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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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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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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家

我想家,想自己的老张家。常独自一人,在夜深人静时。三十年前的我因谋生不得不离开了生我养我三十年的家。——我的老张家,有我童年的欢歌,有我少年的梦想,有我初恋的泪水。在那泥土中有我洒下的青春的热血和辛劳的汗水;在那热土上有我收获的喜悦和失落的痛苦。那一切似乎都遥远了,但仿佛就在眼前。

想家,就回家。老张家是祖宗居住的地方。提起老祖宗,就想起爷爷给我讲过的“那过去的事”。我没有见过老太爷,爷爷说:你的老太爷就是酒鬼,下桥乡众人皆知的酒鬼。张家老太爷与鬼打架之事,在张家后人中代代相传。

乡村的月光,尤其寒冬腊月里的月光,照在荒野河边坡地,座座旧坟头上枯草嗖嗖地叫着冷,不时地见到蓝得发白的磷火在一闪一闪,看得人毛骨悚然,心寒腿摇,上下牙齿打颤。在几十座的坟地最后排杂树枯叶中突起的是一座新坟,招魂幡哗啦啦地响着。一只像黄鼠狼似的獾正在那新土隆起的坟下边打洞,为的就是埋在下面,存放在棺椁里的那具尸首。 

月光把晚归的张家老木匠身影拉得很长。一会儿拖向坟头,一会陷入坑洞,一会儿缩成一团,一会儿东倒西歪。老木匠满嘴酒气,上衣襟边的搭扣再也扣不住那发烫的胸膛,上身外套被坟墓里的枝条缠绵着。老木匠用力一拽,衣服从上身脱掉,赤裸着上身,重重地摔倒在坟与坟之间的沟坎中。厚厚的露出棉絮的破棉袄,挂在枝条上,在月光里摇晃着。他回头一瞥猛地一跃而起,带着酒劲,吐了口痰骂道:什么鸟人?为何不让老子回家?他握紧双拳,对着那摇晃的破棉袄,一阵拳打脚踢。打得自己精疲力尽,就卧倒在坟头上呼呼大睡而去。 

不知何时辰,如勾的月亮滚向了西边天际。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从新坟洞口中爬出来一个黑影子,两手托着头上的平顶帽,身高在六七十公分。张家老木匠惊醒了,被眼前一幕吓得直哆嗦,被迫无奈地壮胆式地猛地发出一声震天嚎叫:鬼,是饿死鬼吗?老子与你无怨仇,为何奔我而来。奶奶的,让我与你决一死战吧!

当他再次坚强地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迈着坚定的脚步,用尽全身力气向那鬼扑去时,只闻到一股臭屁味,那鬼把顶在头的牛粪饼,摔了过来,瞬间又窜到了新坟头上。老木匠捂着鼻子,继续往上扑去,那鬼从他头顶之上飞跳而下,像一道黑色闪电,迅速地钻进枯草丛中逃走了,不见踪影。老木匠用力过猛,打了一记空拳,未能收住腿,失去重心,又一次重重地摔倒坟墓边,把招魂幡都压倒了,芦柴尖刺破了他胸口,流出了汩汩鲜血。

直至东方露白,在雪白寒霜中,在坟地里睡了一觉的张家老木匠,酒醒了,拽下枝头上棉袄,披在上身,一瘸一拐地,向墓地南的那高高突起的,顶多还有三四百米远的庄台,他的家走去。 

那近在咫尺的家,老太爷好不容易走了一夜,战斗了一夜,终于回到了家,这家就是现在我的老家,老张家。

我的老张家的小村庄紧挨着京杭大运河的东岸,离靠得最近的千年古镇也有五六里路。我童年记忆中的小村庄上,只有五六户人家,六七十人。男人在外做手艺(大都是木匠),女人在家农耕,每家每户都有三五个小孩,基本上相差不到八九岁,所以我们那时候伙伴特多。

庄台前有一条小河,从东南向西而去,然后在村西边猛然间来了个大转弯,向正北方向奔去,流淌很远很远后就连着古老的大运河,一直通向北京。当这条河到了庄台北面时,突然间分开一条支流向东,几乎同南面的河流方向平行,形成了一个口朝东方的“U"字形。这条河更像是母亲张开了双臂紧紧拥抱着整个村庄,此时的村庄就是她怀中的婴儿。

小河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清澈的,(也是我们生活用水。)水清见底,有小鱼自由游荡。夏日里,是我们孩子的天然浴场。河面上挤挤在一起的是菱盘,绿油油的。小伙伴们赤条条地,在水里,在它下面捉迷藏。蜻蜓,蝴蝶,还有不知名的水上昆虫,为我们跳舞,为我们歌唱。时儿,受惊吓的大鱼从水里冲出来,腾空很高,从我们头顶跃过,又猛地栽进水里,浪花四溅。

