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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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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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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里条石街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此季,今日,我重复着贺铸的《青玉案》词中这一句,在雨霏霏的清晨,回到老家千年古镇邵伯。撑着一支黑雨伞,拖鞋在条石板上碰撞时,好像是敲击着钢琴的键上,迸发出清脆的“哒哒哒”声音来。在这长长的三里条石街上,在八尺八宽的,两边尽是白墙黑瓦板门木窗的沿街商铺。在窄窄的好似一线天的街道上空厚厚的乌云里,仿佛清晰地听到且久久回荡着熟悉的旋律,未改的乡音邵伯秧号子《拔根芦柴花》:“叫呀我的这么里呀来,我呀就的来了。拔根的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开…金黄麦那个割下,秧呀来的栽下。”

三里条石街,南北向。北起泰山行宫,镇人俗称奶奶庙,原叫东岳神祠,南至南塘的梵行寺,顺势依偎在大运河的身旁,就像一个乖巧的孩子拥抱在妈妈的怀里,一直紧紧地含着乳头贪婪地吮着乳汁。千年的运河水滋养着镇上的人一代又一代,让这有一千六百多年的古镇,也让这两百年有余的条石街充满了勃勃生机。三里条石街繁华鼎盛时期,有六十多种行业、五百多家商店。铁钉锚链、桐油麻丝、笆斗盆桶、旅馆饭店、浴室钱庄,沿河而设,鳞次栉比。那些老字号的百年老店,如“马大顺”,“杨恒昌”,“森和”等。“三里长街市井连”,“夜桥灯火连宵汉”的繁荣景象。

我的外婆家就在条石街北的奶奶庙附近,听老母亲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奶奶庙大门朝东,门前一条河,河上一座木结构的桥,叫着奶奶桥。北乡的,还有我们家的下桥乡的人要上街,必须通过这桥,跨过奶奶桥,在奶奶庙前烧一炷香,向南踏上那一条条的石板铺的路面,就是上街了!“三月二十八,上街看菩萨。”,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八,这一天街上最热闹。奶奶庙(泰山庙)出会的正期,天亮出会,钟鼓鞭炮齐鸣,“泰山老母”圣像乘坐由十六人抬的大轿出了庙门去巡街。前有“马披”开道,两旁有旗、伞簇拥,乐队伴随,后有众多的香客手持香凳叩拜。娱乐队边走边表演节目,观众尾随,一路鞭炮不断,乐曲不停。表演节目中围观的人群最多最热闹处必是,邵伯锣鼓小牌子的艺人的吹拉弹唱。演奏着传统曲牌一段又一段。掌声,呐喊声,声声震天响。“八段锦”,“十八省夹堂子”,“剪剪花”,“柳青娘”等,让人们听得如痴如醉,直至夜幕降临也舍不得离去。燃起灯笼火把,火光照耀如同白昼,神舆在前呼后拥中回到奶奶庙。

脚踏第一块条石时,便是奶奶庙的故事。走在三里条石街上,每块条石是一个音符,能发出不同的声音。踏在每块条石上,即有一段故事在传说。黄梅雨渐渐地大了起来,豆般的雨滴砸在石板上发出了“叭叭叭”的声响,早已经淹没了我那拖鞋的“哒哒哒”声,就像钢琴重新演奏了下一曲。再看看街道上的条石更加细嫩光亮,仿佛就是浸泡水中的玉石。尽管雨越来越大,但是条石街道上没有厚厚的积水,雨水都从条石块之间缝隙漏到下面的排水沟。真心感叹两百多年前的能工巧匠的高超手艺。

当我踏到第九十九块条石时,抬头向街东面看去,那破旧的,在记忆里好宽好宽的院大门,今见了也不过两辆人力板车勉强能过而已。这就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苏北乃至全国有名的“邵伯粮库”。大院里有数十座,整整齐齐排列着,又长又宽又高,专门储存粮食的仓库。在夏秋收粮时,如果今年爆仓了,就得在空旷的专门晒粮的水泥广场上,零时搭一些像蒙古包一样的,不过要比它直径大得多粮囤。一座靠一座,几十甚至上百座挤在一起,看起来十分壮观。在我记忆起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民自己种的粮食都不够吃,年年在缺粮的情况下,只要新粮食收割上来及晒干后,家家农户第一大任务就得用船,后来有了拖拉机,手拿缴公粮的本子,把应该缴的一斤不能少地上交这里入库。

