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盛开在农历五月间,花朵儿又胖又白又香。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农村是常见的花,深受农村女人的喜爱及佩戴。
在我很小的时候,老家南门口,那秧田坎上儿,有一丛枝条枝叶很密实的,主杆枝又粗又壮的栀子花树。栀子花成朵时是青绿色,开放时是素白色。花朵云集,一簇簇拥挤一起,从没有感觉到在哪一天会被摘完了,朵朵儿层出不穷前赴后继而且越开越多。
五月端午节,我们这些孩子最快活了。小朋友脖子上挂着鸭蛋套套,另挂着一只粽子,身后再背着一纸老虎。
其实,当端午节来临,恰逢栀子花开时,亦正是农村进入了忙季,一边抢割小麦,一边抢栽插秧苗,那年代叫“双抢”。大人们称端午节为忙节更是苦节。因此农历五月为苦月,这个月内是没有人家举办婚礼的。
村庄中年轻的少妇,一大早带着露水珠儿,太阳未升起时,一定先到俺家这儿摘上几朵又胖又白又香的栀子花,插在又粗又长又乌黑的大辫子间,才欢天喜地去农田忙插秧了。这就是苦中寻乐,让栀子花香伴着那又苦又酸的汗水味儿,把秋季丰收的希望之种插在泥巴中。
农间少闲月,有栀子花开时,农人更辛苦,唯有孩儿们是无忧无虑并快乐着。
小小庄台上几个小男孩子是我的伙伴,最大不过七岁,都一致地穿着开裆裤,露着茶壶把儿。爬坐到栀子花树丫上,压着那富有弹性的枝条当着秋千,任身体随它摇来摆去,个个仰头大笑,玩得十分投入,玩得不想回家,一玩就能玩上半天甚至一日。与我们差不多大的,还有五六个小女孩子,她们围在栀子花树下又蹦又跳并嚷嚷着,对我们下指令:小哥哥。哥。把这朵给我。把那朵摘给我。其中一位扎着羊角小辫子的又胖又白小妹,对我奶声奶气地说着:好哥哥,多给我摘几朵,我要送回家,给奶奶,给妈妈戴。哦,好呐!
长得又胖又白,庄上大人小孩都叫她“胖白妹”。她手捧着三朵栀子花,高兴地蹦哒哒地回家了。她的家在小庄上最后一排,离这儿五十多米远。
胖白妹敲打着家里的大门,门从里面插上了栓。她出来时妈妈还在家里洗衣服,衣服挂在屋外,两棵大槐树之间的绳上面,还水淋淋地往下滴着,地上一片湿漉漉的。见屋内没有动静,胖白妹提高了嗓门:妈,来开门。我摘了栀子花回来让你戴头上,会很好看的,还香喷喷的。
过了大半会儿,依然听不到妈妈的声响,门依然关闭着。胖白妹放声大哭起来,尖而高亢的哭声刺人耳膜,震颤着左邻右舍的茅草屋,也叫来了屋前屋后的大娘大叔。
从乱糟糟的人群里挤进胖白妹的年岁不过五十岁的奶奶。她双腿哆嗦着,手臂不停地颤抖着,结结巴巴地对围观的邻居说:好大哥,糟糕了,出大事了,要出人命了。快冲开大门,快救人!
胖白妹手里依然捧着那几朵栀子花,瞪着大眼,一脸茫然地望着奶奶,又瞅瞅邻居大叔,泪水从脸颊上往下滚滚而落。
两位身强力壮的大叔,用肘部撞撕裂了木制(棺材板做的)大门后,见堂屋二桁架梁下直挺挺地垂吊着一个女人,离她脚下五六十公分的地面上倒着一张木凳。所有人见状都惊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往屋外倒退了两步。只见胖白妹向屋顶抛弃手里的栀子花,猛地向前扑过去并抱着妈妈的双脚伤心地痛哭着:妈妈,下来,妈妈,干嘛呢。她顺着妈妈的没有穿鞋袜的白如雪的双脚往上看,妈妈脖子上是一根又粗又长的麻绳紧紧套着。妈妈的头向一侧歪倒着,一头漂亮的披肩长发散乱着,半张着的嘴巴中吐出半截红红的舌头。
五十岁不到奶奶吓得晕死过去,瘫倒大门外侧。小一会儿功夫自主醒来,放声嚎哭着并双手猛力地敲打着地面,使尘埃飞扬,使蚊蝇从土坯墙壁缝里吓飞了出来。年轻的奶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庄邻诉说着:可怜的丽儿,后天就是端午节了,也是你二十四岁的生日。自你十九岁嫁到我家,我都记得为你过个生日。没钱买肉,但也能为你做个鸡蛋炒洋葱。家里缸里没米了,跟邻家大妈家借也要借几升米回来,煮上一锅热气腾腾的,又白又香的大米饭。想不到,就昨天晚上我们为了农活,为了那一亩三分水田插秧事而斗嘴吵架憋气。你就一气而寻死。你这一死,天塌地陷了,我也不想活了。
“嘭”的一声闷响,奶奶用头向那土坯墙撞去,头上破了皮,汩汩鲜血往外冒,染红了长长的黑发,染红了白衬衣,染红了贫脊的黑土地。
比黄莲还苦的农历五月,还有比苦瓜还苦的端午节。还有比黄莲加苦瓜更苦的,是苦命的胖白妹的二十四岁的妈,为甚生于古历五月初五?
