儿的店里,那个名叫徐秋盈的女人去买衣服——确切地说是给你买衣服。她在接你电话的时候,我、霜儿还有方玲都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你还为那个女人订了一束玫瑰花,送到了她的公司——她是摁下免提接听的电话。为了验证我的判断,我就让霜儿给你打了个电话——还记得你当时说的什么吗?”

  此时的沈东行已经面如土色,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妻子的一番话,揭穿了他那见不得光的秘密。他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也清楚妻子的脾气。若继续做困兽之斗显然毫无意义,可是事发突然他又不知如何是好。他木然地呆立在卧室门口,像罪犯一样低着头等候法官的审判。

  空气似乎凝滞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最终还是陈露打破了沉默:“既然你无话可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现在请你去打开电脑,那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

  沈东行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他又不能不去。他心怀忐忑地走进书房打开电脑,原来是一份离婚协议书!他顿时感到脑袋里一片空白,悔恨的泪水止不住滚滚落下。

  “老婆,我对不起你!我混蛋,我不是人!”他踉跄着跑到妻子面前,就差一点匍匐跪下了。

  陈露没有正眼看他,一字一顿地说:“不要跟我说这些,我也不感兴趣。我知道,你和那个女人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从你做完盛利轮胎的业务不久,就发觉你不对劲儿了。一直想找你谈谈,可最后我都放弃了。因为我太相信你,也太相信我自己了!”

  她从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拭了拭眼角,继续说道:“前不久在三亚度假过年,你的行为已经暴露了不正常。就说那次你给孩子们拿水,怎么会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傻子都知道,其中肯定有问题。于是我决定必须和你谈谈,可我还是放弃了。因为我不想破坏过年的气氛,也不想影响孩子们的心情……”

  说到了两个孩子,她哽咽无语了。一双可爱的宝贝儿女,是他们的爱情结晶,也是他们美满婚姻的见证。二十余年的耳鬓厮磨,没想到出现了这样的局面。

  陈露的一番慷慨陈词,使沈东行感到羞愧难当。那种享有齐人之福的自豪感,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尽的悔恨,像个孩子似的呜咽哭泣起来。他很想向妻子坦承事情的全部真相,以求原谅,可是又没有启齿的勇气。

  “老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愿意接受你的任何处置,可是我坚决不同意离婚!我们这个家来之不易,我爱我们的家,我爱你,还有我们的一诺千金!”他泪流满面地说完后,突然抡起巴掌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老公的举动,着实让陈露感到意外。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抽自己。在她的印象里,老公一直是温文尔雅的,从未有过暴力行为。望着他脸上瞬间红肿起来的掌痕,她竟然有些心疼了,那颗决意离婚的心也随之动摇。可是她又常听人说,男人出轨只有零次和一百次,不能这样轻易放过他。

  “不!不是所有的错误都是可以原谅的。”陈露的态度很坚决,她转过脸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又说道,“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段时间缓冲。但从现在开始,你必须住到书房去!”

  听完妻子的话,就像罪犯得到了赦免一样,他马上表态说:“我保证和那个女人断绝来往!”

  这一夜,沈东行没有合眼。躺在书房的简易床上,他翻来覆去地在想一个问题:徐秋盈怎么办?半年之久的卿卿我我,虽然时间不算太长,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又怎能用时间去衡量呢?他仿佛看到了那双凄苦无助的眼睛,而自己却不得不转过身飘然离去。

  在纠结和痛苦的挣扎中,他开始渐渐地疏远徐秋盈。他希望他们的关系,能够像停车那样慢慢地结束,不会因太过突然而伤害任何一人。

  女人的直觉是非常灵敏的。秋盈很快察觉到了他的反常,她决定当面问个清楚。见面地点约在了维格尔大酒店江畔咖啡厅,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认识的地方。

  下午三点钟,沈东行提前到了。他身穿一件橘红色的短袖T恤,正是“三八节”那天秋盈送给他的。虽然是女人的专属节日,可他们却把它过成了情人节。两人不仅互送了礼物,还一起驱车到了白云山的山顶,在一家西餐厅喝了红酒吃了牛排。那种罗曼蒂克的浪漫,唯有他们自己方能体会到。