当每年在收新粮入库前,就会经常看到,从条石街的粮库西大门,横穿街道向西几十米,再从一长坡而上,到大运河大堤上的专门运送粮食的码头。全是一辆接着一辆的人力板车,上面垒码着一袋袋编号的麻袋,里面不是稻谷就是小麦。有上百辆车来来去去,上上下下,就像过年过节时舞的龙一样在翻腾着。在上那长坡时,在没有卷扬机的年代,在堤坡上头,用四个强壮的男人,得用推磨子的方式,也就是“绞关”。用一根粗粗的棕绳扣在人力板车前面的一个固定铁环上,把一辆辆拉上大运河堤上。车在码头上卸载了粮食后,有管理人员给你一个不长不短的竹签,上面油漆做上暗记,每天的都有不同的标记。然后你回头进粮库西门时,有看守大门的人要验签并同你板车的编号和人名统一登记在簿。

码头下面大运河上停靠着 一艘艘等待装粮的空船。从船仓上架起宽度三四十公分的跳板,接连到码头上面大堤的平台,而且搭成上下道。当车夫把粮食拉到这里后,再由挑夫一袋一袋地背上船,一层层地叠在船舱里。挑夫们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个个光着上身,把有八九十斤的麻袋驮在后背上,还要行走在摇摇晃晃的跳板上。汗水和泥灰搅在一起,把整个人搞得脏兮兮的。就这样,一袋袋,一船船,成千上万吨的粮食,不是向大运河北去,就是向大运河南往,运到了中国的大大小小的城市里去了。

自从粮库不再是国家粮食备战储存库外,逐渐不再向附近农户征收公粮了,搬运工就少了运粮的事了。随着市场经济的开放,新镇区的开发,特别是江苏油田总部定在邵伯镇,随之而来的是大批东西南北而来的建筑大军。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运河水运码头又繁忙起来了,从运河北面来的是东北的红松,从长江口顺运河南,是漂洋过海而至的美国花旗松。一串串又一排排的,把运河堵得水泄不通。大堤上站满了来看新鲜事的人们。长长的木排就来到了起动吊车长臂下,从运河水中湿漉漉拎起,一般长度要在十米以上,大的一头直径要在五十公分,长期浸泡水中,每段树木足有两吨重。当吊至河堤平台后就放在两辆人力板车上,一头一端各一辆,然后由四名搬运工人,前后各两人,前面是两个男人,后面是两个女人,一般是两个家庭的两对夫妻。由他们拉到锯木加工厂,加工成成材再送到建筑工地。

有一日我放晚学走在条石街上,在这人群中看见了舅舅家二老表,本是小学老师,就因生二胎触犯了“计划生育条例”而被开除。只会拿粉笔写字的他再也没有其他手艺来挣钱养家糊口,只得找到“大运河搬运站”当搬运工人。他瘦瘦的,不高的个子,尖尖的下巴,白净的脸颊没有一丝红晕却泛着黄褐色。不大眼睛却戴着大几百度的厚厚镜片的近视眼镜,肩上套着绳索,两手背上暴露黑黑得像蚯蚓似的筋使劲地抓住板车的扶把。弯曲着腰,低着头,身躯几乎与板车平行,两脚用力蹬着每一块条石,艰难地向前挪动。额头上及身体上的汗珠滚滚而下,后背上衣因绳索的拉力而破开了一条口子,身上衣裤没有一处是干的,嘴里发出沉闷的心酸的“哼唷哼唷”的吟叫声。后面板车那头,在吃力推车的女人就是他的老婆。在一段坡道上,我伸手也埋下屁股弯腰帮了他们一把,走了一段。谁说世间撑船,打铁,磨豆腐是三大苦差事?像这样人力搬运工才是天下吃人饭干牛事的最苦的活。

三里条石街上长长的汗迹就是这些搬运工的泪痕。“哼唷哼唷”声,就是顽强者为了活着,也是那条石如钢琴的键,弹出的动人且让我流泪的旋律,是原生态的天籁之音!啊,条石街啊条石街。不管是踏着你,还是蹬着你前行的人群中最多的还是这些平民百姓!

