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了的人,总希望能够留下什么可以让人念想的东西,不想因为逝去了和这个世界就隔绝了,和亲人,子女的联系就断了。留下什么呢?什么可以抵住时光的洗磨而留存呢?
为逝者立碑,算是世代流传,由来已久的习俗了,大风村自然也一样。在村里,只要不是哪家实在是揭不开锅,家里一分钱也没有,当家里的老人过世几年后都要重新立碑。没有立碑的坟,在村里人看来是不孝的,也是不幸的。因为不立碑的坟意味着要么断绝了传承,要么就是后世儿女连祖宗也不认了,这是要被人唾弃的。不管规格怎么样,一方墓碑是不能缺少的,大风村更是习惯在老人们在世的时候就提前置备好墓碑,墓碑在人仍健在的时候是不许刻字的,有的说法认为提前置好墓碑,免了担忧,能让老人活得更长久,村里的人们把这当做孝道的表现。
老李头算是大风村一带小有名气的石匠了,打年轻的时候起就做起了石匠,现在已经五十来岁的老李头仍是周边已经不多了的石匠之一。石匠、木匠、泥瓦匠,这些职业可都是当年在乡村里吃香的行业,谁家要添置什么物件,总少不了要拜托他们。老李头的手艺可是受十里八村的人一致认可的,一来他比别人更知道什么样的石材适合打造什么样的物件,他打造的石具总是要更经久耐用一些,再就是老李头那一手令人佩服的雕刻手艺了,乡里人虽然不太讲究什么美不美观,但在水缸、石凳、石桌之类的东西雕刻上一些花草鱼鸟,大家自然也更加喜欢。老李头就靠着这一门手艺养大了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在村里也算得上是小有点家底。
能干一辈子的石匠吗?老李头自然是愿意的,靠力气和手艺吃饭在哪个时代也不会有错。可这些年来的变化还是大大出乎了老李头的预料。外出打工让人们有钱了,几乎每个村子都盖上了新式的“洋房”(当然,这洋房是他们老一辈人的叫法),人们不愿意再住以前的房子,都认为传统的房子早就过时了。土木,砖木结构的房子被人们抛弃贫穷一样的给远远地抛开了,泥瓦匠最先消失,接着是木匠,石匠也越来越少了。因为当地有给过世的亲人打造墓碑的风俗,石匠这一古老的职业还保留着,只是也早不像往时候那般红火了。老李头自然也不例外,他的生意虽然依旧红火,但他不敢说自己还是一个石匠,按他的说法,他现在只算得上是一个打墓碑的。因为小的时候上过几年学,后来还跟着乡里的老先生练了几年字,老李头可以说是石匠里的学问人,刻碑文、墓志铭之类的精巧活,老李头自谦是第二,周边村镇就没人敢说第一。墓碑的各种配件,各种规格,老李头都门清,雕刻的人物花草也挑不出毛病。从石匠到专职的墓碑师傅,也是这几年的事情。起初,老李头是不愿意只打造墓碑的,他认为一直弄这些和死人有关的物件,会沾上晦气。但老李头是本分人,禁不住乡里人的央求,想着自己是为老人们置备墓碑,这可能是人生前唯一的念想,自己怎么也不好拒绝,谁没有那么一天呢!
