孃孃称谓,在我们这里就是姑姑,姑妈,姑母亲,就是父亲的姊妹。
扬剧《珍珠塔》的故事源于苏州吴江同里。故事的主人公方卿羞姑这一段,家喻户晓,千古绝唱。我不是戏迷更不是票友,但是对家乡戏不排斥,好像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了,正渐渐地爱听起来。扬剧名家姚恭林演唱的方卿,我也能哼上两句。“三年前姑母亲嫌贫爱富,娘家的骨肉亲翻脸不认…”。可见这样的关系是何等重要,是仅次于父母亲的血缘关系。
我今天要写的孃孃,姑母,姑母亲与《珍珠塔》里的完全不同,而且是两位亲孃孃。分别是在上海的大孃孃及在艾菱湖的小孃孃。我父亲有兄弟姊妹七人二女五男,是兄弟中的老大。大孃孃是七人中最大,小孃孃比我父亲小两岁,排行老三。
痛心的是,两位可亲可爱的孃孃,在今年以及两年前相继去世。去了所有人最终必须去的天堂。为了表达我对您们的思念,我唱一段家乡的扬剧而且是自己改版填词的《西西里哭姑母亲》让您们听。
四十多年前因您在上海,我第一次来到了上海。由刚从海军退伍回家的大表哥陪着,还特意跟他伙伴,一里弄的,叫冰昆的人借了部135的黑白胶片的相机,当时很惊喜,心里在嘀咕,城里人老有钱,这么神奇及贵重的东西个人就拥有。到西郊公园拍了一卷胶片,至今存有照片在。
第一见到如此庞大的动物园;第一次见到了珍稀的熊猫;第一次见到高高个子长长脖子的长颈鹿;第一次见到比咱家门口树上麻雀大百倍的,居然在地上行走的大鸵鸟;第一次见到比俺家的猪又大十倍的,动物之王的大象。还有众多第一次见过的珍奇稀有动物,开了眼界,影响了我,给了我全新的感知观。
在二老表的带领下,游玩了繁华热闹,人来人往的南京路商业街。在大街上遇到的大多是南腔北调的,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特别让我停下脚步,转动着头,盯着而睁大眼睛看的,是金色头发,白皙皮肤的,颀长身材的西方人。在寒冷北风里,穿着短袖,穿着牛仔裤,脚蹬靴子,留着噔噔噔的声响,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外滩上,二十四层楼的,上海乃至中国最高的建筑,需仰视。看疼了脖子,惊讶地张着嘴,吐着舌头。黄浦江里,千舟竞发,汽笛声声,海鸥点点。苏州河上的外白渡铁桥,雄姿英发,两跨巨型钢架拱着身体,抻在宽宽的河两岸,硬生生地,强有力地拉着厚实的铁板的桥面,让接成龙似的汽车,让摩肩接踵的人,压着踏着而过,没有半点脾气,舒坦地屹立着。特别是那长长的有两段的车厢,车厢相接处,有弹簧,有转向,每当转弯弯时,就发现外侧弹簧在张开,内侧的弹簧在压缩,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那车厢顶还有两条直挺挺的,如孙悟空的长辫子翘向天空,牢牢地连着上面的电网,在接头处,时常碰出火花,让我看得目瞪口呆。上海之大,满眼皆新奇,简直就是刘姥姥游大观园。
江北的,乡下人,有亲戚在上海,在我们儿时是值得无比骄傲的事。每当在学校里,新生报名时,入少先队(红小兵)时,入共青团时,填写的表格里,关系人一栏中必写着上海的您。因为我们的家只有您一家在大都市且在很遥远的地方。
在我家里老大穿的毛衣毛裤,都是您亲手一针一线地织的。穿了两三年后嫌小了,就得让我穿。我们那代农村的孩子能穿上毛衣毛裤,(其实就是用手套白纱丝,一股股捻成后疑似粗粗的毛线。)是奢侈的事。一是农村无闲月,二是农村女人会用毛线打衣服的不多。这是在未去过上海,十岁前最记得的,特别在寒冬腊月天里最能体会到的,是您送给我们的温暖。
