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铭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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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光悄寂的隐匿缝隙间，故乡汾口宛如一封被岁月悄然封印的旧笺，山水作墨、烟火为笔，细细勾勒满纸深情。它静静隐匿于浙西山水怀抱，犹如一颗内蕴光华的明珠，只需心尖轻触往昔折痕，刹那间，记忆如汹涌澎湃的春潮轰然决堤，裹挟故乡那馥郁醇厚、独一无二的气息奔涌而来。这气息将悠悠过往岁月，晕染成一帧帧鲜活灵动、跃然眼前的剪影，每一帧都密密沉淀着生活最本真的滋味，馥郁且绵长，勾魂摄魄地拽人扎进旧时光漩涡，沉醉不知归路，唯余无尽怀想的涟漪在心底悠悠荡漾、层层漾开。
回溯至六七十年代，汾口犹如世外桃源遗落凡间，质朴是其与生俱来的底色，清寒为低吟浅唱的韵脚。彼时有云：“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在那艰苦年岁，乡亲们深谙此理，这简陋表象下，处处氤氲暖人心扉、直抵灵魂的烟火气。破晓之际，晨曦似灵动轻盈的纱幔，带着丝丝温柔，悠悠拂过村庄惺忪眉眼，薄雾像梦的余缕，袅袅婷婷、飘飘悠悠地缓缓飘散。鸡鸣犬吠交织成别具韵味的晨曲，唤醒沉睡在岁月襁褓、好似酣睡婴孩的屋舍。大人们神色坚毅，肩负粗笨却满含希望的农具，步伐沉稳坚定迈向田间那片孕育希望的厚土。脚板踏在蜿蜒泥泞小径，新翻泥土潮润厚重的芬芳，与草叶尖晶莹露水散发的清爽气息交融缠绕，谱写出故乡每日苏醒的第一缕动人音符，徐徐拉开艰苦岁月质朴真切的序章。
彼时日子清瘦如深秋枝头伶仃枯叶，吃食稀缺似沙漠甘霖，珍贵无比。即便如此，清苦中偶尔闪烁的美味微光，仍如寒夜炉膛灼灼燃烧的柴火，暖了辘辘饥肠，更焐热质朴坚韧的心。老人们常念叨：“苦中作乐，方为生活之道。”那时的我们，恰似不羁放纵的风，浑身劲道无穷无尽，满溢年少的肌肤与骨骼。翻墙捉鸽是心头挚爱，身手敏捷如同林间小猴，“蹭蹭”几下如飞燕般轻盈爬上矮墙。粗糙墙皮磨得手心火辣滚烫，哪顾得上尘土沾满本以破旧的衣衫、膝盖磕破溢血，满心满眼唯有墙缝间咕咕鸣叫、灵动闪躲的野鸽。小手急切探伸，似要攥紧整个童年的欢愉，锁在掌心永不放走。日光倾洒，街巷瞬间化作沸腾喧闹的欢乐王国，简陋弹弓、自制陀螺皆为掌心珍宝，呼喊嬉闹震得老街石板簌簌颤栗，这是童年独有的无畏喧嚣，是贫瘠岁月里凭赤子之心酿出的甜蜜。
家中炉灶常燃暖融融、跳跃闪烁的火苗，就像暗夜温暖灯塔。母亲烹制的辣豆腐堪称一绝，是餐桌上永不褪色的经典。本地豆腐嫩滑欲滴，像春日清晨叶片上摇摇欲坠的露珠，晶莹诱人。入锅后与辣椒、肉末(仅逢年过节才可能有)欢快共舞，伴随“咕嘟咕嘟”的炖煮声，刹那间热辣鲜香汹涌四溢，浓烈香气直捣鼻腔，像无形有力的手勾得肚里馋虫翻天覆地。上桌瞬间，引得孩子们如饿狼扑食，风卷残云几大碗糙米饭下肚，酣畅淋漓慰藉辘辘饥肠。毛豆腐更是稀世珍馐，发酵后周身裹着细密绒毛，如初冬第一场霜雪轻柔覆盖。放入滚烫油煎锅，“滋滋”作响，香气爆开，外皮迅速泛金，酥脆微焦，内里软糯似膏，蘸上独家秘制酱料，咸香裹挟独特酵香，一口入魂，舌尖立马踏上奇幻之旅，在物资匮乏年月，堪称可遇不可求的珍馐至味，真可谓“人间至味是清欢”，是梦里惦念的佳肴。