河的两岸边,自然生长着芦苇,绵绵数百米。秋天来了,像雪花一样的芦苇花随风飘散,在整个村子的上空团团转动,久久不肯离去。参差不齐的树木也不甘寂寞,排成一条长龙似的,沿着河流的方向远去。给人的是郁郁葱葱,满眼尽绿。夕阳西下,劳碌了一天的小鸟们飞回了河边树上的巢。此时劳苦了一天的大人们也扛着农具,牵着老牛向这里走回。

清晨早起的往往都是女人们。“笃笃”地捶衣服的敲击声;“喔喔”叫的公鸡声;“汪汪”的狗叫声。把红红的太阳叫醒,从那远远的田野上爬出来。村庄中袅袅炊烟升起,缠绕着房屋,缠绕着湿漉漉的树枝。

我的家。为了一个家,父母都耗尽了自己的所有青春年华,不知流了多少泪和血,为之奋斗了大半辈子。

据我所知,爸妈刚结婚不久,爷爷奶奶就把在家老大的父亲赶出了祖屋。(也难怪他们,我的父辈弟兄五个,只能成家一个,走出去一个。)父母只能借住在堂伯父家留下的两间草屋(在解放初期,他们一家人逃难去上海了)。在我十岁时,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凭着吃苦耐劳的精神,终于砌起了两间砖瓦房。那才是我们家,我们真正的家。

我和哥哥妹妹在这新家度过不大愉快的少年时代。我们经常打打闹闹,也经常被父母亲“棒”打。那时候,父母亲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十分苦,十分累。他们对我们的教育根本没有“说服讲道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人犯错误,统统挨打。一般都是我引起,因为我最调皮,最惹是生非,哥和妹都受牵连。

那时候最愉快的事,是夏天的夜晚,没有电,到处都是漆黑的,只有萤火虫一闪一亮地飞舞着,树上的蝉拼命地叫着,天气越热越叫得响。家家户户都在屋外搁上一张床,吃过晚饭后就睡在上面,这就是“乘凉”。在丝丝凉风中,大人们忘记了白天的疲劳,开始闲言碎语起来。我们只有望着天空数星星,偶尔有一颗人造卫星到了,就让我们激动万分。“卫星,卫星!老师说,它会唱‘东方红,太阳升。’的歌呢。”,“假如有一天我能上天去玩就好了。”

到了除夕,就是大年卅,做小孩的就心惊胆颤了。不知从那代传下的,家里的父母,为了来年能发财,就得有事没事地挑小孩子缺点。不听话的我,调皮捣蛋的我,几乎每年都被父亲一顿揍并罚跪在堂屋正中“老爷柜”前,小屁股被脱下裤子,父亲用柳枝条抽打。一边打一边说:敬老爷,敬财神。

这打可是真打,打得生疼,光腚上有抽痕。我越是哭得凶,那枝条上下的频率更快。 盼过年时,就怕今日是年卅,最怕此日是“敬财日”。但此日必来,躲不过。曾想过,要是没有或日历头印丢了多好。再说,即使年年被敬财,但是家里还是年年是“缺粮户”,连吃饭问题依然解决不了。

在爆竹声中,小伙伴穿起新衣服,踩踏着雪聚集到一起来。那年六七八九岁不等的男孩女孩有八九人之多。然后就从庄前东第一家“新姐姐”大妈家去拜年,到庄西头最后一排“二奶奶”家结束。每到一家,八九个小孩都齐声叫着:大妈,大大,大爷爷,大奶奶。然后大人们就给几片糕,给几块硬糖,还有花生,蚕豆等。八九户人家跑下来,在雪地里滑滑跌跌得,没有两三小时是不够的。

后来,我们渐渐大了,房子也由原来两间的变成了三间一厢了。再后来,八十年代初,原来很小的房子被推倒,重新造起来近二百平方的砖混结构的房子。再再后来,二十年前将这个家又装修了一番,水、电、气,厨房,卫生间,浴室间,应有尽有。苦老了一代人,折磨了我们这一代人。遗憾的是现在我们都进了城,这里的房屋只能空关着。

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最热闹的事,就是父辈兄弟姐妹七家人,为爷爷奶奶过生日,他们定下了“规矩”,爷爷过生日或那天“归天”,主“会场”放在老大家,也就是我家。奶奶的事就在二叔家。

爷爷的七十岁生日,好像是父辈们第一次联手合作。那时候还没有第四代。尽管他的五儿二女的每个家的生活状况都不错,但是家家都是正处于改造房子的时期,所以不热闹。两年后,奶奶的生日就不同了,那时候我的侄女儿和我的儿也出生了,幸福的四代同堂。欢乐的氛围增加了不少。

