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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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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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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河星光——听流沙河先生讲课

沙河星光——听流沙河先生讲课

赵平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读诗写诗成了当时的社会时尚,这其中固然有1978年底《天安门诗抄》出版的影响,同《诗刊》社承办的1979—1980年全国中青年诗人优秀新诗评奖更有着密切联系。

“诗言志”。在改革开放大潮初起的时代背景下,诗歌对社会生活和人们日常生活产生着重要的影响,对人民心声的表达尤为突出。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踏入社会,也被席卷到了这个浪潮当中,对诗歌兴趣甚浓,《诗刊》《星星》每期必买,喜欢的作品往往反复翻阅,诵读有声,不忍释手,遇到特别喜欢的诗作还会全诗抄录下来,如郭小川的《团泊洼的秋天》,贺敬之的《西去列车的窗口》,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杨牧的《我是青年》等。

1983年春节刚过,二月中旬里的一天,在《成都日报》看到一条消息,《星星》诗刊要举办一期诗歌讲座,由一批诗人和评论家面向广大诗歌爱好者,讲授诗歌创作和鉴赏,主讲人包括时任《星星》主编白航,著名诗人陈犀,青年诗人叶延滨,诗歌评论家竹亦青、杨汝絅等,还有一位就是因《草木篇》闻名全国的诗人流沙河。

那天下午三点多钟,我骑车来到红星路(当年称红星中路)旁的布后街2号,那是四川省文联和作协所在地,《星星》诗刊、《四川文学》编辑部就在那里办公,报上那条消息讲,参加讲座可直接到《星星》编辑部报名。

对布后街,我非常熟悉,一来住家本就在附近,加之从读小学起,到夏天总是从家里经岳府街,穿过红星路到布后街,去二号桥头猛追湾游泳池游泳,常与同院孩子们结伴从布后街经过。

布后街是一条典型的成都小街,细长狭窄,非常清静。街口上有个院子,平日里总是两扇深色木头大门紧闭,门上窗户似的开着一道小门,一眼看进去院子很深,曲里拐弯好像里面还套着小院,让我们这群懵懂少年感到一丝神秘。

曾听大人们讲,这个院子里尽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大人们单位里图书室的《四川文艺》就是在这里编发出来的。有一次,我们走院子门前过,正碰见一位瘦瘦高高的老人出来,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孩子悄悄指着老人说,你们晓不晓得,他是艾芜,是个有名的老作家。那时我刚读过《四川文艺》一篇名为《高高的山上》的短篇小说,作者署名就是艾芜,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瘦高的身影却已经转弯不见了。

1983年初春的这个下午,天气不好,还不到四点钟,天色变得很灰暗。

我头一回走进了从门前经过很多次的省文联大院。大院很陈旧,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似乎确实是几个小院子串在一起的,院子里很幽静,像以前大户人家的公馆。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大院过去曾经是辛亥革命功臣熊克武的私宅,古色古香,精致典雅,文化人在这里办公,应该说很是恰当。

毕竟是春天了,院子里几处花台上、墙角边生长着的几棵树,都萌发出了嫩嫩的新绿。我一路寻过去,见不少房间门楣旁挂着小木牌,上面标明了×××报或者×××刊物编辑部,不大的房间里,老式木质办公桌密密地紧挨着,桌上重重叠叠堆满了书报、信件,很多伏案工作的人已经拉亮了桌上的台灯。

我那时比较腼腆,不大愿意向人问寻,在迷宫似的院子里转了几圈,也没找到《星星》诗刊编辑部,不得已只好向一位抱着一摞报纸匆匆路过的老同志打听。

“同志,请问《星星》诗刊编辑部在哪个办公室?”那个年代里一般相互称同志,叫老师、师傅还很少。

他忙着往前走,顺势呶了呶嘴,“左拐,转过去就是。”

我谢过他,前行几步左转,果然有间房子开着门,在门边我没有看到挂有其他办公室那样的小木牌。我径直走了进去。

屋里很暗,模模糊糊看见几张桌子上齐展展堆满了书,远处屋角的窗户边透着亮,有个人正坐在藤椅上看书。

发现我进屋,那人站了起来问,“你找哪个?”

适应了屋里的暗,我这才看清楚,这里明显不是办公室,屋里放置的几样普通家具表明了,这儿是别人的住家。

问我话的是一位五十出头,清癯瘦削的中年男子,窗外投进的灰白亮光正好衬出他的侧影,一时间,我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加之对自己的莽撞很不好意思,我涨红着脸说,“请问这儿是《星星》编辑部吗?”