村头馄饨挑夫偶然现身，在孩子们而言是心底突如其来的狂欢节日。“哐当哐当”，担子晃悠碰撞声似九天仙女洒下的仙乐，瞬间围拢一帮馋猫。挑子两头，一头汤锅热气氤氲如神秘仙境仙雾，馄饨现包现下，薄透面皮裹粉嫩肉馅，在锅里沉浮翻滚如水中芭蕾。腾腾热气裹挟勾人魂魄的鲜香肆意飘散。兜里即便紧攥汗湿几分钱，也得踌躇再三，多数时候只能眼巴巴望着，吞咽口水，满心幻想哪天能豪啖一碗，那念想像春日播下的种子，在心底扎根数月，继而疯长蔓延。这情境，正如俗语所言：“望梅止渴，画饼充饥”，那馄饨的鲜香就是我们心心念念的“梅”与“饼”。
盛夏傍晚，村口枝繁叶茂如巨伞撑开的老樟树下，天然是避暑极乐净土。邻里不约而至，相聚于此，欢声笑语中温情脉脉流淌如暖溪。新碾米粉蒸就的米粿热气腾腾，米香悠悠飘散如无声田园牧歌。人手一块配清甜井水，暑气顿消，情谊在你来我往间升温醇厚。逢年过节，糖馃子稳坐家中美食“当家花旦”之位。长辈围坐忙碌包馅、捏褶、油炸，金黄馃子出锅，满室甜香四溢如被甜蜜云朵包裹。孩子们守在旁，烫嘴不顾，迫不及待咬开酥脆外皮，流心馅料满溢，甜蜜在唇齿缠绵一载，成岁岁盼节的最美执念，真个是“每逢佳节倍思甜”。
还有那矜贵花生，非得过年才露面。炒熟盛于粗瓷碗，小手满怀期待抓起一把，小心翼翼轻剥红皮，“咯嘣”一声，香脆满溢口腔，那滋味像灵动音符在唇齿缠绵数月。平日里馋得心慌，眼巴巴盼年关似盼久别重逢庆典。鸡蛋金贵稀缺，母鸡偶尔下蛋多攒起换钱补贴家用。能吃上一回炒鸡蛋，香嫩滋味够咂摸数日，堪称舌尖奢华盛宴。年猪宰杀后仅留一星半点肥瘦相宜肉片，入锅滋滋冒油，与自家腌菜同炒香飘半巷，余下挑去集市换柴米油盐，艰难撑起生活边角。烧饼摊稀罕少见，偶遇一回，刚出炉酥脆烧饼麦香扑鼻，咬一口碎屑簌簌，一年能尝一次便像撞大运，成入梦咂摸回味的美味。至于苹果，本地无种，外来稀罕，价昂难见，若能吃上一口，酸甜滋味念叨半生，似吞下甜蜜幻梦沉醉难舍。
村里老磨坊，宛如饱经沧桑、沉默坚毅的史官，静静伫立，承载数代人薪火相传的生计故事。夏日蝉鸣悠长，大人们带晒干麦粒满怀希望来磨粉。磨坊内，石磨“隆隆”转动，麸皮纷扬似时光碎屑。孩子们在旁张望，机灵递水瓢助力，看着白面渐堆，满心憧憬新出炉馍馍热气腾腾的模样，那是饥荒阴霾下穿透云层的暖光。冬日农闲，爷爷坐门槛借微弱日光修理农具，我乖巧蹲旁递锤子、钉子，全神贯注听他讲早年靠几把粗粮种子熬过寒冬的往昔。那些故事像冬日生辉的火种，深埋心底，燃出坚韧力量，照亮漫漫人生征途，正应了“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汾口四季风光，犹如神来之笔绘就的绝美诗画长卷，每一帧皆仙境之景，令人叹为观止。春日，“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田野瞬间幻作金色怒海，油菜花汹涌澎湃漫上山坡田埂，挥洒生命颜料，微风拂过花浪滚滚，馥郁芬芳直沁心脾，蜜蜂穿梭忙碌似赴甜蜜盛会。