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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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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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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街上的那碗牛肉粉

唐人街上的那碗牛肉粉

作者 ▏赵平

 

飞机降落在多伦多机场已经是午后一点钟了。

加航是不提供免费餐的。早上七点过从加拿大东部的埃德蒙顿登机,将近四个小时的航程,中途就只在那位五大三粗,却又笑容可掬的空嫂手里买了极难吃的加拿大泡面,到这会儿居然没有一点饥饿的感觉。 

和儿子坐上通往市中心的城际列车,远远望见蓝莹莹的天空下面,多伦多电视塔像定海神针一般的影子,心头不由得涌上来一阵惊喜。

转乘当地很有特色的红色有轨电车,就到了唐人街上的京士顿道,突然看见街上密密麻麻的汉字店招中间跳出来一家“巴斯德牛肉粉”,吔,肚子头马上就开始叽里咕噜叫唤起来。 

心急火燎跨过马路,进到高楼下面不大的店铺,一股熟悉的香味直往鼻子头冲,十来张桌子上既有和我们一样的华人脸面儿,也有高鼻凹眼的老外,一律都埋着头,专心一意的对付碗中的粉丝和汤水。 

找了临窗的位子坐下打算点餐,从店堂深处的吧台径直朝我们走过来一个人,精壮偏瘦的中等个头,胡子拉碴的刀条脸上横刻着一道深深的纹路,像被刀砍过的疤痕,略微有些眯缝的细长眼里隐隐透着几分凶悍,纯粹就是吴宇森、杜琪峰黑帮片里的江湖老大。

不会是伙计,想必是这家牛肉粉的老板,看那个气质,我都想喊他一声“老大”了。

见我们直盯着他,“老大”弯腰递过菜单来,操着大舌头“港普”问,你们系中国人啦?

听这个调调,一下就冒出来了自家人的感觉。

你也是中国人?

系呀,系呀,都系龙的传人啦。

哦,那实在太好啦,我两爷子两个龙的传人就来两碗大份儿好的啦。

“老大”边往菜单上划着记号,边和我们扯闲条。

你们系中国哪里的人啦?

四川。

四川啊,好地方啦,我以前有个女朋友就系四川的啦。

那现在呢?

现在?“老大”叹了口气,眼里闪过一丝忧郁的影子,语调拉得长长的,唉,没有的啦。

我不知道“老大”这声叹息是不是藏着一段缠绵悱恻的往事,那句“没有的啦”又是不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无言结局,然而其中的落寞和失意却是非常明显的。

隔着窄窄的玻璃门,听不见大街上喧哗的市井嘈杂声,只有一阵优雅的音乐从吧台那边飘过来。听出来了,是独弦琴,忧伤的旋律明显带有越南那一带的东南亚风情。这巴斯德牛肉粉可能是越南风味吧,不是有位发明狂犬疫苗的法国微生物学家就叫巴斯德吗,越南又曾经是法国的殖民地。

这样想着,我向儿子胡乱分析自己的发现。

为我们端上牛肉粉的不是“老大”,是一位秀秀气气的十七、八岁的华人小姑娘,她手上盘子里两碗满当当的牛肉粉份量才足哦,那汤碗和我的脸差不多大了。

浓浓肉汤浸泡着的粉丝上面,垒尖尖堆起几层宽大长条的牛肉片,周边还漂着几个比乒乓球小不了多少的牛肉丸子,最上头是切得细细的白萝卜丝和青幽幽的葱花。

这还不算完,一起端上桌的还有一盘嫩气水灵的绿豆芽,一小把从没见过的青叶子,加上几瓣青柠檬和几只鲜红的朝天椒。

我和儿子对视一眼,不禁吸了一口长气,不就是牛肉粉嘛,不就是大份嘛,这个阵仗未免太隆重了,简直惊心动魄啊。

回头看看前后左右,一位慈眉善目的华人老太太慢悠悠的把青叶子一片片掐下来泡进汤里。原来是配料,学人家的样子如法炮制,再把青柠檬汁挤到碗里,一股浓香引得腮帮子酸得发胀,好像有只手正要从喉咙里伸出来,抓起粉丝牛肉往嘴巴里塞。

