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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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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木马

土坯墙,灰瓦房,木悬梁,土木结构的房屋在这片土地上的历史算是悠长了,长得送走了一脉人的祖祖辈辈和子子孙孙,长得经不住风雨,经不住年代的更替。到现在,偏远的乡镇或许还能够觅得这古老建筑的身影,却已是荒屋。因它而生的泥瓦匠和木匠呢?倒比它还更早地不为人们所接触了。

过了冬就是年,这是家里人对季节的认识,难忍的冬过了,该是准备过春节了。这时候免不了要收拾一番屋子,扫扫积了一年的尘,过一个清爽的年。墙角的蜘蛛网要扫去,家具得擦得发亮,玻璃也要洗去沾染灰尘后形成的一片片斑驳。这样的仔细清理之下,那些原本堆积在角落里的杂物就显得有些碍眼了。一些留着没什么用处,但扔了觉得可惜的物件都堆在了角落里,时间一长,便越堆越多,显得乱糟糟的,具体有什么东西,爸妈和我早就忘了。趁着这次难得的打扫,也就顺便把这些杂物整理一下。

这堆杂物就像地质层一样,透露着关于年代的信息,清晰而又精准。最外层的灰尘是它的表土,一层层的叠加,都是时光对它的纪念与埋葬。越底层越里面的东西,越有年代的印记,比如那个由深青色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是爸妈年轻的时候用过,褪色了,款式过时了,也不用了,但舍不得扔掉,就把它挂在杂物堆旁的墙上。这些累积了一年又一年,闲置占据空间的东西,想要整理好是个需要耐心的工作。最后因为实在无处安置,只好大致整理一下,能扔的都扔掉,才加快了整理的速度。这里是乡下,不像大城市里有拾荒的人,能赋予废弃的物件第二次生命,扔了,就是彻底结束其作为物品的意义了,要么混在垃圾堆里静静地等待漫长的腐烂,化成黑的泥土,要么成为炉灶里的燃料,燃出一点光热和亮。

杂物堆里,一架木马在黑暗里等得久了。

……

堆在外层的东西移开了,我看到一架木马,一架要不是因为印象深刻可能认不出的木马。木马的下面,是一个上了锁的木箱。木箱里有什么?为什么锁好又放在杂物堆里?时间太久,这架木马和上锁的箱子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忘了。

箱子的锁头生了锈,就算是还能找到钥匙也可能打不开了,我仔细打量着,猜测这这只木箱的主人是谁,当我小心擦去上面厚厚的灰尘后,我突然知道了这只箱子属于谁。它的主人就是木马的主人。

木马的主人自然是一个木匠,这个自然也是家里的人,角落里的木马属于“爷”,也就是我的爷爷,但村子里都习惯了把爷爷单称为带着这里方言腔调的“爷”。爷是木匠,在他那个年代,这份手艺活是让人羡慕的挣钱门路,谁家修了新房都需要打一套新家具,置备新的木门和木窗,一整套下来,光是工费便是一个不小的数目。爷正是靠着他的手艺,养大了他的五个女儿和我爸这一个仅有的儿子。房子是爷挣钱盖的,家具是爷自己做的,木窗、木门、木楼梯全是爷慢慢刨挫凿削的成果,精致的木阁楼,靠爷的巧妙榫接完全取代了钢筋水泥。在他木匠的生涯里,陪伴爷最多的可能不是奶奶,不是他的儿子和女儿,而是那些简单制作成的木马。爷的脾气其实一点都不像木匠,火爆,易怒,心情不好时家里面每个人都是他或吼或骂的对象。也许,只有在做木匠活的时候,他才会沉稳,才会静心吧。

把箱子擦拭干净,重新放在一个不易受潮的地方,能和木马放在一起的,不用打开,我已经知道了里面是什么东西,里面肯定是,也只会是爷做木匠时的工具。我端详着这架幸存下来的木马,比较着它与记忆里木马的出入。厚厚的尘似乎嵌进了木头里,将它染成灰白,辨不出本来的颜色。这木马跟老马一样的瘦骨嶙峋,毛色黯淡,失去了原有的精神。被不知是白蚁还是其他的虫子蛀得到处孔洞,地面上洒落着从里面飘出的木粉屑。木马朽蚀了,记忆它有棱有角的线条都被磨灭了,也磨灭了我童年里的那匹马。

童年,木马,从不曾表现出慈祥和柔声细语的爷。爷的木马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完的玩具,可却不能被爷给发现,总是偷偷的。爷是不允许我们骑他的木马的,这一点,小时的我很不理解,就像他那不是一个木匠应该有的脾气一样,让人想不明白。现在,爷去世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突然觉得能够理解爷了,那木马,对爷而言不只是两块木板交叉和一根木轴组成的工具,那木马代表的就是传统的木匠。木马一样的爷,爷只有木马才能够和脾气暴躁的爷打一辈子的交道,闷不吭声的木马随爷的心意摆弄,直到他满意为止。可人是不一样的,不像他的木马,所以,爷不被家里人喜欢,和爸妈的关系到后来更是势同水火,赌咒着说要老死不相往来。他是这个家的主人,他觉得所有人都必须顺从他的心意。

五十多岁,一个半老的年纪,爷却走了。亲情是很奇怪的东西,病逝前,爷把他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爸,不再暴烈得永远都有发不完的脾气,温顺得像胆小的马驹,不再是那令人不知如何面对的木马了。家里突然安静下来,没了爷对爸妈的吵骂、呼喝,没有了爷做木匠活时刨削木材的嚓嚓声,木马还在,它的主人却没了。他讨厌的儿子没能继承木匠的手艺,他年幼的孙子,我,只偷偷骑过他的木马。木匠,爷,没能留下那令他骄横一辈子的手艺。

这木马还留着吗?就算是留着,它又还能挺过多久?留着,既不是念想,也不是想念。它只是一架木马的骸骨,站成蛮横不讲理的样子,站成病后将逝的无力,它应该倒下了,显示它的忠诚。我把这架木马拆了。如今,人们没必要知道木匠。我爱过的木马,不准备留着,它的生命只属于爷。至于那上锁的箱子,希望能抵御得住尘埃与风化,但我知道,箱子里的那些工具,随木匠一起远去了,不会再有拿出来使用的时候。

木马,总也跑不过尘埃,淹没了。多年后,我也许会遗忘这架木马,那木马犟得像蛮不讲理的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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