当我工作时,时隔二十年,携妻拖儿,也正是儿子十岁时,再次来上海旅游。那年是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就是为了看黄浦江畔,在七月一日为庆祝香港回归举行的盛大烟花秀。吃住在您家整整一个星期。
尽管在三老表的陪同下,玩得不亦乐乎,乐不思蜀。最难忘的还是您,为我们一家做的早餐,您亲手包的韭菜鲜猪肉馅的水饺。做了很多,放在冰箱里,要吃时拿出部分来。那味就是比马路边小吃店里的香,馋得我能狂吃三四十来只。
尽管在工作期间,以及做销售,做生意,陆陆续续来上海,尤其到您的家若干次,但随着自己的年岁增加,特别是近二十年,还是越来越少了。甚至好几次从您家十来公里外的高架上路过,去浦东机场送孩子们飞他国,都因来去匆匆,心想回头拢到虹口区那弄堂里去看您,终因回返时日西斜,还有三百多公里路要赶回而默默地离开了上海,向西奔江阴大桥,一路北望而去,心里却装满了无奈及惆怅。
昨天,我再也不能找理由了,我不得不来了。我驱车近三百公里,心情特别压抑,强忍着泪水,在秋雨里,在京沪高速上,在沿江高速上,风驰电掣般一路狂奔。听话的小柯,似乎知我心,轰鸣着发动机,硬是把自己的速度表指针拉向一百一十码,一百二十码,一百三十码,讨厌的电子狗叫着:超速!管不了那么多了,向上海某医院狂奔而去。
当在医院看到病重的您,一脸憔悴。让病折磨得只剩着皮包骨,两肩锁骨高高突出,两眼深深凹陷于窝。当我抚摸着您手时,我的泪情不自禁地滑落。您是我们家可亲可敬的人。我的好大姑妈,俺的好大孃孃。
当我对您说:大孃孃,您要加油!等您康复回家,我还等着吃您包的韭菜猪肉馅的水饺。您强忍着透析后带来的痛苦及疲惫,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慈祥地注视着我,会心地笑了。期待着,您早日康复,尽快离开此医院,高高兴兴地回家。咱们一起回家。大孃孃,我们回家!
因有三位老表的精心护理,恢复得很不错,在春节前出院回到了老二的家。可是在今年3月16日的早晨接到上海三老表的电话,大孃孃病逝在医院。大孃孃最终没有能回到您居住了六十多年的“28弄”;没有能再一次回到您的故乡“苏北老家”;也没有能让我们再次重逢,吃上您包的饺子。最最遗憾的是,因为正在“疫情”期间,阻挡了我们想去看您最后一面的愿望。只能以泪洗面,只能望着东南方向,只能望着茫茫无际的天空,长叹,长哭,长痛啊!
大孃孃一走,从此我们就没有孃孃可以叫了。因为两年前小孃孃也离开了人世间。
记得,记得,永远记得住,那是2018年5月18日晚。七点半左右,手机响起,传来艾菱湖的小老表的哭泣声音,说他妈溺水身亡。我先迟钝当手机那头的小孃孃的唯一老儿子重复着:妈溺水死亡了,妈不在了。我颤抖地握着手机在这一头也失声痛哭起来。
小孃孃七十六岁了。在我大家庭父辈中,她排在第三。她定格在我脑中最后一幅画面,就是年前腊月二十八去提前拜年后,她一直送我至村西头,望着我启动车起步后还在笑眯眯地挥着手。
小孃孃比我大二十三岁。在从我记事时,就知道了,年初三去孃孃家拜年,不仅有压岁钱,最关键的是有好吃的。因为小姑父会厨艺,尤其在上世纪吃不好穿不暖的六七十年代,到小孃孃家去,他们总会像办酒席一样,搞出两桌丰盛的菜,让平时根本吃不到过的侄男侄女们,就是一顿无比的饕餮盛宴。我拜了五十年,在小孃孃家吃拜年饭有四十年。就在前十年吧,我舍不得他们二老再为拜年而如此忙办酒席,故意提前至腊月来拜年。
