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者,从酉从将,“酉”示与酒之渊源,初为酒肉相和经发酵而成之肉酱,后渐有诸般豆酱及其他品类衍生。《说文》所云“酱,醢也”,寥寥数语,道不尽这一味觉传奇的千古流变。
柴米油盐酱醋茶,酱虽位列其中,却非仅为口腹之欲的寻常点缀。于浙西老家淳安,酱乃厨房之要角,恰似一把隐秘之匙,开启岁月幽深处那扇满溢烟火温情的门扉。其味,甜咸香辣交融,独蕴厚韵,如古老弦音,在时光的味蕾上奏响,唤醒沉睡心底的乡愁记忆。
自小,酱与我相伴相生。其咸香之味,早已深植味蕾,然彼时懵懂,仅知其味,未解其深蕴。
有一次,家族聚会之时,长辈闲谈间话及酱。言外地有人家制酱盛景,户户精心而作,食不离酱,甚者以酱入糕点,调羹汤,令我惊愕不已。
酱入糕点?此念仿若异类,冲撞我对酱固有认知。想那酱以咸香著称,与糕点之甜腻怎可相融?恰似水火难容,实难想象。
见我疑窦丛生,长辈娓娓道来:“休疑,此真事。彼处之酱异于吾乡,陶瓮盛之,曝于烈日。其味咸甜交织,馥郁芬芳,堪称妙品。君可记否?幼时吾乡土酱,亦别具风味。”
“土酱”,此二字如远古呼唤,穿越尘封岁月,重归记忆之境。
忆往昔,老家土酱制作,诚如一场庄重肃穆的传统祭典,每一步皆凝先辈巧思,蕴生活真意。
当夏日骄阳初临大地,制酱盛事启幕。遴选黄豆,必求颗粒饱满、色泽温润,似于万千珠玑中拣选稀世珍宝。浸于清泉,黄豆仿若灵物,汲水而润,渐趋丰盈,似将天地灵气纳于腹中。继而大锅煮豆,火候与时长把控,凭经验累积,恰如其分。煮至黄豆软糯,却仍守形不失,宛如生命于磨砺中坚守本真。趁热捣泥,豆香四溢,弥漫庭院,仿若芬芳信笺,宣告美味传奇之开篇。
搓豆为丸,匀置竹匾,曝于烈日。豆丸于骄阳下默默承受,脱水变色,质地紧实,由浅黄而深褐,似岁月镌刻之痕,亦如修行者于磨难中铸就坚毅。
入瓮调味发酵,盐之用量,慎之又慎,多寡之间,关乎成败。佐以花椒、橘皮、八角、桂皮诸般香料,如调五味之弦,协奏醇厚交响。瓮口以素净白布封之,仿若为新生之美味施以神秘咒术,安置于庭院向阳处,借天地温热,孕奇妙变化。
彼时,吾与弟常绕瓮嬉闹,目含好奇,心向未知。数日后启瓮,酱香破封而出,褐红油亮之酱,咸香微甜,恰似岁月凝练之诗,韵味悠长。
家旁小铺,百货杂陈,土酱亦列其中。无精美容器,唯以碗碟量取。
幼时,祖母遣我与弟买酱,入得铺中,唤阿婆,递碗交钱,言“阿婆,买些土酱”。阿婆笑语相迎,持长柄勺,舀酱入碗,动作娴熟流畅,酱入碗中,若时光涓流。
归程缓行,心忧酱倾。碗中酱光摇曳,似藏岁月秘辛,又若轻诉往昔。
幼年食酱买酱经历虽多,然未思忖土酱之名由,亦未悟制作之奥。
待年长,土酱渐稀,市售诸酱取而代之。“土酱”之名,没于记忆之渊。
溯源酱史,仿若踏入一条幽长的文化古道,其间岁月悠悠,故事重重。先秦之际,酱为肉酱,乃贵族专享,列席于盛宴之上,如星耀于夜空,璀璨而遥不可及。《周礼》所记“天子之食,百酱俱陈”,足见其尊崇地位。彼时之酱,制作工序繁冗,用料奢贵,寻常百姓唯有望酱兴叹,仿若面对宫墙深院,难窥真容。
到了汉代,大豆广植,豆酱应运而生。《齐民要术》载其法,制酱之艺传于民间,似春风化雨,润泽四方。此后,酱之品类如繁花盛放,地域特色亦渐分明。北地面酱,以面粉酵之,质朴厚重,多用于面食蘸食,如北地健儿,豪爽而直接;南域鱼酱,鲜鱼腌渍发酵,灵动鲜美,恰似江南秀女,婉约且多姿。
岁月迁流,明清以降,酱成市井寻常,酱园林立,各有秘传。京城六必居,酱菜驰名,其酱艺精湛,如匠者之心,精雕细琢,达于化境。
然近代以降,西学东渐,饮食新风涌起,新酱料纷至沓来,传统酱之地位受撼。然其文化根脉深植,底蕴如陈酿,于现代饮食仍留一席之地。
各地酱风之异,恰似山川地貌之别,成因繁复。气候冷暖干湿,绘风味之底色;食材丰俭优劣,奠特色之根基;习俗雅俗淳浇,塑制作与食法之偏好。此中文化交融变迁之迹,若史海沉珠,待有心者探骊得珠,以窥全豹。
更有酱与文学艺术之缘,如《红楼梦》中诸多酱制菜肴,为贵族生活添一抹人间烟火;文人墨客笔下,酱亦偶现踪迹,或为思乡之引,或为生活之叹。酱于文化之林,非独为饮食一脉,实乃多维文化之交织节点,蕴藉无穷。
今时,酱之品牌琳琅满目,豆瓣酱、沙茶酱、沙拉酱等诸般品类,争奇斗艳,包装精巧,或瓶或袋或罐,尽显现代商业之巧思。
于厨房天地,酱仍居要位。炸酱面之炸酱,拌面之际,酱香与面香相拥,每一口皆为尘世烟火之欢;麻婆豆腐之酱,赋予豆腐热辣灵魂,燃味蕾之火,舞舌尖之韵。
且现代科技探微,酱之益处渐明。益生菌于其中,助消化,健脾胃;抗氧化物质蕴蓄,养容颜,延衰老。酱非独悦口腹,亦为养生益友。
虽难再品幼时土酱纯粹,然新酱亦有新韵。酱之演变,诚为饮食文化发展之鲜活见证,若文化长河之涓涓细流,汇聚古今,奔腾不息。
酱也,味可品咂,思可驰骋。岁月幽情,尽纳其中。其为生活之韵,文化之脉,历史之痕,于时光长卷,墨香永洇,韵味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