武强溪畔，垂柳依依，细长柳枝似美人柔荑轻拂水面，撩动粼粼波光，宛如溪水垂柳喁喁私语，绵缠温婉。夏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村头荷塘荷叶挤挤挨挨撑起连天绿伞，粉荷于其间娇羞初绽如少女绯红面庞，蜻蜓轻盈点水，偶尔鱼儿俏皮穿梭搅碎一池静谧，泛起涟漪圈圈，美轮美奂。秋至，稻穗沉沉低垂似谦逊智者默默颔首，“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田间稻香与泥土香交融弥漫，蛙鸣阵阵奏响丰收鼓点。冬日，山峦银装素裹恰似素雅水墨，塘中残荷在薄冰映衬下孤高冷寂，遗世独立，恰似“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清绝意境，超凡脱俗。
时光步履悠悠，踏入八十年代，汾口沐浴春风渐露新颜。日子有了盼头，美食不再遥不可及，往昔馋味愈发多样，街头巷尾小吃食摊渐次冒出，新花样崭露头角。可心底最惦念的，仍是艰苦年岁那来之不易的一口甜、一抹香。
犹记某载中秋，家中破天荒购得数枚月饼，酥皮五仁馅。一家人围坐庭院，月光似银纱轻覆，静谧温柔。虽每人仅分小块，却吃得虔诚庄重，指尖碎屑都不舍放过。那夜月饼甜香混着家人笑语，像被时光琥珀封存，深镌心版，此后逢中秋滋味总会涌上心头。又一回邻村露天电影散场，饥肠辘辘。母亲携我奔赴馄饨摊，热气腾腾馄饨上桌，葱花浮面，猪油香裹挟肉香，一勺热汤入口，暖流涌心田暖彻周身，那是少有的宠溺，母爱无声却滚烫炽热。
如今，每当重归故乡汾口，现代化洪流呼啸席卷，新楼林立比肩，柏油路平坦宽阔，故乡披绮丽华裳焕然一新。只是，儿时纯粹的热闹与静谧如风中残叶，飘零难觅踪迹。漫步老街，砖石缝隙低诉往昔，周遭变迁透着陌生疏离，心尖蓦地揪紧。往昔伙伴散落天涯，偶有相逢亦是鬓角染霜，相视一笑，岁月沟壑纵横面庞，当年意气少年皆被时光改写容颜。
伫立老宅庭院，鸟鸣婉转依旧，悠悠落于藤椅轻摇碎影，旧梦悄然回访。恍惚间，又见长辈递来玻璃杯，里头三五片淡茶悠悠浮沉，恰似岁月沉淀的安宁，是劳作后舒心慰藉，亦是亲情无声润泽。轻抿一口，舌尖缓缓咂摸出时光醇厚，侧目回望，那些远去身影似仍在身旁，像胸口精致蝴蝶纽扣，静静锁住往昔珍贵，成心底无法割舍、永志难忘的乡愁羁绊。武强溪静静流淌，水色澄澈，难寻昔日孩童逐水嬉戏喧闹；田野绿意葱茏，不见祖辈躬身劳作质朴模样。但无妨，儿时味道、过往片段早已融入汾口人血脉精魂，代代传承，化作乡愁长卷里永不褪色的璀璨篇章。无论脚步迈向何方，距故乡多远，一念起，温暖便如春潮破冰，满溢心房，慰藉余生漂泊。
故乡汾口，于岁月长河倾囊相授无数珍宝，从舌尖味蕾到心间情愫，从山川风光到邻里温情，皆凝为心底醇厚乡愁，伴我万里征途，永不磨灭。那些过往剪影，在时光深处熠熠生辉，成灵魂归巢永恒指引，任风雨琳琅，故乡味道永远是心尖一抹暖色，暖了浮生，醉了流年，守望着游子归程。正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汾口的一切，永远是心底最亮的那片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