“黄梅时节家家雨”。梅姑娘深深地知道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控制不住地以雨当泪,狠狠地把泪撒向街道两边的商铺的屋面上的小黑瓦。很多年久失修的屋里门窗腐烂空无一人,有很多门扇都没有了。雨水从屋顶滴滴串串地流下来。我倒吸一口凉气,让脚继续数着条石块吧。

当数到九百九十九块时,向东有一条小巷。此巷的尽头就是老街人上了年岁的都知道的“邵伯三大”之一的“大浴室”。

在我的记忆里,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五,六万人的(包括乡村人口)古镇只有这么一座浴室。朝南的大门前是好大的一片空旷地,南边就是上世纪老镇政府所在地。据《扬州画舫录》记述:“浴池之风,开于邵伯镇郭堂。后(扬州)徐宁门外之张堂效之。”闻名于世的扬州澡堂文化就从这里开始谱写,到今天有二百多年历史了。

大浴室的房屋结构与周边的民居格调差不多,就是一座典型的面积较大的四合院。说明白一点,就如同汉字的“回”。“回”字中间那“口”,就是浴池,在先进到池子时有半间供人们或擦背或淋浴或透气的地方,里放置圆圆的石头墩和长长的石头凳子。再往里走就是热气腾腾的浴池。有大池,还有小池,还有用木头打成的小格块放在池上面的,是防烫的头池。上面往往躺卧着七八个东倒西歪的赤条条的浴客,有的能睡到浴室打烊。在浴池东西两边的好几间就是供人们脱衣服的堂口。里面一张张似床非床,似椅子非椅子的,能让你半睡半躺着的浴室专用木制品。北头那房间是浴客不可以进去的,是工作间,里面有锅炉。在很早很早前,就是几口特别大的铁锅,还有一个很高很高的砖石头砌的大水池,里面的水,每天都要五六个临时工用水桶一担担从两三里外的大运河上的大码头挑来。烧水的要在每天早上五六点就开始,一锅接着一锅烧开,然后放入浴室池里。每天如此,必须在正午十二点准时开门。春夏秋冬,风雨无阻,除非过年的年三十下午到年初三上午停业外。

从南门进,是进深(跨度)不深的门厅,东西侧被隔了各一间,东面的是卖洗澡筹子的,西边是剪头(理发)的。买好竹子做的筹子,因为分普通间与雅室,所以筹子上面油漆做的记号有颜色不同。根据你购买的价格,向里走有一条过道,到你雅室的向东然后转向北,普通间的就向西。到了堂口,就有跑堂的见到熟悉的客人就调皮地吆喝道:客官,这边有空位,里面请。

记得四十年前,我到由来鹤寺改造的学校读三年高中期间,特别是冬天就有更多的机会到大浴室洗澡了。那时候的农村人春夏秋都在家里盆浴,即使冬天还要特别寒冷,最多也要两个星期洗一次澡。每年腊月二十四一过,家里的男人们就得带上自己的两三个孩子甚至还顺便带上邻居家的男孩子,浩浩荡荡地蜂拥般地来镇上大浴室。年腊月二十八,二十九是二十四小时不停业,从售筹的门厅一直排队到外面空地数百米处。为了“有钱没钱,洗洗干净过大年。”这一风俗习惯,往往要排队到大半夜,到凌晨才能洗好澡回家。那池里的水尽管还有热度,但是稠得如米粥汤。

在镇上读书期间,两个星期后到的那个礼拜六下午放学,头等大事就是去洗澡,最让我心神往的就是去听,堂口里会敲背的小老头讲典故。他六十来岁,是下桥乡人,姓焦,浴客都叫他“老焦”。读过几年私塾,十三岁就到上海滩浴室里学修脚,后来学会了敲背。他常常把两本书带到浴室衣柜里。一本是清代李斗的《扬州画舫录》,另一本是本镇人,在清代做过居户部、工部、吏部、兵部四部尚书。后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全权大臣(相当于现在外交部长)的董恂,退居回乡时编著的《甘棠小志》。一旦他讲甘棠的历史时,有人怀疑质问时就拿出书来当场对质。有一日,正好没有活做的焦老头见我们几个学生模样的大小伙子又来了,等我们洗好后上来,就给我们拿热乎乎的毛巾给我们擦身上的水珠。一边擦一边问道:“你们是高中生了,知道邵伯为什么不叫张伯,也不叫焦伯吗?”他见我们无语回答,就索性坐下来讲了起来:“邵伯镇”名的由来,邵伯还有一个别称,名叫“甘棠”或者是“邵伯埭”,因东晋元十年著名政治家、军事家谢安于此筑埭造福于民而得名,百姓把谢安比作西周时的召公,为纪念谢安改原地名步邱为邵伯,古代“邵”和“召”同音,唐宋日益兴盛。当年广为植株的古甘棠,隐在邵伯老街之中。现有的甘棠树是明洪武年间,邵伯在原甘棠庙的旧址设巡检司,在司署门口补植了一颗甘棠树,这稀少的甘棠树长得老枝粗干,皮老如鳞,夏日浓荫蔽日。

