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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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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归家的娘

他们都说娘有“病”,确凿得像无可争议的事实。

娘有病吗?我不这样认为。可爹在我刚懂事时就这样说,二叔二婶以前也不时说,村里的人也这样说,当我淘气惹大人们看不惯时,带着冷钉子般地朝我说。

娘有病,娘经常说着人们听不懂的胡话,念叨着鬼神和一些早已不在了的人的名字,严重时会把所有人都给忘了,往山里、荒山野地里走,漫无目的地走。娘不归家的时候,是在野地里,念叨着外公外婆的名字,好似神秘的巫灵在呼唤她的亲族。这些是他们判定娘有病的依据,很充分,太足够了。

娘是在呼唤她的亲族吗?可我们不算她的亲族吗?

我相信着这判断好多年,人云亦云,直到发现人言可畏,才懂得娘的脆弱,可惜在娘最需要有人理解她的时候,我还不存在。娘的心已经被异化了,我不知道我的温暖够不够,是融化了还是会撕裂已经结的疤。娘的一切都可以理解了,她只是一个脆弱而敏感的农村女人,只是一个把所有苦咽下不说话,冀求和相信魂灵或鬼神的弱者。娘被她的生活逼迫着只能做一个怪人,那些年的日子,那些日子里包含着那些年的一切,贫穷,封闭,残存的礼教,未褪去封建的婚姻,一个嫁出去的女人遭遇什么都变得合理(特别是当生活不如婚前那般如意)。压得人只能屈服的过往,只有作为娘的儿子的我,略微感知到一些,别的所有人像是忘了。宽慰地想着,过去的就过去了。

……

我不记得在我小时候娘是怎样带着我满山满野的转的了,但我仍害怕着,娘会不会像他们说的那样,不回家了。自我记事起,娘从来就没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我已经到了上学读书的年纪。原本,他们是担忧着娘会不会跟着我到学校去,会不会到学校闹事,给大家丢脸,所有人都不打算告知她,甚至想着娘再发病,他们就把她锁在屋子里。但娘没有。除了第一天上学时从口袋里拿出别人都不知道的零钱递给我,绕远路背着一背篓的菜花在放学的路上慢慢走着,娘以后就不在表现过她对我上学这件事的在意。以后,娘好像什么也不在意了,姐姐姐夫回家,不热情也无寒暄,不管逢年过节还是村里的红白喜事,娘脸上的表情没变过,或者说用没表情来形容比不变更恰当,安静像她侍弄的那些猪牛。

这样的娘,我不知该如何去和她谈心,该如何去和她撒娇耍混,因为娘要么不应,要么会把你要求的一切事都给做到。娘太淡漠了,我这样想着,过往太令人难以启齿了,谁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我没什么办法,作不成人心的贼,能偷掉他们所有的记忆是最好的。因为我是小孩,他们什么也不准备告诉我。

关于娘不归家的聊斋是从只言片语中拼凑来的,拼凑得有点荒诞,更像是无头绪的闹剧。没法理解,只能当做和鬼神有关的聊斋故事了。

娘和爹同一个村,结婚前有谈过将近五年的恋爱,这在当时的弄寻来说是少见的,那时大多数年轻的男男女女在结婚前最多见过几面,双方是否般配,能不能成,靠的是家底的殷实程度、媒人的口灿莲花、现在大抵被人归为封建迷信的八字测算是能够让两家人都心安的保证,最多还掺杂一点点的是年轻男女对异性的情愫与好感,但这往往不是起决定作用的因素,除了特别坚持,年轻人的意见不会被采纳,能有自己意见的人也少,家里的老人(也包括爹和娘)有着说一难二的权威。

按理说,娘和爹婚后的生活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该有的和不必要有的都有了。只能说意外就是让人预料不到的。我只能作简单的概括,因为大部分是我不能理解的。娘生了两个女儿,遭她重男轻女的公公婆婆厌弃了,爹是怎样想的,没人知道。在他们那个时候,没生个儿子会让人一辈子抬不起头的,无形地低人一头,有口角时会遭受难听的嘲讽。我能想象爹和娘的日子是不好过的。再待在村里,待在家里,是一种煎熬,所以,在姐姐们读完初中各往外地谋生活时,爹带着娘进城打工了。没有了村里那些嚼舌根的人,爹和娘应该过得很好才对。这一去,去了很久,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出去的人和村里的人隔绝着,再回来时,娘得了病。那时还没有我。