粉丝足够滑溜爽口,牛肉和丸子嚼劲十足,弹牙香嫩,两爷子顾不上说话,稀里呼噜狂吃了一阵,那个酸爽烫心哦!觉得该歇口气了,发觉碗里的牛肉咋越变越多呢。细细一看,不是牛肉越来越多,是份量本来就足,容易入嘴的粉丝丸子先下去了大半,绵韧经嚼的牛肉自然落到了后面,在汤水里铺了厚厚一层,这“老大”的牛肉粉硬是霸道啊。

霸道归霸道,就是垒尖尖一大碗都吃得亮底了,还没有搞清楚那青叶子是个啥。一抬头,“老大”正笑扯扯的立在面前,脸上那道疤痕弯得来像个小小的问号。

味道好不好啦,比不上你们四川的火锅啦。

我连连朝他竖起大拇指。

他也晃动着大拇指笑起来,生硬的刀条脸柔和了许多。

我指指盘子里的青叶子,这个是啥呢?

系香叶啦,越南人最喜欢的啦,味道太闷,我不喜欢的啦。我猜对了,还真是越南风味呢。

我有些觉得奇怪,这里的越南人多吗?

不系的啦,“老大”指了指吧台后面的操作间,她系从越南过来的华侨,她喜欢这个味道啦。我这才发现,那里影影绰绰的闪动着一个中年女人忙碌的影子,是“老大”的老婆,还是他现在的女朋友呢?

我终究还是一个好奇心重,喜欢摆龙门阵的人,憋不住的问“老大”,你也是越南华侨?

我不系,她系啦,她和父母系哪一年啦,哦,系1978年从越南逃到多伦多来的,那个时候,她才六、七岁啦……

我明白了,很多年前看过一部刘德华、林子祥主演的电影《投奔怒海》,讲述的就是那段历史,一段今天已经被淡忘了的历史。

我隐隐觉得,“老大”和不远处那个喜欢独弦琴和香叶的女人,他们应该是有一个曲折的故事吧。

小店的生意很好,说话间又进来了一拨顾客,“老大”忙着过去招呼,我们也背起行囊出门,汇入到唐人街上熙攘的人流。

天色正好,深秋的太阳明晃晃地投射到林立的高楼和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多伦多这座大都市正是喧嚣忙碌的时候。

我们住的地方离“老大”的小店不远,离开多伦多那天早上,我和儿子不约而同地想到去“巴斯德牛肉粉”。

大清早的街道上难得看到几个行人,灰白的天幕把片片高楼的剪影衬得清晰而流畅,活像是一幅现代派绘画作品。橙黄色的路灯引着我们走过清冷的街道,来到了那扇熟悉的店门前。推开玻璃门,只有稀稀拉拉几位顾客,店堂显得比那天大多了,忧伤的独弦琴依然在悠悠的回响着。

我去吧台点餐,满以为会见到“老大”,却只见那中年女人和上次给我们送餐的小姑娘。试着用普通话问她们,怎么没看见老板,她们木然望着我没有反应。

儿子上前来用英语和她们交流,这才知道,她们都不会讲中文,而且“老大”中午之前也不会到店里来。

这让我非常遗憾。

还是那样的两大碗牛肉粉,这一次,我们都没有出声,慢吞吞的往嘴里扒拉着,像怀有满腹的心事。

想起那天我曾经问“老大”,为什么给店子取名“巴斯德”,是不是和那位法国生物学家有什么关系?

哪里啊,没有的啦,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就叫“巴斯德”啦。

事情原来这么简单。

也许,说不清楚什么时候,我还会再来多伦多,我会再到“老大”店子里坐坐,点上一碗牛肉粉,再听听他大起舌头对我讲,系呀,系呀,我们都系龙的传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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