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题目,以示对吴林伯先生的怀念与尊重,只好这么直白地表达了。
九月的江城,阳光与清风轻抚着她的每一片肌肤。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上,偶有泛黄的叶片轻轻飘落。
一天上午,我在办公室无聊地翻看一本广告杂志。突然间电话铃响了,我下意识地以为是客户打来的,于是倏地抓起听筒放在了耳边。也许真的是天赐良缘,一个女孩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经过一番愉快的交谈,我开始了一段甜美的爱情,后来这个女孩成为了我的妻子。
确定了恋爱关系以后,我提议去拜见她的父母。她的老家在鄂西南一座偏远的小镇上,距离武汉三百多公里。那时两地间的高速公路还没有完全贯通,一趟单程起码需要大半天的时间。结果她婉拒了我的提议,除了时间因素之外,她郑重地说:“我先带你去见我的老师吧,如果他对你没什么意见,我的父母那里肯定没问题。”我在心里暗忖:这是一位怎样的老师,让她如此地信赖和尊重!
时间像是一把网眼细密的筛子,太多的记忆都被它无情地过滤掉了。二十七年的时光,宛若电光火石一般成为了过去。我将努力翻遍记忆里的每个角落,并借助妻子的帮助,找寻我这位人生导师的点点滴滴。
为了做好充分的准备,我追问妻子:“是不是你相册里的那位吴林伯教授?”她冲着我狡黠地一笑:“算你聪明!”照片上的吴教授上身穿一件浅灰色的羽绒服,坐在他家中的一把木制沙发上,两只手自然地搭着膝盖。他的头发稀疏而斑白,面容清癯慈祥可亲。
我听妻子简单地介绍过,吴教授是湖北宜都人,在武汉大学中文系任教,主要研究古典文学理论,尤其醉心于刘勰的《文心雕龙》。我的祖辈都是普通的农民,而我的文化水平,只能勉强算得上扫盲。去见这样一位有名望有身份的长者,我的心里不由得感到惴惴不安。但为了收获美好的爱情,我必须鼓足勇气冲上去!
我借来一辆自行车,带上妻子一块儿去往武汉大学。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踏进高等学府,对我来说一切都是全新的,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那每一棵树木,每一栋楼房,每一条路都充满了浓厚的文化气息。
到了一栋陈旧的教工楼前,扎放好自行车,我接过妻子手里的水果,跟着她亦步亦趋地进入了门洞。我已记不清吴教授住在三楼或者二楼,反正很快就到了他的家里。那时打电话很不方便,所以没能和他提前预约。我们的突然造访,实在有些冒昧。可他并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热情地和我握了手招呼我坐下,并亲自为我沏了一杯茶。我环顾一下房间,陈设的家具非常简陋,但都摆放得井然有序。他没有跟儿女们同住,自夫人辞世后一直独自生活。一日三餐大多在学校食堂解决,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学术研究上。
在客厅的正面墙壁上,端正地挂着一幅老人的画像。一部浓密而洁白的美髯垂至胸前,浑身透着一股浓厚的文人气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的恩师马一浮老先生。马老先生是中国现代国学大师,他与熊十力、梁漱溟合称为“现代三圣”。每逢马老先生的忌日,他都必虔诚地礼拜,可见他对恩师的敬重。熊十力老先生是中国哲学家、思想家,新儒家开山祖师,亦是吴林伯先生的恩师。
吴教授正如他照片中的那样,面容慈祥和蔼可亲,没有一点儿高高在上的架子。渐渐地,我紧绷的神经开始松弛了下来。在聊天中得知我喜欢看书,便把我带进他的书房里。那的确是一个书的海洋、书的世界,书柜里、书桌上以及旁边的凳子上,除了写字和走路的地方几乎全都是书。可对我来说那些都是天书,没有能看得懂的。我的那点儿文化,最多沧海一粟而已。
妻子是她父母唯一的掌上明珠,两个弟弟都抵不过她受到的娇宠,所以家务活儿几乎从来不沾手,对于烹饪更是如堕五里雾中。眼看着到了午饭时间,吴教授给了她一些饭票,叫她到食堂去打饭。见到我们的谈兴正浓,她巧笑着飞了我一眼,悄悄地竖起了大拇指。
从家长里短日常琐事,不知不觉我们谈到了《文心雕龙》。事后回想起来,我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这何止班门弄斧那么简单呢!可正是这种无知者无畏的精神,受到了吴先生的青睐。
说起来似乎一切都是天意。五六年前一位萍水相逢的友人,得知我喜欢舞文弄墨,临别时特意送了我一本《美学文学论》,里面有大量的篇幅引用了《文心雕龙》。由于内容太深厚,读起来实在吃力,不过我还是坚持读完了。没想到所获的一点皮毛知识,今天却派上了大用场,难怪古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
对于我的一知半解,吴先生并不计较。他反而勉励我说:“如今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对中国古文学感兴趣的已经不多了。作为一个农民出身的孩子,又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你能有这样的学识已经很不错了。”这是我长到二十多岁,第一次得到这么高级的赞赏,着实有些受宠若惊!
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位耆老,可以和我推心置腹地畅谈他的过去。吴先生生于1916年,毕业于国立师范学院。先后执教于华东师范学院、曲阜师范学院和武汉大学。他是长工的儿子,但他却娶回地主家的小姐做夫人。说到了这里,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柔情,仿佛一瞬间年轻了许多。在那个万恶的旧社会,人与人之间具有强烈的阶级划分,作为长工的家庭显然是低贱的。所以他的夫人第一次登门时,他的母亲竟诚惶诚恐地给未来的儿媳妇跪下了!