经过老李头手的墓碑,少说也有几百套了,有时候老李头开玩笑说,他出去遛个弯放眼一望,总能看到自己打造的墓碑,他打造的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别人的和他的手艺差得远呢。原本,老李头想让自家儿子传承手艺,但儿子小李眼热外出打工的人发了财,怎么可能安分的待在家里学这种没前途的手艺呢,在老李头有意图让他学的时候,他就招呼都不打的跑到外地打工了。为这件事,老李头可没少生气,儿子过年回来时,他从没给过什么好脸色,也没少教训自己的儿子。但小李就是说什么也不留在家里当个打墓碑的石匠,说自己在外面挣到的钱比打墓碑的钱多多了,你也一把年纪了,也别干了,以后我们养你就是了。老李头听到这种话,自然是少不了发一通脾气,说的最多的就是“你在外面挣再多的钱有怎么样,你还要不要和乡亲相处了!”“钱不只要,为人处事你懂不懂”。父子俩谈不拢,往往是不欢而散,时间长了,两人都知道劝说不了对方,也就不提这件事了。后来,没办法的老李头也收过几个徒弟来传承手艺,但不是中途放弃跑去打工的,就是好吃懒做的,总之一个满意的也没有。他担忧着以后没人会打造传统的墓碑了,那样该是多大的遗憾呀,可现如今,没人愿意留在家里,没人愿意做一个打墓碑的石匠工人。想到自己的儿子都往外跑呢,老李头往往只能自嘲地笑笑。
今年,过完年十五,老李头的儿子就带着老婆出去了。当然,出去之前的那顿晚饭上,父子俩仍然重复着僵持了好几年的话题。一个想让对方留下来跟自己学手艺,一个劝说对方别干了,劳累了大半辈子该享享清福了。结果,自然还是谁也没说服谁,不过今年老李头没发脾气了,见儿子拒绝,只是叹了口气,拿着烟斗沉默地吸着。其他人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们的对话,都出去了。屋子里安静着,只有老李头吐出的烟雾在弥漫。
良久,老李头发声了:“我也不勉强你,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老了估计也干不了多久了,我去年年尾的时候就接了几个订单,打算今年干完就不做了。”小李对老李头的转变感到奇怪,不过只要不再叫自己留在家里,那都是好的,他顺着答道:“你早该这样想的,我打工的钱又不是养不起你,做完答应好的就别做了,干活的时候注意休息……还有……”李老头气呼呼打断了儿子的话,“不是钱不钱的事……”摇摇头,叹着气出去串门了。
(二)
墓碑像是一扇门,是联结了人生死的一扇门。
墓碑的里面,自然是人的终结,墓碑的外面是人的延续,着延续包括血脉层次的,又不全指血脉的联系。就说这墓碑,人们喜欢根据逝者生前的喜好,打造成缩小版的房屋模样,一居一室,碑柱碑顶,雕龙画凤,是身前享受过的或想享受的,所以当死去之后,也想拥有。所以,帝皇们耗费无数打造陵寝,而普通的百姓也有着这样的愿望,不管是在什么地区,什么年代。
这一批墓碑算是老李头最后的作品了,他把全部的技艺和本领都用上了。正月一过,天气开始转暖的时候,老李头就开始到山上挑选石料,质地太硬的不行,太软的不行,没有光泽的不行,颜色太重的也不行。最好的是那种剖开外层的石皮之后会泛着幽光的青石板,那才是制作墓碑的好东西。这一步急不来,好的石头有了,打造成型对老李头来说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所以,为了挑够石头,老李头花了整一个二月,每天天亮就到山上转悠,拿着手锤和錾子,这里敲敲,那里凿一凿,爬上爬下,比年轻人的身手还要敏捷轻便。石头选好了,得把石头从山上弄下来,要是年轻的时候,老李头一点也不为这件事担心,仗着一身的力气,使劲一推一撬就能把需要的石头整个的从山上弄下来。但现在不行了,他得小心翼翼的,利用各种工具,靠着积累的省力气的方法,就是这样,老李头还是累的够呛。刚开春的天气不热,但老李头的汉水滚珠似的,浸湿了衬衫,老李头就光着膀子,古铜色的皮肤,不再壮硕的胸膛,用已经开始衰老的四肢和石头较着劲。人们都说,老李头年轻的时候是铁打的汉子,连石头也会被他磕破,那时候他的身板是没得说的,一个人的力气比得上一头牛。但,不服老不行,年迈让老李头的动作迟缓了,曾经硬邦邦的肌肉松弛地贴着,不听老李头的使唤。以前一个星期就能做好的事,老李头现在整整用了一个多月。不知疲倦为何物的老李头承认自己老了,每次忙完回家都要让老婆子给自己擦一遍药酒才能缓解全身的酸疼,他想不太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老的,去年?前年?