“你找编辑部有啥事呢?”他问我。

“我看到报上登的,《星星》要办诗歌讲座,我来报名。”

“哦,报纸今天才登出来,你跟倒就来了,消息灵通嘛”,他边说边走了过来,“走,我带你到他们办公室去”,话音才落,他就走在我前头,出门去了。

我突然发现,这位给我带路的人好像是诗人流沙河,即便是在那个资讯还不发达的年代,我在报刊上是看到过他的像片的。

他走得很快,我跟在后面,看着他略微有点佝偻的肩背,心里一直犹豫,要不要直接问问,同志,您是不是流沙河老师呢?可还没等我想清楚,我们已经走到《星星》诗刊的办公室了。

这里同我刚才看到的其他办公室没什么两样,也是逼仄的空间里密密紧挨着老式木质办公桌,重重叠叠的书报、信件在桌上堆成了小山。

进到屋里,他对门边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同志说,“老曾,你们搞讲座的消息才登出去,报名的都来了,你给他办一下哈。”

后来听人介绍,被他称作“老曾”的老大姐是曾参明老师,也是《星星》的资深编辑。曾老师一边问过我的姓名、年龄、单位、电话等,一边在本子上做着记录,给我办听讲证。

光顾着在曾老师这里办手续,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刚才为我带路的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这时,从旁边办公桌站起一位手里夹着香烟、中等个头的男子,听办公室里的人叫他,我知道了他是著名诗人陈犀老师。

陈犀老师走过来对我说,“这个讲座我们也是第一次搞,没有什么经验,不过呢估计还是会比较有趣”,他吸了一口烟转过头去,对墙边办公桌上忙着收拾稿纸的编辑说,“延滨,你看呢?”

我这才发现,那位戴着黑框眼镜的编辑老师是青年诗人叶延滨,他的组诗《干妈》获得了1979—1980年全国中青年诗人优秀新诗奖,那首诗情真意切,感人至深,是我非常喜爱也经常阅读的当代诗作。

满心喜悦把曾老师为我办好的听课证揣进包里,走出文联大院突然想起,刚才为我带路的到底是不是流沙河老师呢,怎么竟然忘记了求证清楚,那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啊。这么想来,心里真是有些懊悔,一路上,眼前总是浮现着那急匆匆为我带路的背影。

2月28日晚上,《星星》讲座正式开课了。

大批从成都各处涌来的文学爱好者齐聚讲座,估计有六、七百人之多,远远超出了主办方预料,讲座地点临时变更到了成都市劳动人民文化宫讲演厅。

当晚是第一堂课,由诗人流沙河主讲《诗之三要素》。

偌大的演讲厅灯火通明,我一面认真的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一面睁大眼睛盯着台上的授课人,他正是报名那天为我带路的那位老师——诗人流沙河先生。

那天晚上,沙河先生的讲课内容可以简单归结为三个字:情、理、像,这也便是他强调的“三要素”。课讲得非常精彩,条理清晰,旁征博引,通俗有趣,诙谐幽默,牢牢抓住了台下文学青年们的关注点,场内气氛热烈,掌声不断。

在那个新时期文学创作蓬勃兴盛的时代背景下,《星星》诗歌讲座让人耳目一新,眼界大开,受益匪浅,在社会上也激起了较大的反响。随后不久的初夏,讲座又开办了第二期,依然受到文学青年们的追捧。

在其后的讲座中,我又听了成都大学中文系钟文老师讲《六年来新诗发展概况》,陈犀老师讲《生活是诗歌之母》,叶延滨老师讲《诗歌作者的创作准备与自我设计》,以及著名诗人白航结合他参加全国新诗评奖的情况,为大家谈创作体会。但是,沙河先生的授课让我印象最为深刻。

那时,我已经读过沙河先生很多诗作,如《草木篇》《梅花恋》《故园九咏》《理想》《就是那一只蟋蟀》《老人与海》等等,但在讲课中,沙河先生绝少提及他沧桑的个人经历,基本不涉及自己的作品,对大陆当代诗歌创作也谈得不多,这一点很是出乎我的意外,我甚至觉得他不是我心目中那位著名诗人,他就是一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文化大家,他在言谈中显露出来的乐观睿智,也很难让我把讲台上神采飞扬、谈笑风生的沙河先生,同《故园九咏》里那位孤寂凄清的主人公联系起来,这也因此让我在听课过程中多次的走神。

不同于其他老师大都只讲一次,沙河先生为我们讲课不下四、五次,他讲授的内容相当丰富,经史子集,天文地理,博古通今,信手拈来,体现了渊博的学识、厚重的积淀,以及他高深的中国文化素养。他讲《诗经》《易经》,讲吴芳吉的《婉容词》,讲诗歌创作的意象,讲造字的仓颉和文字,特别是为我们重点介绍了余光中、郑愁予、痖弦、洛夫等台湾诗人的作品及其艺术特点。

