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文
进入耄耋之年后,母亲明显地苍老了。其实,直到临近八十岁,母亲的身体都很不错,同龄人中当属健康老人,只是前几年做过一次大手术,加之两次被青光眼折腾,一向挺直的肩背变得有些佝偻,视力也大不如从前了。
每次去看望母亲,她颤颤巍巍的身躯、迟缓拖沓的步子,总让我很难把眼前单薄瘦弱的身影同记忆中的母亲联系起来,唯有那双虽已变得浑浊却依然平和的双眼,还像从前那样让我感到踏实和温暖。
记得三十多年前一个初春,我因公务去黑龙江大庆。那时,父亲刚过世没几年,还是单身的我同母亲一起生活,工作中频繁的出差,一走就是两三个星期。每次听说我要外出,母亲眼里总会掠过一丝忧郁,“怎么又要出差啊”,她老爱这样自言自语。我知道,那段时间里,母亲是不愿意我离开她的。
每次出门,母亲总会在旁边帮我收拾行李,又总是要反复叮嘱“在外面自己照顾好自己,看天气添减衣服”这一类的话。那时我还年轻,并不完全理解母亲的用心,也没有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甚至多少觉得母亲有些啰嗦。
临行前那个晚上,母亲像往常一样帮我整理行装。看着我要随身带走的两万元现金,母亲发愁了。那个年代,两万元实在是一笔巨款,那时还没有发行大额钞票,更不会有银联卡或者手机银行,厚厚的二十叠钞票被母亲用几个牛皮纸信封来来回回装好,用橡皮筋反反复复捆扎,余下的又用换洗衣服紧紧包裹,即便这样,还是无法缩小那些钞票的体积。
“这么多公款,还可以往哪儿放呢?”母亲直起身来,轻轻捶打着后腰。
我很是无所谓,“妈,何必整得这么麻烦,直接放提包里面,身上再装几扎就可以了嘛。”
没想到,母亲有些生气,温和的双眼透出来平时不多见的严厉,“咋能怕麻烦,你一个人带这么多公款出门,我还不放心呢!”
要搭乘早班飞机,才凌晨四点,母亲来叫我起床了。院子里到处都静静的,我挎着提包下楼,母亲执意要把我送到楼下的转角处。
时隔很多年,我都在揣测母亲当时的心境,她为什么一定要送我这一程,那一夜她肯定没有休息好,既怕我耽误航班,更为我独自出远门担心。
虽然已经是早春,凌晨的室外还是清冷袭人。看着母亲有些憔悴的面容,我不让她再往前走了,她站定脚步对我说,“北方天气冷,下了飞机就要加衣服,一个人在外面注意安全啊。”
我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去,转角处的路灯下,母亲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我,灯光把她瘦弱的身躯映出了一条长长的投影,那投影不舍地跟着我……
一转眼的工夫,我从当初的毛头小伙子步入了中年人的行列,母亲也渐渐迈进了古稀之年。
有段时间,儿子即将高考,我在工作中也遇到了一些压力和烦恼。那段日子里,我还是每逢双休日就去看望母亲,陪着她一起吃顿饭,和她聊天拉拉家常,言语中总免不了会有些沉郁。
有一次,我要起身回家了,母亲说,“等一下,我和你一起走,正好出去买点东西。”那时我并没有多想,只是等着母亲穿上外套、系好围巾,收拾停当再出门。一路上,我们边走边聊,来到附近一家超市门前才和她分手。
接下来,一连几个星期里都是这样,当我就要起身离开的时候,母亲总会有一些琐事要出门,也一定要顺着我回家的路线和我同行一段路程。我有些恍然大悟了,母亲这是想陪我多说说话,用她的方式排遣我的烦恼,消解我的压力,在我遇到难处的时候给我默默地支撑。
雨后初晴的下午,碧空如洗,云淡风轻,道路两边被雨水冲刷过的大叶女贞清新葱郁,馨香四溢。街上到处是湿漉漉的水渍,十字路口站满了过街的行人,疾驰的车辆碾过路面的积水,不时激起飞溅的水花,让躲闪不及的人们发出阵阵惊呼。
同母亲走到了平常分手的街口。我对母亲说,“妈,我回去了,你也走慢点,过街看清楚再走,千万小心啊”。母亲还是像往常那样看着我,轻轻挥了挥手,“我晓得照顾自己的,你不担心我,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了。遇到问题不要着急,晚上早点休息,你这个时候身体要紧得很哦”。
迎着街对面不停闪烁的绿灯往前走,我几次想回过头去看一看,但实在没有勇气回头,我怕看见满头白发的母亲还站在人行道上望着我的情形。
我只顾向前走去,前方那盏原本清晰的绿灯却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现在,母亲的身体条件让她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同我一路行走在阳光下、树影里,同我一边慢慢走着,一边随意拉话闲聊,我却依旧能从那双凝望我的眼眸里,看到一如既往的宽厚,善良,慈爱和牵挂……
我经常想,到了我这个年龄,实在不应该让母亲再为我有什么牵挂的了。那么,不要忘记内心朴素的情感,不要丢失最真的自己,让母亲能够安心地颐养天年,也许,这就是孔子《论语》中讲到的“老者安之”,这也是我对母亲最好的回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