慢工出细活,老李头深信这这个道理,他也不急,按着自己的计划做着。石头都弄到了山脚下的空地里,这样干起活来就顺畅的多,没什么隔碍。接下来就是一个水磨的功夫,得需要不短的时间来给这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塑好胚子,凿去外层的石皮和多余的棱角。等到所有石料都初步处理好了,李老头变身成了一位画家和雕刻家,他用毛笔蘸上墨水,就开始在石料上勾勒着,描绘着,那架势一点也不必真正的挥毫泼墨的画家差。尽管他画的都是一些常见的,乡里人接触的到的事物,比如仙人骑鹤,明月古松,骑马带刀的武士,各种花卉图纹等等,线条的处理说不上多好,刻画得也不生动,但老李头的这份技艺是唯一的,是石匠传承下来的,没有那个画家能在石头上作画,没有哪个画家能用石头让画变成具体的形象。这便是老李头作为一个墓碑师傅的骄傲。缺了我能行吗?老李头在干活的空闲时间里想着,要是自己以后不做墓碑了,那乡亲们该怎么办?他有想到他那和他一样倔脾气的儿子了,为什么就不肯做墓碑呢?虽然他理解儿子的想法,但如果肯留在家里该多好呀。
不过,这些只是李老头闲下来时候的散乱思绪,但多数时间,他是不会想到这些,也不会想多余的事情的。他投入在往石头上的一凿一刻,投入在一个錾子与石头击打出火花的世界。当老李头投入的时候,他是宁静的,也是忘我的,安静的像庄严的大山。只听得到他的呼吸声,錾子的敲击声,回响在山野里,敲碎大山原本的寂寞,但剩余的还是更广阔的寂寞。石屑飞溅,老李头不为所动,他把握着手里的工具的时候,他就觉得安稳。要是山里没有了石匠,这里就只会剩下乱石和荒草。山里的世界老李头是熟悉的,一草一木。山外的世界是年轻人的,全都舍得背井离乡。
山里除了季节,没什么别的变化,老李头雕琢了几个月的墓碑却是蜕变成了全新的样子。陵墓陵墓,只有立碑的才算的上是陵墓,不然就只是坟堆。墓碑打造好之后,老李头就联系卖家把墓碑拉走了,面对人们送来的定金,买家对他手艺的夸奖,老李头不知怎么的,没有以往那样的开心。墓被打造好了,但对墓碑师傅来说这笔生意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是在墓碑真正排上用场的时候。所以,被拉走的墓碑还需要墓碑师傅最后的一道工序,那就是给碑板刻字。既刻上逝者的姓名生平,那些如剪影般的事迹,也刻上一个家族的延承,生卒年月代表了一个人的轮回,血脉情缘由刻字铭文记录。这些是身后事,是老人生前忌讳的,人们常说提前预置了墓碑能让家里的老人活得更长久,但碑文是一定不能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刻上去的,否则就成了不祥的诅咒了。老李头还记得有一户人家向他的师傅买了一套墓碑,结果他师傅却比那户人家里的老人还先走了,最后还是他到那户人家刻的碑文。这也是老李头现在就不接单的原因,要是他接了活,却不能完满的做好,那不是坑了人家嘛。
(三)
打好的墓碑都拉走了,还剩下两块石料,那是老李头留给自己和老伴的,他打算以后给他们自己打造墓碑。可谁能想到呢,就像没人能预知雨季的第一场雨什么时候会下一样,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雨季来得突然,一个人们都未曾预料到的消息在风雨声中传来了:要推行火葬。
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只是人们时代信奉的理念,几百几千年来都实行土葬的人们,现在突然要实行火葬了,这怎么能够让人接受呢!不管相关的宣传人员怎么开导,劝说,大风村及周边的人们是不同意的,特别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们更是愤怒,认为这是让他们不得好死。大风村到乡政府抗议的人一个接一个,但政府也许是解释得烦了,到最后只剩下一句话:“这是上面的决定,必须要执行”。碰上了软钉子,村民们再议论,再反抗似乎也没什么用,年轻的人也不觉得火葬和土葬有什么区别,但对老人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天塌了,人也就垮了。
“火葬是不能接受的,要火葬,是在逼我去死。”
马老太太说要去死,结果她就真的死了,尽管是死于突发的哮喘因抢救不及时而去世的,但对周边村子的老人来说,这件事给他们的心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火葬政策还处于宣传阶段,虽然政府也有人到马老太太的家里告诉由于马老太太的子女们要实行火葬,但由于生前马老太太的那一番话,家人还是顶着压力将老人土葬了。虽然说人已经下葬了,政府不可能挖人祖坟,但为了政府不拿这件事说事,马老太太的儿子马鸣还是做了第二手的准备。那就是赶紧立碑,立了碑就没人敢动了,谁要是动了,十里八村的乡亲都饶不了他。于是,原本下葬三年后才立的碑就提前了,而马老太太的这块墓碑就是老李头几年才做的那几块之一。被人求上了门,老李头只好答应,连赶着就给碑板刻上了碑文。
马老太土葬这件事,政府无可奈何。乡里人知道了政府拿这件事没办法,不知是谁的带动,家里有老人的,都纷纷定制墓碑,并且不避忌讳的刻上了碑文。以为这样政府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反对土葬了。老李头呢,原本是不打算接墓碑的活的了,但熟人的一再央求,自己这时候不帮忙过后肯定落下埋怨,于是老李头只好继续帮人刻碑文,打墓碑。
也不知道怎么传的,只要你打了墓碑还刻上了字,只要下葬的时候马上就立碑,你不火葬政府也拿你没办法的说法就流行起来了。老李头作为附近有数的几个墓碑师傅,自然也被政府通知谈话过,要其支持和配合政府的工作。但听到上门政府的人是来和自己说火葬的,倔脾气的老李头原本就反感火葬,当场就和宣传人员起了冲突。
“老子就是帮着他们和你们对着干怎么了!我们就是要土葬,谁能管得了!”
