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文
我用轮椅推着母亲来到楼下院子里,一路上,母亲不停地抱怨我把轮椅推得太快。我笑着摇摇头,继续推着她往前走。
母亲住进养老院几年了,通常情况下,每个周末我都会去探望她,要么周六,要么周日,这已经成了我生活中的常态。
自从多年前母亲患上焦虑症,原本温和的性格发生了很大变化,经过治疗大有好转,但偏执多虑的情绪还会不时反复,加上年岁增大,也就越发不爱动弹,要动员她到楼下去活动一下,真是件挺费劲的事情。
母亲不愿意去外面活动,总会找几个理由,怕吹风感冒,或者嫌阳光刺眼,要么会说她每天都在房间里、走廊上走动,只是我每次来的时候看不到。今天当然也不例外。看外面难得的见到了太阳,也没有明显的刮风,不冷不热的好天气,我提出下楼走动一下,母亲又像往常那样找出理由来推辞。
这些年里,这样的情况经历多了,渐渐的我也有些失去耐心,多少会有点强迫性的带母亲出房门,无非先把墨镜、帽子、围巾一类物品准备齐全,让母亲坐上轮椅再推她出去。
母亲嘟嘟囔囔不太情愿的配合着我,脚放上踏板时还有些夸张的埋怨我手太重,撞疼了脚后跟。我只当没听见,推起轮椅往电梯那里去。
路上遇见几位熟识的护理员打招呼,母亲就向她们“控诉”我执意要推她下楼去。大家心知肚明相对笑笑,互相挤挤眼,一迭声地讲,“婆婆,对的,对的,这样子好,就是该到外面透透气活动活动。”
连着几个星期,天空总是阴沉沉见不到阳光,气温也比往常偏低。今天难得艳阳露脸,院子里洒满金晖,几棵高大的黄桷树静静立在院子当中,还没有泛黄的树叶浓密葱郁,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三三两两的老人,有的同子女靠在长椅上晒太阳聊天,有的同家人围着院子散步,也有坐轮椅上的老人被推着在院子里来回转圈。
我推着轮椅,边走边听母亲讲过去一周她的身体情况,这里的饮食起居,同周边老人们的接触交往。对于长期生活在封闭环境的母亲,这些絮絮叨叨的话题基本了无新意,而我总会给她讲一些生活中的见闻和新鲜事,可惜母亲对这些话题总是不太感兴趣。年纪大了,不愿接受新事物,加上前些年焦虑症的影响,我很理解母亲的这种心态。
停下脚步我对母亲讲,“妈,你看太阳这么好,我牵着你在院子里走走吧,下来自己活动一下腿脚。”
母亲半张着嘴想要说什么,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几朵白云像绣在天幕上的花朵,素雅,清爽。母亲轻轻舒展了眉眼没再说话,也许,天上的云朵让她想起了家里她曾经栽种的那些盆花。
扶住母亲的手臂,我半蹲下身,让她的左脚慢慢落地踩稳,再把右脚踏踏实实放在了地上,这才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前走。
母亲的手掌凉凉的,握在我手里是那么干瘦枯槁。
已经记不得小时候母亲牵着我走路的情景了,但她一定就像现在我牵着她这样,牵着我走过很多次、很多次,只不过那时候我是小小的孩童,只能仰起头来看她,现在她已经苍老,肩背佝偻,步履蹒跚,和我走在一起,她更像是需要呵护关爱的幼童了。无端地,脑海里浮现起儿子幼年时,我牵着儿子走路的情景。人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牵手走过来的吧。
“妈妈,妈妈”,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苍老里透着几分娇嗔。我站定脚步回过头去,一位五十来岁的大姐正俯身为轮椅上的老阿姨剪指甲,那声“妈妈”是老阿姨口中发出的声音。
“大姐,阿姨这是叫谁啊?”
大姐抬头撩撩披散到眼角的长发,笑着对我们说,“她是我妈妈,去年得了老年痴呆症,过去的事情都不记得了,连家里的人也不认识了。”
老阿姨神态平和,密布的皱纹包围着的眼睛直直盯着我,像在认真回想、努力辨认我是谁。
大姐站直身子对我说,“好在我现在退休了,有时间就过来陪妈妈,看能不能刺激她恢复一点记忆。这个毛病让人把几十年的事情都忘得干干净净,连我这个女儿,妈妈也不认得了。”
大姐低下头问老阿姨,“你认识我吗,我是谁啊?”
老阿姨脸上竟然带着一点羞涩,咧开豁牙的嘴角笑起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妈妈!”母女俩不约而同发出了轻轻地笑声。
母亲在一旁看着没说话,大姐问我,“是你妈妈吧,看起来身体还好,多大年纪了呢?”
“年龄不小了,今年八十六,没啥大毛病,小毛病总是有一些的。”我答道。
大姐笑了起来,“那你真有福气,我妈妈比你妈妈还小呢,老年人只要没大毛病就好哦。”
“妈妈,”轮椅上的老阿姨说话了,“肚子饿了,我们回去吧。”
大姐埋下头凑近老人耳边轻声说,“乖,我们把指甲剪完就回去。”
“那快点剪,轻一点,我怕痛。”老阿姨说话的样子像小姑娘似的。
深秋的阳光虽然明媚,终究还是少了些温度。头顶上,树叶开始微微地晃动,有点起风了。看院子里的老人们都陆续回房间,我也牵着母亲的手慢慢往回走。
没走几步,听见身后大姐的声音,“真乖,看剪过指甲的手好漂亮,我们回去吧,明天我们再来晒太阳。”
“好,谢谢妈妈。”
人总会有衰老的一天,当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如果能都像这母女俩一样,那也是幸福的啊。
我发现,一直被我紧握着的母亲的手掌暖暖的,不再像先前那样的发凉,不由得,我把母亲的手握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