爷爷的八十岁生日,我们的大家庭,人口也增加了不少。年轻漂亮的妈妈不是挺着大肚皮,就是怀里搂着嗷嗷待哺孩子。三天前,亲朋好友们陆陆续续地从远方向我的家聚集。又是搭台唱戏,又是烟花爆竹。

爷爷的九十岁生日,我们所有八个孙子四个孙女儿都成了家。重孙重孙女儿有一桌了。最大重孙女儿已经上大学了。不仅是唱戏,而且请了当地地方戏的名家。那天人山人海,七乡八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涌向我的村庄,我的老张家。那天晚上,那烟花就放了近半个小时。

十几年前两老人都幸福地走了,我们的大家庭也就结束了。这个村庄再也没有往日的欢声笑语了。我们的同辈人都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这里,他们不是到镇上,就是去城中,有的更远的已漂洋过海了。

前几日,一毛不存的全顶光亮的“小老头”的我,望着眼下的仅有十几户人家的老张家的庄台发呆发愣。现大多半空关着,偶尔从窄窄的,灰暗的小巷里走出一位佝偻驼背的老太太,笑问客从何来时?我的眼圈红了。这是二奶奶,老得认不出了,有九十外的高寿了。 

当我绕着自己家的老屋转了一圈又一圈,七八九十圈…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八圈。在圈圈中,真实听到了:婆媳吵骂声,父子争斗声,兄弟厮打声,女人哭泣声,孩童叫喊声。

再聆听,邻居家,庄东头,庄西口,前那排,后那座,有失去亲人的唢呐声,有孝子撕心裂肺地呐喊着“娘呀,儿不孝,回家晚了,叫您听不见了!”的凄惨哭叫声。 

此声彼声,回音在空空荡荡的村庄里,震颤着老屋,从老屋里飞出了一群群蝙蝠,黑压压地冲向月如钩的寒风乍起的冬夜天空中。声声心碎!声声心裂!声声心痛!

我的老张家。一晃又已经过去一甲子。老张家后生可畏,代代出人才。

我的老张家。再过十年,你更加的老了。我的老张家,等着我拄杖归来时和你一起再同居,一起变得苍老得不能再苍老,老得哪里也不想去。

我的老张家。再过三十年,我将做了老太爷,说不定又是张家的新一代酒鬼。在自己的老张家庄台里,疯疯癫癫呀,摇摇晃晃啊,歪歪斜斜吆,过着逍遥自在如神仙一般的日子。

后来,后来的后来…(并非纯是想象,或许就是未来。)

据国家农村合村并居政策。老张家的,祖宗留下的,可以追溯的就有六代人居住过的小庄子,已经被规划在明年甘棠镇政府的一号拆迁规划文件中了。老张家的庄子还能存在吗? 

张家的后人,笔名的西西里呕心沥血用时五年,写出了超出自己出生时前五十年及后五十年,跨越百年的老家故事。在六十岁时才写出来的处女作长篇小说《庄之说》。因某些原因,被国内十多家出版社拒绝出书。

又过了十年,古稀之年的西西里,在他儿子和二十岁的孙子陪同下,从国外回来,但老张家的庄台不在了,退庄还湖了,被整出了“甘棠市牛没毛湿地公园”。

西北角的老张家庄鬼魂所在的墓地也荡然无存了,但东南角的土地庙被改造为湿地公园南大门厅,那被砍断了后又从树干上冒出新枝的银杏依然在,现枝繁叶茂,依然挺立地等候着每个春夏秋冬,依然昂首地直插云霄,仿佛在问:苍天能否让我再活五百年?

西西里老人,从孙子拖着的拉杆箱,捧出一沓沓厚厚的《庄之说》手稿,微微的,颤抖着双手,眼角里噙着两滴浑浊的泪。

西西里把手稿铺在银杏树下,划着了手中的火柴,向那发了黄的稿纸点去。老人噙了半天的老泪如断了链子的珍珠,一连串地往下流淌。

手稿化成了一团团火,一团团黑烟。一阵夕阳下的晚风,从银杏树冠团团旋转而下,黑纸屑在地上,在空气中翻滚。低者沉落在湿地公园里的茆庄河泊中;高者挂在了河泊傍在晚霞中变得如火焰一样的芦苇花上。 

此时,从芦苇群中窜出了十几只黄鼠狼,踩着老家的乡音《撒趟子撂在外》民调,围着西西里三代人,围着银杏树,围着那树下一堆火载歌载舞。

此刻,从湿地公园西北角传来如狼嗥的狗叫声。

西西里老人,收住了老泪,露出微笑,一手扶着孙子,一手指着夕阳西坠时那最红亮处说:那不是天狗吠日,是我们家逝去十年的狗在叫,一定是多利狗是在欢迎我们回老张家寻根祭祖。

老家,永远的家!老张家,是我们张家人心中抹不去的老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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