焦老头还告诉我们,我们的学校前身是来鹤寺,又叫“法华寺”。隋大业三年邵伯建法华寺。明郡人吏科给事彭汝寔微时读书寺中,既贵,出资重建。竣工之日,有双鹤绕梁,因名曰“来鹤”。明嘉靖十二年夏,曾发生鹳鸟代哺之事。据《嘉靖维扬志》载:“邵伯来鹤寺与佑圣观相邻,寺观皆有鹳巢,二巢有二雏。佑圣之鹳伤于弹,雏待哺于来鹤。来鹤之鹳哺犹己子,诱之飞鸣,全其羽毛,人咸异焉。”现如今还有一棵有七百当年的银杏树在,还有一对石狮子守在学校的门口。

说了来鹤寺不得不说说罗令祠,它在邵伯来鹤寺旁,一曰明王庙,祀宋江都令罗适。嘉靖四十一年,知县赵讷重修。《甘泉续志》言:罗令祠,在邵伯镇玉皇阁之旁。嘉庆九年,贡生赵洵重修,移宋秦观所撰碑於廊庑。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纷飞的战火中,罗君生祠(古玉皇阁、法华寺)几成废墟,《罗君生祠记》碑于期间也不知所踪。直到八十年代中期,罗君生祠(法华寺遗址所在的江都市邵伯中学校园掘地施工,古碑才得以重见天日。该碑现保存、陈列于邵伯中学内,与古石狮、千年银杏一道,并称为“邵中三宝”,且已被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在以后的求学三年中,陆陆续续地听焦老讲了不少邵伯的历史。如“邵伯三大”的另一大的“大马头”。大马头的马左边无石,有人说这三个字是乾隆皇帝御笔,乾隆说,在石头上写大马头,还要石干什么?!皇帝乃金口玉言,谁敢言个不字。运河兴旺,邵伯繁荣,大马头自然成为运河线重要商埠之一,而且素有“镇江小马头,邵伯大马头”的美称。相传清代康熙、乾隆六次南巡都在此过境。大马头在邵伯诸码头中数最大,最具历史文物价值的,三十几级青石台阶,直伸河底,台阶石又宽又长,很便于上装下卸。在码头的北面有一座土地庙,终日香火不断,船民烧香祈求平平安安,顺风顺水。 邵伯大马头下的运河石堤和石码头,是非常珍贵的物质文化遗产。经过三百多年的风风雨雨,原汁原味的保存了下来,实在难得。(现今邵伯大码头已被列入大运河申遗正式名录。)

斗野亭是始建于宋熙宁二年的一座亭子,因亭的位置“于天文属斗分野”而得名。北宋年间孙觉、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张耒等都来此作诗,堪称绝妙。本世纪元年秋,邵伯镇政府投巨资,择址在京杭运河与古邗沟交汇处,新建斗野亭园。主亭飞檐翘角,古朴典雅,亭内集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宋代四大书法家字迹,镌七贤诗碑于壁。

在新建的斗野亭公园北头,就是邵伯铁牛的安身之处。在康熙四十年,朝廷在淮河下游至入江处共设置了十二只动物,即“九牛二虎一只鸡”,安放于水势要冲,以祁镇水。如今“鸡飞虎跑”,只剩下几只铁牛散落于河堤上,邵伯铁牛便是保存比较完好的一只。铁牛臀部有个凹塘,好像一个拳头印。这是怎么回事呢?据说在铁牛湾,关帝庙前本有一对铁牛,一公一母。他俩是青梅竹马,恩爱异常的一对,老是觉得每年洪水一来,还是照样溃堤,无颜面对邵伯老百姓。一天深夜,他俩窃窃私议,意欲双双逃到天宫去,谁知隔墙有耳,惊动了关帝爷。公牛一听有响声,迅速纵身一跳,踏着一朵白云而走,母牛迟了一步,被关帝爷一拳击中臀部,顷刻间,动弹不得。可怜一对有情牛从此天各一方。