他从书柜里抽出一本《文心雕龙义疏》,递到我的手里介绍说,这是他耗费四十二年心血,最终付梓成书的作品。这部著作成为了武汉大学研究生和本科生的学习教材,同时亦受到了国内外专家学者们的关注。
妻子收拾完饭桌,我想让已过耄耋之年的老人午休。他站起身拉着我的手,叮嘱我有空了常去玩。下了楼我们没有马上回去,我推起自行车,妻子挽着我的胳膊,在校园里漫步。和煦的阳光洒落我们的身上,一株株樱花树在弥漫温暖的气息中挺立着。纵横交错的小道上,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夹着书本匆匆而过。妻子抬手指向一栋楼房半开的窗户,对我说那里是她曾经上课的地方。
像老牛回草一样,我暗自咀嚼刚才和吴先生的一番谈话。从他对我的态度上判定,对我应该是比较满意的。见到我走神的样子,妻子轻轻捣了我一下,嗔怪地问道:“你在想什么呢?”我赶忙回过神来实话实说,没想到就此打开了她的话匣子。
吴教授的儿子是她的中学班主任,为人慷慨大方的岳父机缘巧合结识了他。经过一番艰苦的努力,加上小吴老师的帮助,她有幸就读武汉大学中文系。开学前夕,岳父亲自把她送到了学校。吴教授安排他们入住珞珈山饭店,并认真地说道:“这里是毛主席下榻过的地方,你们尽管安心地住下吧。”不过这下可苦了岳父,他不是心疼不菲的住宿费,而是激动得一夜没睡好——那里留有伟人的足迹啊!遗憾的是由于家里突遭一场变故,妻子读完大二不得不终止了学业。
说到这里她突然打住了,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我想也许是勾起了那段不幸的往事吧,于是赶紧好言安慰她。过了片刻,她仰起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接着说下去。
离开学校之后,她仍时常回去看望吴教授。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那里如同自己的家一样。她参加工作后的收入仅能维持生活,但每次还是会带上一些水果或点心。老人也仍一如既往地悉心教导她,给她讲作为新时代的女性,应该如何自立自强自尊自爱。不过她也遭遇过几次难堪,那是缠着跟她一块儿去的异性老乡或同学吃了闭门羹。在越来越多的相处中,我发现吴先生同样具有文人的清高。当然,遇到对眼的人就不同了。
同妻子婚后偶尔为点鸡毛蒜皮的事儿拌嘴时,她就会犯起大小姐的倔脾气把嘴一噘:“哼,吴教授说得太对了,妇女要解放,首先经济要独立!”其实她早已经济独立了,可见吴先生的话对她来说就是金玉良言!
时令已是初冬,但校园里仍保留一份独特的景致。幽幽小径上铺满了落叶,金灿灿的别有一番诗意。不远处的一座小亭子里,有个帅气的男孩在弹吉他。那是一首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听来琴声婉转悠扬,如同溪水般潺潺地流淌。
我打趣地问妻子说:“那些异性老乡或同学里面,有没有儿子伢拜倒你的石榴裙下?”她赧然一笑,嗔怒道:“去你的!”不过她还是忍不住爆出了一个小秘密。
像很多漂亮的女孩儿一样,她的身后也跟着一群“蜜蜂”。其中有个小伙子引起了她的注意,不管论家境还是长相,都完全拿得上台面。可是吴教授见到他,没有像样地讲上一句话,就找个借口躲进了书房。妻子当然不傻,立马把那个一头雾水的家伙打发了。待离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吴教授从书房里走了出来,随口说了一句:“这个人没有什么文化!”一段还没有开始的爱情,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元旦放假,我和妻子一起去了她的老家看望双亲。他们全家都对我很热情,就这样我们的终身大事定下了。至于我们家的态度,以妻子品貌兼优的条件,我的父母肯定会欣然接受。
人生的道路是曲折的,并不能完全按照自己设定的方向前行。我的工作突然发生了变化,春节后必须要到北京去,妻子当然与我同行,我们扎根武汉的梦想泡汤了。
吴教授得知我们年后北上,眼睛里含着不舍与祝福。在这两种不同情感的交织下,他执意要把我们送到楼下。于他,一般最多把客人送到门口。他伛偻着腰身,脚步有点儿蹒跚。
站在路口一棵樱花树下,过往的老师或学生都亲热地和他打招呼。寒风吹得他满头的白发不停地颤抖,眼角上隐约挂着浑浊的泪。他的手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我说,如果我们在北京遇到什么困难,就拿着这封信去找他这位得意的弟子。我被他慈父般的关爱深深地感动了,双手郑重地接过放进口袋里。
就在我们准备转身离去时,他紧紧拉住我的手说:“你们俩都是农村出来的孩子,生活十分不容易。今后你们不管去了哪里,都一定要互敬互爱!” 说完后就背过了脸去,一只手擦拭着眼睛,另一只手向我们挥动着。
殊不知这是一次沉重的辞行,这一别竟成了永诀!
我们到北京的那年夏天,武汉发生了一场历史罕见的洪水,受灾情况非常严重,因而我们急切地想知道吴教授的安危。他的家里一直没有装电话,只好像平时一样写信联络。可是过了很久,也没有收到回信。这样的现象从未发生过,我们的心里难免忐忑不安,就委托一位住在武汉大学附近的朋友去打听。
那天晚上下班回到家,屋子里黑魆魆的,没有像往常一样亮起灯。我推开虚掩的房门,发现妻子伏在床头啜泣着。我愕然问道怎么了,她哽咽着说:“吴教授走了!”顿时,我无语凝噎,颓唐的站在原地。
吴林伯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