得病的原因就玄乎了,一起在外打工的姨娘说“二姐在外面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她看见过她和一个老婆婆在一起说过话,那个老人还摸了她二姐的头,过不久就成这样了,肯定是被施了法”,听她说的亲戚们咬牙切齿,恨死了那个老巫婆。村里的老人们则说,肯定是除却旧了也不回来,被“老人家”缠住了(他们说的老人家一般指故去的亲人,外婆很早之前就过世了,外公一年前也去世了),要请先生送一送,说不定就好了。这些原本爹和大舅都不信的,但总不能让好好的一个人这么糊涂下去吧,也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花钱请了先生。那种电影里才存在的跳大神的施法场景,能给人造成多大的伤害,除了被这样对待的人说不出,被这样对待了的人再也不说。这种非人的折磨,现在最好不让人知道,你要知道那先生,那些请先生的人,一不把得病的人当人对待了,他们需要处理的是邪神恶鬼,没人会觉得残忍,可生生承受的不是子虚乌有的鬼灵,是娘呀!娘那时至不过是喜欢一个人发呆,顶多说胡话像是得臆症罢了。那些人却以为她不正常了,不惜用这种手段。这自然是不起效果的,甚至娘的“病”,他们看到她的眼睛看着他们带着恨。他们又有人说娘得了精神病,所以,娘被送去精神病院了,陪着去的,是爹。

三个月,爹带着娘回来了。娘消沉了,脸上的表情从那时起再也没变过,呆滞着、迟钝着。爹回来后每天喝酒,酒醉后说了一些让娘的娘家人至今仍不和我家来往的话。他说,她的病他有很大的责任,他不应该打她,不应该把她绑起来羞辱她。大舅和大姨质问着为什么?爹坦白,他和女人鬼混,被她看见了,她骂他挠他不给他留脸面,他就收拾她!他说在外面的时候没熟人,想着娘受了委屈也没人拿他怎样。这些话,让爹被痛打了一顿,但想着娘需要照顾,最后息事宁人了,大舅和大姨要爹以后好好对娘,负责一辈子,不然绝饶不了他。爹还是喝酒,酒醉后又说了一些话,他说他和娘的妹妹,就是说娘被人施了法的小姨有一腿(这是在他开始习惯打她之后的事),姨父和娘都知道,姨父怕被人笑话不敢说,娘却被又一次的伤害了,而且是在陌生城市里自己最亲的两个人。这件事除了被有心人听去,很少人再提,毕竟对谁都不光彩。

在爹娘在外打工的日子里,还发生着一些娘的亲人们后知后觉的事。包括我还有一个姐姐,他们还有一个没谋面的侄女。我一直认为这是娘的病根。那个比我大五岁的姐姐是被爹送人的,娘怎么会同意呢?自然是死也不同意,可她在外地,没人可以依靠,她被瞒着。她睡着的时候,爹抱走了姐姐,她刚满月的女儿,她被锁在屋子里。她骂着,想过告他,也肯定想过杀了他,但他是娘的男人,娘是一个胆小而传统的女人。回家的那年,被送人的姐姐据说已经三岁,但爹从不让娘去看。

就因为这些,娘病了。

说什么都没用了,这些事都发生了,再愤怒也得接受。娘的娘家人商量要把娘接回去,可最终没有。如果把娘接回去,就没有我了吧。

至于爹在酒醉后说的那些,大部分人是不知道的。爹为什么要说这些?他可以瞒所有人,瞒一辈子的,是他看娘在精神病院里遭受的折磨让他愧疚了,还是娘被精神药物日益扭曲的脸让爹害怕有一天自己也受不了要这样?

回到村里,爹就不再出去了,也不准他出去。爹喝酒,和人打架,还骂娘,偶尔把娘锁在家里,至于打,他应该下不去手,也不敢,村里的大舅家不远。这个家事很多,姐姐们心疼娘,但还是都在一两年内嫁人了,脱离了陷入低谷的家,经营着自己的家。

第三年,娘的病情稳定了,不再满山满野乱跑,能做饭干活,看着像正常人了。可爹的积蓄用光了,村里没有来钱的门路,总要出去弄一点钱,舅和大姨同意了。爹走之后,娘的肚子却一天天大了,因为平时不怎么不怎么出门,等到舅和舅母发现时娘已经怀了我六个月。打掉?没谁敢做这个决定,我庆幸舅和舅母不是那么狠心。爹被叫回来了,舅母骂他不是人!大姨喝问现在该怎么办?爹一句不答,等都撒过气后才说:“留下来!我想要个儿子,她也同意的。”

娘已经接近四十了,那一年生下了我。我是个小子,。

很荒谬的,爹不在总是低着头了,老是抱着我在村里走。也不喝酒了,说要为我省钱。娘还是那样,但已经很少念叨外婆,很少咒骂着那个男人了。只是依旧不轻易与人谈天说话,一个人活着,偶尔把我当小姑娘打扮,然后又回过神,像是像起什么眼神一瞬间就黯淡。

一切都好像结束了,媳妇熬走了婆婆,没人怪娘生不出儿子了,可娘生了。爹老了,也老实了,踏踏实实和娘过日子。

可娘呢?早在很久,她就被霜雪压住,一个人生活。我只知道我可以是对娘最好的补偿,但晚来了那么几年,我应该插插队,第一个报到,别让爹和娘等那么久。来晚了,来不及了,命运喜欢开玩笑,娘一次次被它弄哭了。

娘不喜欢受罪的,她罪责着所有人,却会答应那个男人再给他生个儿子,娘是有多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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