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心中的“威尼斯”

告别心中的“威尼斯”

赵平/文

威尼斯，散发着浪漫气息的水城，你离我那么远，远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你离我又那么近，直到今天，你的丝丝潮润依然扑面而来……

威尼斯，我从未走近过你的身边，你却把多少难忘的时刻烙印在我的心扉，我从未在近处感受过你的气息，你却让我积聚了多少浓烈的愁绪，所以，威尼斯，我有太多的话语想要对你倾诉。

曾经看到儿子在高考结束后写过一篇《再见，威尼斯》的文章，青涩稚嫩的笔触充满着对过往岁月的追忆和怀想:

“我想起几年来每个冬天的夜晚，在家中荡漾着的旋律；想起每个周日的早晨，乘车赶往老师的家；想起那个有些老旧的谱架，那张严厉而慈祥的面庞，还有那始终没能演奏出来的感觉……《威尼斯狂欢节》，一首浪漫而高难的曲子。那真是一段很辛苦，很艰难，又很幸福的日子”。

其实，对于我，何尝不是这样。

《威尼斯狂欢节》，单簧管乐曲的经典作品，世界音乐宝库的一粒明珠，儿子高中三年几乎每日相伴的必修功课，人说“十年磨一剑”，儿子是三年练一曲……“威尼斯”承载着儿子的希望和梦想、追求和奋斗，“威尼斯”也承载着我的甜酸苦辣、喜乐哀愁。

这是一个对我极不平常的冬夜。

我顶着寒风赶到儿子大学校区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

挤进人头攒动、灯火通明的音乐厅，一阵阵暖意扑面而来，观众席早就坐满了热情的听众，连走道上也尽是密麻麻的人丛。好不容易在梯道上找到一个空隙席地坐下，舞台上方“学生艺术团新年晚会”的字样就撞入了我的眼帘。

晚会已经开始，民乐合奏、舞蹈、合唱……节目正在依次上演。

我静静地等待着晚会压轴的最后一个节目，这一刻，我已经等待了十八年。

“下面由学生艺术团管乐队为大家演奏《长江颂》”。

热烈的掌声在音乐厅上空久久地盘旋。

身着一袭黑色演出服的演奏员们精神抖擞的手持乐器鱼贯登场，儿子握着那只伴随了他十年的单簧管，静静地坐在演奏席第一排，他的老练和沉稳，让我怎么也无法将舞台上的他，和我心目中那个幼稚顽皮的身影等同起来。

乐声轻轻响起，江水缓缓流淌，那一瞬间，我的思绪也开始不停地飘忽回荡。

时光竟是如此的神奇，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却就匆匆走到了今天。

今天，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想起儿子初中二年级时，语文老师布置的一道要求家长完成的作业——以《希望》为主题，给孩子说说心里话。

那一次，我那篇幅不长的文章《孩子，你就是我的希望》被老师作为范文在班里朗读。

“人生有许多的希望，作为你的父亲，孩子，你就是我最真切的希望！

在那个春寒料峭的黎明时分，当我从助产士手中接过呱呱坠地的你，那一刻，我接过的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我怀抱的更是一份未来的希望。

听到你牙牙学语，看着你蹒跚学步，我心中的希望也随着你幼小的身躯渐渐长大，这份希望给我带来的岂只是平常的欣喜。

儿时，我常带你去球场为绿茵骁将呐喊，为篮坛健儿助威，但是，体育并非是我对你的希望；后来，我又带你到音乐厅去欣赏经典，同样，艺术也不是我对你唯一的希望；现在，我时常向少年的你推荐名篇佳作，当然，写作更非是我对你抱有的理想。

人生的画卷在你面前渐渐展开，今后的路其实就在你的脚下，而我，该为你做些什么呢？

一个男子汉，如果缺少内涵，没有优秀的素质，那实在是不可想象。

所以，我带你到运动场上，去体味拼搏，去锤炼坚强；我带你走进艺术殿堂，去丰富思想，去提升修养；我带你徜徉书海，去领略人生百味，去品评世事沧桑。

这一切，就是为了你更好地成长，健康地成长，快乐地成长。

我轻轻呼唤你的小名——跑跑，你要迎着风雨，冲过荆棘，在人生的道路上跑得更快，跑得更稳，跑向光明美好的远方。

孩子，知道吗，这就是我对你最大的希望！”

台上，江水静静地流淌；台下，威尼斯在我心中水波荡漾。

距离高考结束只有不到半个小时了。

渐渐西沉的太阳依旧散发着炙人的燥热，迎面吹过来一阵阵凉风，也丝毫不能消除充溢在心头的焦虑。站在浓密的树荫下，站在考场外密集的人群中，环视四周一张张充满期待的面庞，我为自己是一名参与者感到深深的骄傲。

这里是高考的考场，这里也是人生的考场，考试结束的铃声将要响起，儿子艰苦多于快乐的中学时代就要划上句号，然而，不论结局如何，我们曾经的付出和艰辛的努力，终将迎来一个崭新的开始。

