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吹走的往事
文/左明莉
这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是我前一阵子回娘家,在一个放置了多年未动的大红油漆箱子里翻出来的。
老皇历里除了照片,还有几张花糖纸。年代久远,糖纸己粘在照片上,我小心剥离,还好照片没有损坏,画面还算清晰,挂着玉米棒子的木架,地上的倭瓜,向日葵头,还能看得清楚。照片上的你又黑又瘦,比同龄的二娃高出一个头,裤角卷过膝,脚趾头还露在外面。二娃憨笑,胖嘟嘟的脸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线,脑门上留着头发,就像扣上了茶壶盖儿,他的爱犬大黄吐着舌头就卧在他旁边。我个子小站在最前面,碎白花花的布衫真好看,抿嘴笑,样子乖巧。一眼看出这是二娃家的院子。可谁给我们拍的照片却记不起了。纯真的眼神,稚嫩的脸蛋,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在心底开始弥漫……
其实每年回家,都能从母亲那里听到关于你们的一言半语。可那远不如这张照片震撼我心,封存了多年的记忆被唤醒,一下子想起好多人,好多事来。
看着你搞笑的脚趾头,想起那年我们偷摘邻村人家菜园子里的“六月鲜”苹果,不料被主人家的狗追赶,吓得魂飞魄散落慌而逃,你跑掉一只鞋,只好光着脚回家,你娘扯着嗓子喊骂你的情景:“你个‘土匪’,人家娃娃一双布鞋穿一年,你穿几天就磨破了脚尖尖?这下倒好,还成了光脚。”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我们补丁衣衫,缺吃少穿,更没有什么水果之类的食物慰藉正长身体的我们,经常穿的布鞋没脚尖,但我们快乐的如自由飞翔的小鸟,一年四季充满活力,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烦恼,总能找到玩的乐趣。
记得那年刚进腊月,二娃家就杀了猪,他三叔要娶媳妇。二娃得了个让人羡慕的猪尿脬,你帮着二娃将猪尿脬放在地上撒上黄土用鞋底使劲搓柔,猪尿脬越柔越薄,越柔越大,最后给里面塞几粒玉米,吹鼓扎口,一个透着亮的肉色气球成形了,这时再看我们,一个一个头上,脸上,身上全是土,就一对眼睛“咕噜咕噜”动,活像一群土猴子。我们在场里拿猪尿脬当蓝球互相传递,听玉米粒在猪尿脬里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甭提多高兴了。可谁也没注意到村里常犯癫痫的“烂眼子老鬼”突然出现抢走了猪尿脬。二娃大哭着追,还没追出几步就听“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没气了,在场里铡草的二娃爹和老三吓坏了,抱着二娃又是叫名字又是掐人中,二娃妈闻讯赶来,又哭又喊,场里聚了好多人,可二娃还是醒不来。不知谁叫来了东村常年在山上挖药的老聋老汉,接了半盏童子尿给二娃灌上,才渐渐缓过气来……二娃娘一共生过两个娃,老大长到四岁就夭折了,为了独苗苗二娃能平安长大,他奶奶从几十里路的“善家沟”请来神婆,给二娃叫了魂,戴了红布做的项圈,还在后脑勺留了一撮头发,说是再犯病就使劲拽那小辫子准缓过气来。从那以后,村里人便没人敢再惹逗二娃,但小娃娃们总爱拿他的小辨子逗乐,二娃为此很恼火,几次都要剪掉,二娃娘更是担心的要死,听见有谁叫二娃“气死毛”,就拼了命拿鞋底追着打……
直到村上来了个工作组刘干事,他懂医术会看病,说二娃的“气死病”不是什么失魂症,是急火攻心,不会有事的。二娃爹娘这才放心,不再恐慌。二娃也执意剪掉了让他多年受辱的小辫子和戴的看不见颜色的红布项圈。记得刘干事特别能干,他会画画,会唱歌,还会拉手风琴。他的桌子上有好多大小不同的塑料皮笔记本,上面全都写满了字,他带来了好多我们山里娃没见过的洋玩艺,最让我们好奇的是那半导体收音机,一会儿说书,一会儿唱戏。还有好多小人书,其中《小英雄雨来》《小兵张嘎》《地道战》等,我们抢着看忘了吃饭。也许是受了刘干事小儿书的启蒙,你用棍子做了红樱枪,领着一帮娃娃整天在场里刺啊杀啊的练,说长大也要带兵上前线。儿时的妄语还真应验,听我母亲说你后来真的参军去了前线(猫耳洞),立功授衔 ,最后升成了团长。二娃当了包工头,把家也安在了城里,开上了宝马,日子过得舒坦安逸。你娘烧三年纸那年,我娘说她见你衣着朴素不像个大官。我抿嘴笑她偏见,谁说当官的一定要啤酒肚,肥头大耳朵才算?
岁月匆匆,也许你真的没变?也许俗世己将你改变的如我们的村庄,再也找不到从前。如今只隔着一段记忆,村庄却面目全非,再也听不见孩子们追逐嬉戏,看不见牛在田里犁地。那个夏天我们拿搓衣板当船摇的涝坝,也没了踪迹。看见二娃三叔家的门半掩着,狗慵懒地卧在大门洞里,听见脚步声走来,抬头看了看又沉沉的睡去。我听见那半掩的门里,传来厚重的咳嗽声。
路过你家大门口时,步子沉重的再也迈不动,门环上的铜锁已生锈,院墙坍塌了一豁口,野猫野狗出进走,房顶塌陷青苔厚,砖破瓦溜木头朽,蒿草淹没了屋后的那条路。我立在那,目光困了很久,很久……我仿佛又看见你拿着长木杆站在墙头说:站远点,别让杏子掉下砸了你的头……
夜,被寂静淹没,月亮爬上枝头。
窗前,灯下,照片上的你我他,还有那生了锈的铜锁,半掩门后的咳嗽,无奈,成了今夜我无处安放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