在后来的后来之后,我离开了家乡去异乡谋生了。即使偶然回家,曾经在一起玩的伙伴们,在酒足饭饱后请我洗澡再也不去老旧的大浴室了,去那些叫“亚龙湾”、“海浪潮”等新名字的洗浴中心了。再再个后来,听人说,老浴室里的那个下桥乡的焦老头不在了,据说活到了九十九。还听说,他死后把那《扬州画舫录》及《甘棠小志》的书一起埋在墓穴中了。

一声闷雷在大浴室的上空炸响,“轰隆隆”。黄梅雨越来越大。再看一眼吧,大浴室紧闭的大门。是停业了还是没有到正午的那个点上?无须多问了,还是走回条石街,继续数石头吧。

当数到条石一千九百九十九块时,又是一条十字巷。噢,向东的不是去邵伯巡检司,还有甘棠树的地方吗?向西就是“大马头”了。上了河堤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绿树成荫,河水清冽的玉带河。其实这条河并非过去在南塘与南塥处的玉带河,真正的玉带河因为河道改变及人为的破坏,早已经消失了。邵伯人就习惯地称现在西街的,本就是明清时期的古运河段叫玉带河了。顺着河岸向北百米再向西过节制闸,就看到了老妈妈说的“套鞋闸”。

这里写的“套鞋闸”是妈妈的方言发音。五十年来我一直以为邵伯人说的“小船闸”就是“套鞋闸”。也曾经想过为什么叫这样的名字?直到最近要写《三里条石街》时,上网找资料才发现了长达半个世纪的错误理解。家乡的方言中的“鞋”发音同“孩”,“淮”的发音也近似“孩”。所以妈妈把“导淮闸”说成,或者是我误听为“套鞋闸”了。想想觉得也是不错的一个美丽的现代版的传说,所以我在今写此文字时,只得好好诠释一遍。

妈妈说的“套鞋闸”,其实就是在民国时期蒋介石亲笔题写的“邵伯船闸”。现在只能看到大运河河道里露出水面的断壁残垣了。因为高水河水测压力大,主要是为了东线的南水北调的顺畅及水北上的流速,决定在镇北下桥乡南面新建了盐邵船闸而代替了它的功能,于一九七九年拆除。有点遗憾,如果完整地保留有八十多年历史的船闸,在中国甚至在世界上也是少有的事情。现在必是邵伯人赚钱的最佳旅游景点。

“导淮”是国民政府时期最大的公共工程。是孙中山先生的遗愿。他在《建国方略》中就呼吁:“修浚淮河,为中国今日刻不容缓之问题。”导淮入海,更是淮域人民的迫切愿望。当时邵伯船闸就是“导淮”的遗产。在一九三四年,成立邵伯船闸工程局。建闸资金,则利用英国部分减免的“庚子赔款”。建成后的邵伯船闸,采用钢板桩、钢筋混凝土浇筑,闸门启用机械均由英国进口,实际耗资八十七万八千元大洋。是中国最早的现代化船闸。新中国后,一号船闸建成于一九六二年。二号船闸,建于一九八一年。三号船闸,于二零一四年投入运营,更好地发挥出京杭大运河的传输功能。目前邵伯船闸的年通过能力超过八千多万吨,是除三峡大坝和葛洲坝之外,全国第三大的船闸。

由于雨势较大,天黑黑的,云低低的,还不断地被闪电撕开一道血红的豁口,让人毛骨悚然,使我本就淋湿了的身体有了微微的打颤。我止步了,没有过天桥,没有去船闸西的邵伯湖,只得深情地眺望一眼,就走回头路又到了条石街。在回来的路上,见到了现代人都知道的邵伯老字号的美食店门口悬挂着的招牌及店旗。如陆林珠的香肠及老鹅,马槽子的猪头肉,还有丁大罗的牛肉。过去的扬州运河段的“运河三宝”,邵伯的老菱,高邮的双黄蛋,宝应的藕。现在夏季最出名的就是邵伯小龙虾。