  还是那个临窗的位置,还是各自曾经坐过的椅子,还是一杯卡布奇诺和一杯摩卡。仿佛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咖啡已经点好了,等待服务生送来。

  沈东行正要开口,把心里的想法说清楚。因为他后来发现,他那种方式行不通,至少对徐秋盈不起作用。所以他想长痛不如短痛,正好借此机会直接说分手算了。

  “东行,我想知道,最近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我想听实话。”秋盈抢先说道。

  这时服务生把咖啡送了过来,东行拿起小勺抿了两口,似乎在镇定自己的情绪。然后从餐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拭了下嘴角,痛苦地把“三八节”那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事到如今他不想欺骗秋盈,正如他不想欺骗妻子一样。面对两个女人他有些难以取舍,但责任和良知使他必须选择妻子。

  秋盈早已泪水涟涟,她喃喃地说道:“这事儿我不怪你,更不怪她。从认识你以来,你给了我太多的快乐,我应该知足了。我曾说过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她叹息一声,接过东行递过的纸巾,接着说,“我……我对不起你的妻子,请代我向她道个歉吧。再见了,东行!”说完之后她拿起身边的小包,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电梯口走去。

  沈东行没有起身去追,他坐在那里怔怔地望着那杯残剩的咖啡。

  太阳照常地升起和落下,每个人都在忙碌自己的事情,生活似乎回到了原点。可感情这东西毕竟不能像房门那样,随手一关就可以把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在同一座城市的天空下,相距不足五千米,两颗心如同火焰般隔空燃烧着。他们通过打电话或者发信息,倾诉着相思之苦。不久后的一天,他们终于按捺不住了。经过周密安排,沈东行重新回到了那间爱巢。只是他不敢再将两面旗帜,当作两条平行的铁轨了。

  八月,天气异常地沉闷。空中滚过了一阵阵雷声,铅灰色的云开始渐渐地堆积起来。那种流不出汗的闷热,让人感觉浑身粘糊糊的。

  星期一早上,公司照例开了一次碰头会。会上各部门负责人,向沈东行汇报了近期工作情况,以及下一步工作开展计划。业务明显下滑了许多,原本一些老客户也在逐渐地流失。有人说恋爱会使女人变傻,而对于男人来说则会变得不务正业。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在这段鬼鬼祟祟的孽情中,公司走向下了坡路。沈东行蜷缩在大班椅里,紧锁着眉头陷入沉思中。

  徐秋盈两眼含着泪,踉跄着从妇幼医院走了出来。她手里的病历诊断书,就像一块刚从火炉里取出的铁板,滚烫得要命却又不能扔掉。前几天,她突然发觉这次的生理期有点异常。起初以为可能是饮食或天气原因,抑或工作过于紧张劳累了。可是十多天过去了,这种状况并没有消失。于是她带着担忧到医院检查,结果医生说是怀孕了,不过是宫外孕。医生又强调说,这种情况必须马上手术。同时根据她的身体状况,以后不宜怀孕了。对一个年轻的未婚女性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颓丧地站在医院门口树荫下,给东行打了个电话。

  手术总算在有惊无险中完成了。主刀医生少不了责怪沈东行说,你这个老公是怎么当的?看看你老婆受了多少罪,差点儿把命弄丢了!沈东行陪着笑脸,连称都是自己不好。医生又说道,这种情况重在休息调养,晚点儿就可以回家了。

  徐秋盈虚弱地躺在床上,身心遭受的双重创伤使她痛苦不堪,泪水止不住地流。在广州她没有靠得住的亲戚或朋友,再说这种事儿又怎么能让别人知道呢?责任自然落到了沈东行的身上。他每天就像一只陀螺在家、公司,以及嘉美公寓三地兜兜转转,并且还要变着法儿骗妻子。事实上大部份时间他都是呆在秋盈这里,去公司只是走个过场。刚做完手术的患者,更需要细致入微的照顾。

