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节采办年货的时候,我顺便从花市买来了几盆花。回到家把它们有序地摆放在客厅里,立马平添了几分过年的喜庆。
我不怎么会养花,加之有些花儿的确太娇气,所以正月十五过后,便开始陆续地枯萎了。本来过完了元宵节,那些应景的花儿、草儿,就有人家开始丢掉了。我在清理一株红掌时,那只花盆引起了我的注意。墨绿色的盆身,盆口像鲨鱼嘴一样宽阔,模样儿很是周正。一念间的犹豫我决定把它留下,将那株泛黄的红掌塞进了垃圾篓。
满盆的泥土放在客厅里,说不上有伤大雅,但肯定不够赏心悦目。于是我顺手把它搬到了阳台,靠近护栏边放着。每天正午过后,西向的阳台洒满了阳光。一场暴雨倾泻而落,在风的鼓动下,花盆里便蓄满了雨水。不过盆底下的排水孔,只会让雨水做一次匆匆过客,很快就将它们汩汩排了出来。
我们家在郊区的一座孤岛上,依山傍水风景宜人。但距离城里有点儿远,出行不太方便,平时只有我一个人偶尔小住。每逢节假日的时候,全家人才在这里欢聚。
处理完年花,背上简单的行李便去城里“投奔”妻儿了。临出门的时候,我掰了几颗蒜瓣埋在那只花盆里,心里想指不定能长出一些蒜苗呢。广州的春天来得格外地早,北方春寒料峭甚至飘着雪花呢,这里已经暖意融融了。十多天后我回来取点东西,花盆里居然如我所愿地泛起了绿意。惊喜之余我俯下身来,欣赏着那一丛鲜嫩的生命。
一根芽豆似的幼苗,蓦地映入我的眼帘。根据曾经当过农民的经验,可以断定那不是蒜苗。但花盆里除了大蒜,我没有种下其它任何东西呀。这会是一棵什么呢?我在心里暗自嘀咕。伸出手我想把它拔掉算了,瞬间转念一想随它去吧,反正不会妨碍生活,长大后或许还能净化空气呢。我给蒜苗浇水的时候,它自然也跟着沾了光。
日子就这样周而复始地过着,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我不太喜欢城里的生活,人多车多到处一片混乱嘈杂。灰蒙蒙的天空,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房间里必须经常擦拭,不然就会蒙上一层灰尘。所以我经常自个儿跑往郊区,呼吸新鲜的空气享受着一方清静。
有一天,一位朋友从城里突然来访,暌违已久小酌几杯总是要的。站在阳台上,他指着绿油油的蒜苗说:“就用它们炒鸡蛋吧,正好分享一下你的劳动成果。”在我的精心浇灌下,那丛蒜苗长势葳蕤,已经快有小腿肚那么高了。我犹豫了一下有点儿不舍,但最后还是全部拔掉了。
不经意发现那棵芽豆早已脱去往日的稚嫩,变得像个壮实的小伙子。它的枝干略显粗壮,叶片宽大而浓密,连绵的枝蔓延伸到了盆口。我凭着多年“老农民”的经验,仔细辨认它是什么花草。它的茎酷似芹菜,叶子与香菜极为相近。我蹲下来将鼻子贴近它,却没有嗅出任何味道,折腾了一番也没有弄清楚它的身份。
我抬起头来想问问身旁的朋友,可他从小到大连锄头都没有摸过,想必也是白问。这时他主动开口了:“你把那棵野草也拔掉,重新种上大蒜吧,过一段时间又有蒜苗吃了。”他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但我没有听从他的建议,站起身走进了厨房。从此那棵野草就成了花盆的霸主,以唯我独尊的姿态恣意地生长,想来颇有点儿鸠占鹊巢的意思。
这样一来每次到了城里,我的心里便多了一份放不下的牵挂。向阳的地方水分最容易蒸发,尤其是如此炎热的夏天。有一次在城里刚吃完晚饭,我对妻子说明天一早就回郊区。她放下手里正在洗刷的餐具,转过头揶揄我说:“你最好马上赶回去,可不能让你的仙草渴死了!”恰巧儿子从卧室里出来路过听到了,接过话诧异地问道:“什么仙草?那不是小说《白鹿原》里的人物吗?”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惹得大家一阵哈哈大笑。
妻儿深知我喜爱那盆野草,就一致要我把它搬到城里,省得大热的天儿跑来跑去。可我不想小题大做,终究只是一棵野草嘛。我戏谑他们说:“一方水土养一方草,离开那地方没准儿它就长不好了。”再说我也偏好郊区的环境,结果就不了了之了。
转眼间三伏天到了,天气简直热得要命。走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衣服很快就湿透了。下午两三点钟,毒辣的日头把阳台晒得滚烫。我光着脚试着踩在地面上,瞬间生起一股锥心的灼痛。