这场漫长艰难的“马拉松”快要到达终点了，多少个难忘的瞬间却如同电影画面在我眼前飞快的闪回：沉沉的子夜，儿子在孤灯下伏案的背影；黎明到来时，儿子惺忪倦怠的睡眼；刺骨的晨风中，压在儿子背上沉甸甸的书包；深深的夜色里，儿子一路吹亮楼灯的口哨……很多次，我为儿子成绩的波动忐忑不安，为他排名的上升欣喜不已；面对着我为他备好的夜宵，他狼吞虎咽般的“贪婪”让我暗自高兴；功课紧张，没有时间专注练习乐器，我在一旁苦恼着急；不能对他投入更多的精力、付出更多的关注，我更是为此悄悄地自责。

这一切即将成为过去了，对他，对我，这将是一段不能重复的历史，一段同忧同喜的历史，一段不忍舍弃的历史，然而，这又是怎样的一段历史啊。

就像裁判吹响的终场哨，“当当当”的铃声终于从校园中传了过来，又一年的高考拉上了帷幕。考场门前，刚才还显得凝重的气氛顿时活跃了不少，一群群蜂拥而出的考生同等候多时的家长们汇聚成了一片人海。这是一次胜利的会师，这是一场没有失败者的人生的赛事，一时间，欢笑、问候，叹息、安慰，喧嚣中弥漫着温馨的气息。

我朦胧的意识中，《威尼斯狂欢节》那一段我再也熟悉不过的旋律轻飏翻飞，不停的泛起情感深处的波澜，我急切迎向走出考场的儿子，如同十八年前那样，远远地向他伸出了双臂。

台上，江水湍急地流淌；台下，威尼斯在我心中水波荡漾。

又到了秋意渐浓的季节，我和妻子提着行李送儿子去大学报到注册。

秋天了，校园里满是收获时节的喜悦。宽阔的大道两边，初升的阳光给一排排高耸挺拔的行道树镀上了耀眼的金边，树枝在轻风中来回的摇曳，青葱的叶片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在击掌相庆迎接这些快乐的年轻人。

儿子穿过密匝匝的新生人群向报到点走去，他肩上的挎包里装着那支曾经令他烦恼、痛苦，又带给他幸福、喜悦的单簧管，还有字迹已经有些模糊的几大篇《威尼斯狂欢节》的曲谱。

眼前这个年轻的身影让我恍惚回到多年前那个秋天的早晨，我轻轻扶着他瘦小的肩膀穿过如水的车流，他小小的手掌紧紧攥着我的衣角，不时的仰起头来对着我傻笑。当他小鸟一样，蹦蹦跳跳的第一次跑进校门，搭在他身后那个缀着米老鼠图案的空空荡荡的书包，像是他的翅膀在欢快的扑腾作响，他是多么的兴奋，全然不知人生的大幕就这样悄悄拉开。

现在，他不再需要我的呵护，年轻的身影渐渐的把我拉出了长长一段距离。

想想曾有多少个星期日的早晨，我和儿子像西天取经的师徒，执着地走在去专业老师家中的路上；曾有多少寒冷或是炎热的夜晚，当儿子苦攻书本、练习乐器的时候，我在旁边静静陪伴，默默地为他撑起一把挡风遮阳的伞……而今，再也不必竖起耳朵等待夜归的声声口哨，再也不必为考试的分数苦恼烦闷，再也不必在周末随他往返老师家中，再也不必为练琴的音准节奏和他争吵。想到这些，我不禁从心底感到一阵阵地失落。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台湾作家龙应台在她的文章《目送》中这样告诉我。

是啊，我不该失落，曾经的一路同行不也是幸福的吗。

台上，奔腾的长江汇入了大海；台下，威尼斯的水波依然在我的心中悠悠荡漾。

新年晚会在儿子和队友们演奏的《拉德茨基进行曲》热烈欢快的旋律中圆满结束了，在指挥带领下，乐队全体成员起立，向满场热情洋溢的观众们谢幕。

远远的，看着儿子向观众们深深鞠躬，我想，儿子这时也一定是在向他的“威尼斯”告别吧。“或许告别的不是威尼斯，告别的是一个时代，一个第一次紧张地走进考级的考场、第一次紧张的参加乐队测试、第一次紧张的参加比赛的时代，一个为获得一等奖而高兴、为考到十级优秀而兴奋、为进入中学乐队而疯狂的时代，一个在高三那样忙碌的日子里，整晚整晚练琴的时代，一个乘公交车在同一线路上往返了十年的时代，一个我们一生也无法忘记的时代。”（儿子，原谅我未经同意就引用了你的文章）

人生，既有收获的喜悦，就注定会有告别的惆怅。

告别过去，即便过去是那样的难以忘怀；告别“威尼斯”，即便“威尼斯”曾经带给我们那样多的充实和荣光。

告别，为了更好地前行，告别，为了更加远大地追求。

儿子，你读过诗人汪国真的作品《热爱生命》吗？

“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

既然选择了远方，

便只顾风雨兼程。

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

既然钟情于玫瑰，

就勇敢地吐露真诚。

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

既然目标是地平线，

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

当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出现在我们眼前，儿子，就让我们一起向心中的“威尼斯”深情告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