“再说了,我只是打墓碑的,你们来找我干嘛,有能耐到死人的家里去说呀,看人家打不打得死你!”
说完就推搡起来。
“你这人怎么蛮不讲理……我们是来……”
“来什么来,从哪来回哪去吧,别心烦我,我忙着呢!”
政府的人灰头土脸的走了,但没过几天就有派出所的人以不合规经营,无证开采山林的名义将老李头的石料都砸了,在场的老李头自然不会眼看着有人砸已经初步做好的墓碑,由于刚下完雨,地面湿滑,老李头和人推架的过程中,被人推倒撞在石料上,摔坏了左臂,不仅如此,人还被送到派出所关了几天。
人们都为老李头的遭遇抱不平。
墓碑是不能再做了,再加上雨季的到来,闲下来的老李头只能在家里捣鼓他的那些工具,避免潮湿生锈,他就用砂纸一遍遍的擦拭。雨困着人,他待在屋子里,浑身的不自在,看着地上积存的水洼,那浑浊的水上面漂浮着残枝和细小的碎屑,老李头感觉自己就是那被冲到水中的蚂蚁,无力的挣扎着。一肚子气的老李头犟着用摔得轻微骨裂的手帮人可碑文,越是说不能这样,他反倒越是要这样做。政府人员只好又把老李头的工具暂时给没收了。而老李头,炸了毛了,闹着要和那些人拼命,但被村里的人拦下了。好一番劝说,老李头仍然气不顺,整天出去和人喝闷酒。
一天,喝醉酒的老李头摔得昏迷,被人发现送回家的时候吓坏了老李头的老伴。
好在最后确诊只是骨折,养几个月就好。
躺在床上,听着老伴埋怨着。
“你说你,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脾气还那么冲,人家不让刻墓碑,我们不刻就是了,犯得着和人冲突吗?”
“你替别人出头了,谁来替你出头,现在好了吧,老实的躺着就没事了。”
老李头看着窗外,那里有他抢回来的两块石碑,是给他和老伴自己的。当初也是因为有人要砸这两块碑,老李头才和人打起来。
石碑是保住了,可自己却受了折磨,原本是不应该的呀!为了什么?火葬!对,都是着火葬惹出来的事。
老李头问陪在旁边的老伴:
“你说,以后真的要火葬吗?”
“想什么呢,咱们离哪一步还早着呢。”
“可总有那么一天的吧,你说火葬会不会真的让人“不得好死”,把人往火里一推就剩下些灰烬了……”
老李头不说话了,他老伴也沉默着。
(四)
老李头硬朗的身子好的比预料的快,半个月后就恢复的差不多了。
村里也明确发下了通知,火葬场和墓园已经建好,今年起就要正式推行火葬了,老人们担心的事成了不可反抗的事实。
为此,村里还组织了人到火葬场和墓园参观,老李头也去了。他看着粉刷成单调的白色的火葬场,老李头没来由的害怕,做墓碑这一行,是经常接触到死这一件事的,但连尸体都不怕的老李头害怕起这火葬场来,阴森可怖这些他只听说过的词让他心里发毛。平整的墓园更是让他不自觉的发抖。
回来后不久,老李头生病了。发抖,怕冷,但更怕火。
人们都以为老李头会好起来的,但老李头病倒了,谁也说不清楚的病,医院检查不出来的病。
在外打工的子女没来得及回来见上老李头的最后一面,遗言是不管怎么样,他只要他自己的墓碑。
就这样,老李头成了大风村的第一个火葬者,火化后被装进了窄窄的四方盒子里,葬进墓园。据说火葬的那天,连县里的领导都到场了,作为第一个火葬起到了模范作用的老李头受到了表扬。而这些是老李头和老人们从来没想到的。
后记:
什么是必须的呢?生是必须的,死是必须的,与生和死相关的物事也是必需的,所以有接生和送死,有祭祖和庆生。大风村在几年前建了个火葬场,坐落在偏僻的角落,周围几个村镇的火葬都要在那进行,里面工作的人全都是外地的,据说还有专门的殓装师帮死者整理遗容。与之配套的还有一个公共墓园,一排排样式统一高矮相同的灰白墓碑中,有那么几块墓碑与众不同,雕琢精致而古朴,给人青润如玉般的质感。墓园是按照下葬的先后顺序排列墓碑的,那第一排的第一个就是最先下葬到墓园的,是青石墓碑,奇怪的是这一块墓碑没有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