  焦头烂额的忙碌使沈东行陡然瘦了下来,面容也显得苍白憔悴。这一切妻子陈露都看在了眼里,只是她不知道什么原因。虽然现在和老公重新同居一室,但之前的怨怼还没有完全消失,所以也就没有过问。不过出于做妻子的本能,她在暗中观察留意着。

  出院回到家的第五天夜里,秋盈突然发了高烧,浑身像火炭一样灼烫无比。在痛苦和慌乱中,她拨通了东行的电话。沉睡中的夫妻二人,同时被急促的铃声惊醒了,不过陈露佯装入睡没有醒来。

  “喂!”东行翻身起床,走到窗前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了。

  “东行,我在发高烧,可能快要死了!”秋盈有气无力地说。

  东行转过身睃了一眼床上的妻子,继续压低声音说:“不要胡说八道,我马上过去!”他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又瞟了一眼睡姿没变的妻子,像做贼一样打开门出去了。

  其实东行的一举一动,都被陈露看得清清楚楚。就连他们微弱的谈话声,在那样静谧的空间里,她也隐隐约约听到了。具体内容虽然没听清,但可以断定不是好事儿。于是她快速地穿好衣服,跟着到了小区大门口。恰好东行的车子从地下车库出来,她顺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尾随而去。

  到了嘉美公寓门口,东行的车子直接刷地进去了。陈露说不出具体门栋和楼层号,便给保安说了些好话。睡眼蒙眬的保安看到她满脸悲容,没有多问就放她进去了。像误入迷宫一样,她四处走动着寻找目标。忽然在一栋楼门前,她看到了自己家的车子。原来为了方便,东行把车子临时停在了秋盈那栋楼的甬道上。她像一位出色的猎手,马上隐藏在廊柱后面,随时等待着猎物出现。

  约莫过了十多分钟,大堂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悄悄地从廊柱边缘探出头,看着老公半抱着一个女人走到大门口。她的眼睛里喷着火,跳出来猛然一声断喝:“哼!好一对恩爱的野鸳鸯!沈东行,你还有什么话说?”

  陈露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和叫喊,把相拥的两个人一下子吓懵了。东行倏地松开了站立都困难的徐秋盈,眼见着她倒下后沿着台阶骨碌碌地滚下去。凸出而坚硬的台阶棱角,穿透了她单薄的衣衫,痛得她躺在地上不住地呻吟。

  东行急于向妻子解释,他心头的悔恨、羞愧和自责互相交集,犹如万箭齐发穿透了他的心窝,他恨不得以死来换取妻子的原谅。可是陈露说完那句话后,立即转身向大门外疾步走去。她本来想把秋盈暴打一顿,以解心头之恨。但见她那可怜的样子,就在一念间改变了主意。再说自己的老公出轨,说到底也不能全怪人家。

  陈露听到了身后的呼喊声和脚步声,头也不回地开始跑起来。沈东行没有去管呻吟不止的徐秋盈,而是拼命地去追赶妻子。

  沉寂的夜色里,路灯泛着昏黄的光。稀疏的几颗星星,也被飘荡的云遮住了。陈露一挥手,一辆蓝色出租车戛然停下,她快速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沈东行赶到时,车子已经跑得没影了。

  回到原地发现秋盈不见了,喊了几声也没有回应。东行拿出手机正准备打电话,突然他收到了一条短信:沈东行,认识你我以为遇到了真爱,所以我什么都不在乎,只想好好的珍惜当下。可是你今晚的表现太让我失望了——不,是绝望!我痛苦地躺在地上那么久,你竟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原来我在你的心里,竟是如此地廉价低贱!感谢你曾对我的好,还有这几天的照顾。再见!

  凌晨三点钟,沈东行回到了家里。客厅的沙发上堆满了他的个人衣物,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来到妻子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和哀求。可是陈露并不为之所动,她只平静地说了一句:“明天一早去民政局,我们把离婚手续办了吧!”

  街道上像往常一样人来人往,匆忙的脚步奔往各自的方向。沈东行揣着尚有余温的离婚证,站在岔路口,眼前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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