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也有生命
——读散文《三片落叶》
文/赵平
读作家蒋蓝的作品始自《豹典》。这部关于豹子的辞典式散文,或可称作关于豹的“百科全书”,个中涵盖的各种关于豹的知识、神话、传说、寓言、故事,“即如豹一般斑斓奇艳,散发出迷人的美学光芒”,阅读的过程也让我有些目眩神迷,眼花缭乱。其后,又陆续读到过蒋蓝的多部作品,如《至情笔记》《踪迹史》《蜀人记》《成都传》等等,在这个过程中,发现更偏爱读他描述人物,抒写人性,彰显人文情怀的那些单篇作品,譬如《在正体字与方程式的迷宫中》《石壶牛心记》《大木匠》……充溢在作品中的传奇色彩、思想深度,以及视角独特、穿插跃动的写作技法,都让我感觉到兴味甚浓。
最近,读到蒋蓝的散文《三片落叶》(《人民文学》2023年第八期),这是一篇表现丧母之痛、思母之情的佳作。在读到文章之前的一个多月时间,我同作者一样,刚刚经历了母亲不幸故离的伤痛,带着这样的心情读这篇作品,经历了一次从未有过的阅读体验,读完全文,更是被深深地打动。
作者如同一位高明的画家,在八千多字的篇幅中,通过三段不同生活场景的发散抒写,让《三片落叶》的基调充溢着油画一般的质感,细腻真切,隐忍内敛,色调虽显冷峻,却又不乏些许的温馨。
农历癸卯新年将至,大年三十下午,作者匆匆赶回老家探望母亲,陪着年迈体衰的母亲过年。在包括除夕,以及其后大年初一、大年初四这几个时间段里,作者大量使用白描的摹写、丰富的细节,以及娴熟的时空交错、具象的诗性表述,极具带入感的将陪同母亲度过她生命最后时光的过程和感受,作了细致入微、感人至深的记录。
“墓园祭父”是作品中的一处重点场景。作者相当高明的通过蒙太奇式的场景转换,犹如绘制一幅工笔长卷,非常妥帖的把自然界的花影鸟鸣、天光云色,以及现实与往事的自由闪回,有机融为了一个丰富而饱满的时空,墓园周遭的腊梅、红梅、蓝花楹、水杉、飞鸟、夕阳、红霞,包括“那个穿银灰色套装的女人”,都成为了调色盘中不同的颜料,在作者笔下不动声色地完美烘托出了深沉凝重的氛围。
按照当地风俗,作者在除夕的傍晚陪着母亲去为亡父扫墓。在父亲墓穴前,母子有一段对话:
母亲弯着腰,突然说:“蒋寿昶,我很快就要进来与你见面了。儿子,你肯定会每年来看我们吧?”
我怔了一下说:“妈妈,你喜欢甜食,我自然都会带来的。”
她说:“水果就不要带了,可以带些桃片糕!
我忙说:“妈妈放心,我会记住的。"
母亲情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同儿子这段冷静理智的对话,实为不露声色地向儿子交代后事。母子俩都没有捅破情感上那一层薄纸,尽可能不去触动对方内心深处的柔软,然而,却又彼此心领神会、心照不宣。类似这样的场景和对话,文中还有多处,让人在动容之余更为动情。
同样,“车库送别”一段亦为如此。
作者将要离家远行,母亲坚持着要送他,这是母亲“多年来形成的习惯了”。在地下车库,作者发动车后,准备向母亲挥手告别,却又决定让母亲上车,先送母亲到出口再步行几步回家,他这时“突然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预感: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乘坐我的车了”。
母亲很高兴地坐定,立即就去拉安全带:“你的车好漂亮,气味也好闻。”来到出口,作者停车为母亲开门。“她已经没有力气独自从座位起身了。拉她的手臂,羽绒服竟然湿漉漉的,是汗水。虚汗。”
“后视镜里,母亲拄着拐杖,挎着小包,脚穿姐姐带回的厚棉鞋,头戴羊毛软帽,雪白的头发在帽檐下欲飞……她向我挥手。她的嘴唇在嚅动,似乎在说什么……直到汽车拐弯,我看到母亲还站在原地。”看着越来越小的母亲,“我的眼泪下来了。”
如此细节丰满、情感丰沛的描写,把作者离别的不舍、内心的痛楚体现得淋漓尽致,厚重入心。读到这里,我又想起了我的母亲。
《三片落叶》的很多部分都值得回过头去再作细读,这并非仅仅因为文字或者意境的完美,实在是因为作者营造出了一个情感渲泄的氛围和通道,或者说是创造了一个情感寄存的平台和方式,这一点尤为难得。
在蒋蓝的海量作品中,《三片落叶》也许不是最好的一篇,但相对而言,确是最打动我的一篇。我把文章转换成了word文档放进电脑,今后再读就会方便得多了,我以为,这样的作品是值得收藏的。
作者在文中这样描述,“蜡梅树上的黄叶片还没有落尽,也许它们还沉浸在深秋的长梦里,难以返回深冬,或者找不到回来的路,又或者已将香气提前吹往一场更为遥远的回忆。”“母亲派发的落叶,在我眼前摇摆起伏,成了本书(注:作者正在写作中的《苏东坡辞典》)叙事时断时续、文情阴睛不定的唯一原因。”显然,在作者眼中,落叶已经不是寻常所见,而是被赋予了特定的意象,其中不乏象征的意义、思辨的色彩,应该说,落叶的隐喻是非常准确而且形象的。
深秋里常见落叶,叶色已褪,叶缘干焦,再不见春的生机、夏的蓬勃、秋的丰盈,然而,那叶脉依然清晰,筋络更显分明,即便随着寒风翻卷飘零,依旧鲜活灵动,把它的坚韧、洒脱深深烙印在我们的心际,让人生多了几分温度、更平添了几丝温情。
落叶,其实也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