素净寡白的栀子花,为何在繁华似锦的春天里不开花,偏要在亿辛万苦的五月里绽放,留下一道惨兮兮的白亮亮?
我望着胖白妹,脖上套着我特意摘下的栀子花,用白线相连编织成花环,手里捧着妈妈的遗像,走在由八个大男人抬着的黑漆漆的棺材前面,哭得像泪人似的,向村庄西北角墓地走去。在那嘶哑的刺耳的唢呐声中,胖白妹的妈妈的棺椁渐渐地被黑土淹埋了。
胖白妹长跪在坟前,双手托起栀子花花环,轻轻地放在了那堆土垛上。
苦五月还有三天即过去,栀子花花期亦快结束了,农家忙事也渐尾声了。谁知隔壁生产队的,一位五十岁的老妇人与赌博成瘾的丈夫大打出手,在被家暴后的第二天凌晨在家上吊自杀了。
那几年,我们下桥村的女人用一根麻绳上吊自杀的连续死亡的多达六七人。那时民间流传着:下桥村的绳子,上桥村的农药,后桥村的砍刀,前桥村的棍棒。这些都是致人亡命的途径及器械。那穷得叮当响的那几十年,让无数人惨兮兮地变成了鬼魂。不是自杀,就是他杀。那可怕的,是做恶梦的岁月,我们那代孩童就是在这样的恐怖中成长。
十三年过去了,胖白妹长成了婷婷玉立的少女。有谁知她如何长成?其实就是在苦水中浸泡大的。胖白妹从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爷爷样子。她爷爷得痨病死的,是在胖白妹爸爸妈妈结婚第二天。在胖白妹的妈妈死后的第二年,她爸爸在她妈妈忌日那天,在大城市搞建筑做泥瓦匠时,从几十米高空脚手架上跌落而亡。胖白妹就和奶奶相依为命。
那年在端午节后的第一天,如花似玉的胖白妹约我晚上到栀子花树下。
那天晚上,尽管没有月光,但是满天星星。星光下,栀子花树密密麻麻地开满了白花,芳香四溢,沁肺沁脾,十分舒畅。
胖白妹披着长发,穿着长裙子,问我:知道我约你来干嘛?听说你家里人给你相亲了,是不是?
当她听到我嗯了一声,她语速加快:你娶我做老婆好吗?
我惊呆了,我赶紧说道:我一直把你当妹妹,做老婆好怪呀,从没有想过。这不可能。
她低头不语,伸手摘下一朵栀子花,又用力地抛向黑暗中。对我吼着:知道了,我恨你!说完转身飞跑而去,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三月后,八月半(中秋节)后一天。来迎娶胖白妹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我的村庄。据说是胖白妹远嫁南方了,还听说是一气之下才如此神速,并听庄上人说,她一定要抢在我前结婚。
出庄台到南面,只有一条路,必需从我家门口,那栀子花树下路过。从那晚分手后,我们俩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即使碰上面,她都低着头视而不见并快速地逃避而走。听着那鞭炮声响起,我情绪突然低落,万分不舍了。我偷偷地在屋内从窗囗向那条她必经之路守望着。
她,我的发小,我的闺蜜,我的胖白妹。就是她!今天更加漂亮,一身红色新娘服,头顶红方巾,在媒婆的搀扶下,慢慢地走来。当她走到栀子花树旁时,突然站住了,尽管此时栀子花树上没有一朵花,但是绿油油的叶儿依然在晨风中摇曳向她点头示好。只见她撩起盖头方巾,泪水滚滚而下。当她想转身回头向庄上望时,媒婆大惊失色地叫道:姑娘不能回头看!难道你还不嫌自己的老家穷得不够吗?赶紧蒙上头巾戴好墨镜向前走。
我,此时的我,两眼模糊,泪水滑落下来。当我平衡了自己情绪后,打开门冲了出去,迎亲的队伍不见了踪影,远处传来拖拉机“突突突”的声响。
我走到栀子花树下,望着栀子花树梢,那枝我童年骑着当秋千的树丫时,发现树丫上夹着一条崭新的手帕。
我急忙拿下并展开,手绢上用水彩笔画着一个又胖又白的女孩,粗而长的辫子上插着一朵又胖又白的栀子花。下面留着言:苦五月,栀子花开了,又胖又白,唯有她最香。
唉!只能期待着,来年端午节时,栀子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