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继承了山村人那要强、固执的性格的,同时也像山村里的人一样,得背上沉重的背篓在这世上走着。吃苦耐劳不是人们想象的美德,只不过是在没有选择的情境之下的更努力地活着罢了。山村的农民就是这样的一个群体,贫瘠的土地上耗尽他们所有的气力,岁月和风雨沧桑粗糙着他们的脸,是永远沉重的背篓逐渐压弯了他们的脊背。而他们中,有我的父母亲。不能再差也不能再好的日子可以磨灭年轻人所有的幻想,苦累和辛劳对于一辈子要背着背篓的山村人来说是怎么也没有个终结的。
母亲说只有学会了背背篓的人才算真正长大。
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就央求着母亲给我一个自己的小背篓。不服小和不服老是相似的,都是不想承认岁月给人的限制。我想着的是快点长大,不再被当成小孩子,以为像母亲说的那样,只要学会了背背篓就算是长大了。母亲禁不住我的反复央求,就到村里竹匠那定做了一个小巧的背篓给我。就像得到了心爱的玩具一样,我总要让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出门遇到认识的叔伯婶婶的时候,炫耀般让他们知道我有了自己的背篓。而通常大人们都会笑着说我懂事,会背背篓就算是大人了,可不能再随便哭鼻子了。我听到这些夸奖,便会神气地扬起头,心里说不出的满足。于是,小背篓在一段时间里,几乎和我是形影不离了。背篓里装着的,多是些在路上摘的花花草草和拾到的漂亮石头,小巧的背篓成了我的藏宝箱,我认为的宝贝都会往里放。这其实是我与背篓的第二次接触,在更早的时候,背篓已经进入了我的生命,那段时光经由母亲的再述我才知道。更早的时候,母亲的背篓曾是我的摇篮。
只不过这个摇篮不是那么的让人愉快,不管是摇篮里的我,还是负责照看摇篮的母亲,都没少遭罪。那时父母亲和爷爷因为矛盾分家单过了,姐姐四岁,我刚满岁正是满地乱爬的时候,父亲又由于出去挣钱很少在家,家里和地里的活就全靠母亲一个人。母亲下地干活的时候就只能用背篓背着我,牵着姐姐,不然让两个小孩子单独在家里,是再怎么粗线条的母亲都不敢放心的。也幸亏有背篓,让母亲对这个棘手的问题有了解决办法,不至于什么也干不了。到了地里,母亲就把背篓侧放着,在里面放个垫子,把我放到里面让姐姐看着我。短时间还好,但待的时间长了,我就会哭闹起来,姐姐没有办法也哭起来,这让本就辛苦的母亲没少为我和姐姐的哭闹而流泪。母亲说那时候是她最难熬的日子,苦累和琐事快让她崩溃了,加上爷爷经常分家之后还总因为一些小事吵闹(仍然住在一起,但用隔板分开了两间屋子),父亲又经常不在家,母亲的委屈无处所说,她经常对我们讲,真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忍了过来的,而没有像山村里一些人那样抛家弃子。我可以想象,很多的傍晚,母亲抱着我牵着姐姐,还背着满背篓的东西,总是在太阳快落下山头的时候才回家来。村头坡路迎着夕阳的那一面,一大两小的影子连在一起,影子拉得很长,从不长的坡路脚翻到了另一头。
我一直认为“背负”是比拥抱更亲密的接触,沉重是生命中最真实的感觉。得有什么阻止向上生长,被压住的种子才会不可抑制地生发。背负才让人有了根,一路上走得沉稳。
母亲给了我作为玩具的背篓,等到大些的时候,母亲不止一次的对我要求,不要再像他们一样在这山旮旯里背一辈子的背篓。母亲对我说这些话时,父亲也像有什么期待似地望着我,他们描绘的我应该有的未来我没有记住,但我印象里,这时候父母的眼里好像有光,忽然间有了莫名的活力。但那时的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母亲说学会了背背篓才算长大,但却希望我以后都不要再和背篓有关系。这样不是矛盾了吗?难道母亲不希望我长大?还是长大了就不快乐?
成长会教会人一切,比如理解母亲那些复杂的话,但真的懂得之后也明白,世界上最容易让人制造欺骗的就是,对一个想要快快长大的小孩子微笑。
背篓对作为农民的山村人意味着什么?
我出生在西南山区的一个边疆村落,一个坐落在群山之间的普通村子。没什么特产和矿藏,连土地也是稀缺的资源,特别是在父母那个没什么其它出路的年代,生而为农民就是一辈子的农民,人多地少往往也就意味着贫困。只能更卖力地侍弄土地,用汗水去进行没有等价原则的交换。土地是从乱石间开垦出来的,对山里人来说,能种活庄稼就是自然最大的怜悯和善意,再不能奢求宽广的平原,甚至难以想象那是什么恩泽。用锄和铲征服山地,用背篓和双肩征和环境谈判。很多代的山村人都活成一个样,背着背篓在山路地头行走,一背篓一背篓地背回土地里低产的作物,重量从双肩往下渗透,直至让躯体变形。崎岖的山路上,背着背篓的人在为生活在逼仄的维度里行走。
那个能让人的脊背逐渐弯曲的背篓,对父母以及作为父母过的先辈们来说,可能是一个可怕的枷锁,也是西南山区所有农民的枷锁。但人们却不得不接受。背篓作为劳作的工具,帮助人们从贫瘠的山地里获取着养活一家人的物产,让人更有效率地劳作,也更多的承受辛劳。这是又爱有恨的情绪,朴实的父母不会诅咒和埋怨命运,只是想让我可以脱离。一个背篓的重量,让山村人恐惧了好久。一旦无法放下,就要背上一辈子。像那些相似的山村老人,很少有人有挺直的腰背,终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低到泥土的高度。
父母希望我不再背上那个让人绝望的背篓,我虽然放下了一只却也背上了另外的一只。好像那沉重是融入了骨子里的,在我双肩上有一只隐形的背篓,背着父母的目光和我仍不确定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