在一些新修复的老宅前留步,满眼是明清时期的建筑。如四角楼,商会馆,盐商大院,董家老屋,还有许多关门闭户的私家别墅。尽管有的庭院里杂草丛生,但是掩盖不了当年这些富商大贾家家朱门酒肉臭的情景,也埋藏不了为富不仁的贪官污吏的霸道敛财的样子。据说条石街的中大街居住的大部分就是这样人。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这些人留下空空的房屋举家逃离了。不是去台湾就是去香港,去异国他乡了。

让黄梅雨冲洗去老屋及老街上的污垢吧!我得继续数着脚下的每一块条石,两千九百九十九…数到三千九百九十九块时,看到的是“邵伯三大”的最后一大“大会堂”。

眼前的影剧院就是镇上人挂在嘴边的“大会堂”。锈迹斑斑的两扇用钢管焊接的镂空大门上,绕着几圈铁链子,在两端上了一把硕大的锁,上面有蜘蛛网覆盖着。座东朝西的墙体上是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在雨水中显得更加郁郁葱葱。门口两侧的贴海报的橱窗已经破烂不堪,里面还有一张发霉的,残缺的,依稀可以看到上面的美女袒露着双乳,扭着翘翘的臀部。应该是上世纪流行的草台班子的有艳舞的晚会海报。记忆最深的就是像碉堡上露出如机枪口一样的两个售票口依然还在。大会堂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居住在中大街上富人看戏搭的一个台子,是草屋结构的。在一九五八年改建为有座位八百,那规模在当时的如此小镇上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了,所以邵伯人引以为傲地称其是“大会堂”。后来到一九七三年又改建,可以容纳一千多人了。当地政府经常在这里举行会议,就更加是名副其实的“大会堂”了。

在三四十年前,这里可是条石街上最热闹的地方。最记得有一年放映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时,整个镇上及农村的人像疯了一样,挤得大会堂南北几百米的条石街交通瘫痪。接连三天三夜地歇人不歇机地轮流放,三小时清一次场,共八场次,场场人爆满而且人人看得泪流满面,影剧院里哭声一片。

我最后一次在大会堂看电影,应该在三十三年前,看的是法国的电影《老枪》。是春节期间,是本庄一起长大的伙伴,把我和比我小两岁的从小就在一起尿尿和泥玩的小妹妹一起邀请到大会堂看的电影。我之前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还让我与她坐一起,电影看后回家的路上问我,把她给我做老婆。我顿时就反对,觉得怪怪的。这个大会堂成全了多少男男女女的婚姻,却让我与她以后连“闺蜜”,甚至朋友都没有做成。害得她一直“恨”我,直到那天她出嫁他乡。我从此再没有进过大会堂及外面的影剧院。也难怪大会堂关门有二十多年。

天上没有闪电也没有了雷声,黄梅雨仍然下个不停。当条石在四千九百九十九块时,就到了南大街。继续数着脚下的每一块条石,当数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块时,脚下的条石没有了,条石街戛然而止了。前面就是南塘边的梵行寺。

南塘桥东是外塘,桥西就是内塘。梵行寺就在内塘北岸。有一座高耸的两面的观音像立在塘边。一面守望着条石街,一面眺看着南天门,愿神的力量护佑着古镇人,子子孙孙生生不息啊!内塘西河堤旁新建的广场上有朱自清老先生,正在《我是扬州人》还是《我是邵伯人》打着腹稿想重新来写,并隔塘对问曾经来过梵行寺看茶花的苏轼:你为何留下“细雨无人我独来”诗句?今日我不是来了吗?

条石街,三里长。我不知不觉地走了三个小时。黄梅雨依然“哗哗哗”地下着,猛抬头,看东方的黑魆魆的天空被撕裂出一道很长很长雪亮刺眼的白口子。俗语道:“亮一亮,下一丈。”这雨没有十天半个月是根本停不下来的。登上高高的南塘桥,一片金黄色的梵行寺安稳地,静静地,与世无争地靠在桥身旁。桥下面的南塘水显然浑浊了许多,昔日的鱼翔浅底,水草荡漾不存在了。在潮湿雨气里,我落下黑伞,回首望那条石街,雨雾弥漫,不见其影。我叹口气,摇摇头,打开耳机,里面正播放一段扬州《板桥道情》:“老书生,白屋中,说黄虞,道古风,许多后辈高科中。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一朝势落成春梦。倒不如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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