沙河先生说,他研究台湾诗人其实面临很多困难,最主要的就是缺乏资料,他委托新华社香港分社的记者朋友,在港台报刊上找到不少诗作,寄给他一些剪报,研究才延续了下来。有天晚上,正是通过讲台上沙河先生用纯正的四川话,极有韵味地吟咏手中的剪报,我第一次听到了令我感怀不已的余光中先生的《乡愁》。后来结集出版的《台湾诗人十二家》,即是沙河先生这次讲座讲稿的汇编。

印象里,沙河先生是吸烟的,而且烟瘾不小,每次走上讲台落座,他先从提包里取出几本书放在桌上,然后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袅袅飘荡的烟雾中,开始不急不慢地侃侃而谈。似乎并没见他备有讲稿,无非时不时在他带来的几本书中拿过一本来引用几句,却总是那么洋洋洒洒,纵横捭阖,妙语连珠。

年代已久,现在我已经很难找到当年那本听课笔记了,不过直到今天,我也还记得沙河先生反复讲过的,诗歌应该是要追求美的,不仅文字要美,形式也要美,意境更要美,所以,要把唐诗宋词这类文学经典传神地翻译成外文,那将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有一次讲课,沙河先生又谈到这个问题,他引用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他说,如果把“云鬟”这两个字翻成外文,那位仕女发髻的蓬松细柔、发丝的黑亮润泽、发式的端庄娴雅,这些是无法体现在外语文字中的,也就是说,诗句当中的那种意境或者韵味很难翻译得传神。讲到这里,沙河先生随意挥动起夹着香烟的手臂做着手势,指间缭绕的青烟让我无端想到了诗中的“香雾”,说来真是有趣。

讲座中,沙河先生有时也会结合古诗讲到孝道,他幽默的对台下黑压压的听众说,“从《诗经》到唐诗宋词再到现在而今,中国人一直就在讲孝顺孝道孝敬,翻来覆去讲了两千多年,这个问题究竟有好复杂呢,其实简单得很,趁你的老妈妈还健在,看到天气变冷了,赶紧把烘笼(四川民间竹编的取暖用具)烧暖和,赶紧送到老妈妈手上去,这个就是孝道嘛。”此言一出,台下笑声一片。

当然,讲古诗,讲台湾诗人的作品,讲白屋诗人吴芳吉的《婉容词》,爱情是一个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话题。如果我没有记错,沙河先生在讲到诗歌中的爱情时,曾经唯一一次谈到了他自己的作品。

记得有一天讲座快结束的时候,沙河先生借着当晚的课题,笑眯眯地说,“写诗的人都喜欢写爱情,读诗的人也喜欢读爱情,我在五十年代当小伙子的时候也写过爱情诗,读几句给大家听,如何?”他从桌上几本书中抽出一本,翻到其中一页,随口念了起来:

天空黑沉沉,

雷声伴雨声。

河边树荫下,

有一对躲雨的情人。

大雨帮了忙,

强迫他们靠紧,

大雨帮了忙,

赶跑了那些讨厌的眼睛。

她在皱眉毛:

“这鬼雨什么时候才停?”

他也叹气了:

“唉,为什么还不天晴!”

嘴上在埋怨,

身上湿淋淋,

可是他们心里都在盼望:

“下吧,一直下到黄昏!”

这首小诗念完,场内响起了这个晚上最为热烈的掌声。尽管我们都不知道诗歌的名字,但诗中飘溢的质朴、含蓄、温馨,那么可爱,那么动人。

几年后,我在《流沙河诗集》中找到了这首作品,诗的名字叫《雨中》。

现在想来,沙河先生讲授的这些内容鲜活生动,丰富多彩,为我们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窗户,让一批刚刚走进文化春天的青年人如沐春风,如饮甘怡,如醉如痴。

转眼快四十年了,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写出过什么像样的诗句,我自知没有写诗的才华和禀赋,但这丝毫不妨碍我始终保持着对诗歌的热爱,对沙河先生的仰慕。

前几年,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曾经与单位里的年青同事一起分享对文化的理解和感受,那天,我引用了沙河先生的《理想》来结束我的分享:

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

理想是火,点燃熄灭的灯;

理想是灯,照亮夜行的路;

理想是路,引你走到黎明。

……

理想开花,桃李要结甜果;

理想抽芽,榆杨会有浓荫。

请乘理想之马,挥鞭从此起程,

路上春色正好,天上太阳正晴。

面对投影屏幕诵读这些诗句,眼前出现的却是多年前那个初春的下午,急匆匆走在前面为我带路的背影,那背影像云层中透出的星光,照亮着我人生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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