下面这一段《泪满艾菱湖》文章是我哥哥写的。
邵伯镇境内湖泊众多,除镇西有邵伯湖,镇东由南向北还有艾菱湖、荇丝湖、渌洋湖等。但现今,除邵伯湖湖光依旧在,其他湖泊的面貌已发生沧桑之变。
“湖水阔无际,苍茫兼落晖;客帆东北下,水鸟来去飞。”这是清代江都诗人程湄行经艾菱湖所留下的诗句。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政府大举围湖造田,筑圩垦殖。于艾菱湖地域得地近万亩,移入高邮、邵伯湖切除滩涂、开挖淮河入江通道的移民,成立了今天的邵伯镇艾菱村。现在,这里纵横交错的河道、一片片的滩涂,依稀可见当年艾菱湖的影子,邵伯到杨庄的公路,以及正在兴建中的连淮扬镇高铁,就建造在当年的艾菱湖心。
五十五年前,我的小姑妈,从曾经的、与艾菱湖同时被消失的、碧水间广布嫩时可食的“荇菜”——吾乡俗称“荇丝草”的“荇丝湖”畔,嫁到艾草青青、菱花点点的艾菱湖六队。
母亲曾经多次告诉我说,十四岁就下田插秧的小姑妈,出嫁前一年,从生产队收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抱襁褓中的你,她的第一个娘家侄儿。她出嫁那天,你跌跌爬爬地哭喊着去追已经跨出娘家门的她。她哭着又把你抱回来,哄了半晌,才在媒婆的催促声与你的哭闹声中重新上路,渐渐远去。
2018年5月21日,小满日的今天,小姑妈她老人家,让所有她的亲人猝不及防地化为一抔青灰。在这个五月下旬少有的冰凉的凌晨,在凄厉呜咽的唢呐声中,她无声无息地溶入到艾菱湖南、十里长河边、高铁桥墩下的低冈,这来自艾菱湖底的黑褐色的粘土地之中。(转载于“甘棠树下”的朋友圈。)
小孃孃出殡这一天,乌云密布。凌晨四点不到,在唢呐的嘶哑声音中,伴着众亲人泪水声中,在您三子女哭泣声中。棺椁在八位大汉的直腰抬起的那刻,从您家正堂徐徐向屋外移动。刹那间,我再次痛哭流涕。我可亲可敬的小孃孃就如此悲伤地离开了生活五十多年的家。那唢呐声更加嘶哑且震天响,响彻在整个艾菱湖的上空。在这漆黑一片的凌晨,我多希望小孃孃再能停留一刻,让您再好好看看家人,特别是娘家的侄儿侄女们是如此伤心,特别是已过半百的侄儿们更加伤心欲绝。谁人不知,又有谁人不能知啊!你娘家的侄男侄女是何等地尊重您又何等地爱着您。
漆黑的村庄路上,那最让人讨厌的吹匠们,还有更可怕的那“抬重”的八个大汉,还是把您一步又一步地抬离家门,抬离村庄,抬离了您熟悉的每寸土地。
我的小孃孃,我泪流不止啊!任凭在罕见的五月凌晨冰冷的风里肆无忌惮流淌。此时此刻,我只能以泪洗面,只得用此最原始也是最本能的方式表达对您哀思与不舍。
唢呐声依然在嘶哑的凄惨地叫着。叫声中,小孃孃进入了火化炉;在叫着声中,埋葬在了艾菱湖的南堤边。在即将开通的连淮扬高铁下,那化为了一捧灰就那样冰冰冷冷地永远永远地融入了艾菱湖的黑色土地里。
长叫一声,天那,我的小孃孃从此就是艾菱湖的魂,仇家的鬼了!任凭招魂幡在异常的五月寒风中飘曳吧,飘不去你的侄儿对您的思念。
现在,我清唱两句扬剧:“三年来姑母亲去了天堂,娘家的骨肉亲永生难忘。…”此时此刻只能让扬州的地方戏的哭腔,随着晚风飘向天堂。大孃孃,小孃孃,您们可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