有一段时间城里的事情比较多,比往常延迟了很久才回去。我在心里暗想,那棵“仙草”肯定早已蔫了,甚至干枯得可以点着火。推开门没来得及换上拖鞋,就迫不及待地冲向了阳台。眼前的一幕让我颇感意外,它竟精神抖擞地傲然挺立着。仿佛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它茁壮地成长。青绿而茂盛的枝蔓伸出了盆沿,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灿烂的阳光下,它浑身透着一股英姿飒爽的劲儿,却又不乏婀娜多姿的娇媚,比起春节买来的那些年花漂亮多了。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一阵怜惜,为眼前这个顽强且美丽的生命。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拿起碗,从水龙头底下接水然后直接浇上去。而是快步踅到了客厅玄关,一把抓起专门买来浇花的水壶。水壶旁边有两只筷子高的玻璃瓶,里面被我之前灌满了清水。没打算用来做什么,就是觉得摆在那里好看而已。我将水灌进壶里打开了雾状模式,轻轻地洒向野草的枝叶。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去园子里给菜浇水,母亲叮嘱我说千万不能兜头往下浇,那样很容易把菜浇死,而要缓缓地将水洒在菜的根部。洒完水之后,突然觉得那些枝叶更加清新亮丽了。晶莹的水珠啪嗒啪嗒滴落到花盆的泥土里,我仿佛看到了那些根须在开心地吮吸着。
九月的阳光收敛了许多,天气没有那么炎热了。不过比起北方还是不够凉爽,中午前后空气里依然飘荡着阵阵热浪。因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公司的业务每况愈下。但是每个月不菲的固定支出,却在持续地增加。甚至夜里闭着眼睛睡觉,都在产生一大堆费用,这让我的心里充满了焦虑。我多么希望十个指头全部变成点金棒,脑袋变成一棵枝繁叶茂的摇钱树,那样我就不会为钱发愁了!可这明显是痴心妄想罢了,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望着我紧锁的眉头,妻子的安慰已无济于事。忽然她提议我出去走一走,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最好能去大山深处,尤其是在这样的深秋,更加风景优美气候宜人。
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吧,我竟意外获得一次免费去贵州旅行的机会。不过是由某企业组织的集体跟团游,一共有好几十个人。往返交通费、食宿费和景区门票,全部由企业负责,也就是说我带上身份证就可以了。真的是喜从天降,好似瞌睡碰到了枕头。可我粗略一算,除了旅行所需的时间,加上顺便办点其他事儿,可能要过很久才能回来。妻子似乎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她鼓励我说:“你的宝贝’仙草’就交给我吧,你放心地去玩好了!”
我当然不至于为了一棵野草,而影响正常的生活。把工作作了妥善安排,便拉起行李箱踏上了开往贵阳的高铁。当天下午我独自逛了甲秀楼,晚上又去民生路小吃街品尝美食。第二天一早在导游的引领下,我们一行几十人浩浩荡荡地去往小七孔桥。一路下来游览了著名的黄果树瀑布和青岩古镇,地方特色美食也品尝了不少。全部行程结束后,心情的确得到了改善,横亘眼前的困难也看开了。
中午我到达了广州城里的家,妻儿都外出吃饭了。我当然不好打电话或发信息询问野草的情况,免得又被他们一番取笑。但了解到前几天刮了场台风,一般来说台风是暴雨的开路先锋。所以我在心里暗想,郊区的阳台上肯定少不了雨水。
第二天,我搭乘最早一趟地铁赶了回去。出乎我的意料,那棵野草竟然有些枯黄了,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就要死掉。我扒开盆里的土,算不上很干燥。心里顿时意识到人有生老病死,其他生命何尝不也是如此呢?我的心头释然了,但还是随手为它浇上了水。渐渐地,那棵野草失去了更多的青绿,在向生命的尽头走去。一段很长时间的忙忙碌碌,我几乎把它从心底遗忘了。
不久前我又回了郊区,傍晚时我去阳台收衣服,发现那棵野草全变白了,枝蔓软绵绵地耷拉在盆沿上。我没有去理会,只忙着手里的活儿。一只袜子不慎掉在了花盆旁边,我弯下腰去捡起来。蓦地,眼前晃动出一抹星星似的绿意,我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自从上次浇水后,就再也没有去管它了,这段时间妻儿也没回家来,干燥的泥土里怎么可能长出东西呢?我把收下的衣服抱在怀里,俯下身子扒开那团发白的野草,仔仔细细地看个究竟。
是的,又一根芽豆!而且是从那棵野草的根部发出来的。它的那副睥睨天下的姿态,仿佛在向世人宣告:不管环境怎样地恶劣,我也要倔强地生长!纵使不能遮天蔽日,我也要活出自己的样儿!
我的心里顿然生出几分感概,对那棵野草产生了敬意。人不也应该这样不屈地活着吗?我站起身来快步跑进卧室,将怀里的衣服丢到床上。然后一把抓起那只专门浇花的水壶,灌满了水纷纷淋淋地洒向那个新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