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篾匠们手工编织的竹背篓总是很经久耐用,可以用上一两年,底部的主篾条磨损了,换上新的后又能继续用上好长一段时间。背篓和镰刀、锄头等农具一样,是山村人一辈子都离不开的家伙事。用得久了的背篓和久用他的人一样,都有了生命夸张的弧度。
我没见过奶奶,她在父亲比现在的我还小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据说是因为过度劳累。不过也有人说是被人害死的。奶奶身子本来就弱,生下父亲这第五个孩子(前几个都是女儿)后就更是日渐消瘦。那时还实行集体劳动,奶奶因为身子弱就要求少背一点粪肥,而带队的那人非但不答应,还用锄头使劲地往背篓上压了压,甚至还骂了些不好听的话。奶奶气不过就还了几句,谁知那人竟在奶奶背着背篓准备走开的时候故意推了一把,奶奶摔倒了,吐了几口血昏倒在地,后来治了几个月始终没起色。奶奶就这样轻易地结束了苦重的劳累,这样的结果是谁也想不到的。
听母亲说,父亲曾对她讲,奶奶病重的时候身体是那么的消瘦,本就不多的皮肉到后来就只剩下了皮包骨,而且脊背也弯曲的厉害,好像短短的时间内奶奶衰朽了,除了较少的皱纹和头上的青丝,已然成了农村老人惯有的模样:弯腰驼背,佝偻萎顿,面色沉重。而奶奶那时才四十多岁而已,生命的活力已透支完结。我不曾想过人受过的苦累、遭受的伤痛竟会在人最脆弱的时候最凶猛地爆发。
推奶奶的人于我们家来说自然是凶手,那背篓也可被定义为凶物。但那人当时只是拘了几天的刑,赔了一笔钱。作为凶物的背篓仍被人使用着,丝毫不为人们所介意。
知道了奶奶的事情之后,我对背篓总有一种不祥的揣测,认为它代表的体力劳动会剥夺走人的生命,所以每一个庄稼人都会那么快的衰老,那弯曲的脊背,甚至变形的脊椎骨就是最好的证明。每一个上了年纪的庄稼人都要承受背坏了无数个背篓的惩罚,接触背篓的脊背,变得和背篓弯曲的凹痕一样。所以,每一个老人都保持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姿势,注视他们已经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土地,弯下的弧度越大,意味着离泥土也越近,近得能够嗅到死亡那寂静衰朽的味道。所以每一个老人都沉默寡言,以一种变异的“Γ”在行走。
这种恐惧情绪不为人所知,山村的少年始终要背上背篓的,区别只在于背上它时的年纪,背的时间和不再背它要用什么方式、那过程需要多久。
我和背篓的联系是血脉里带来的,是生活的环境所规定的。我的背注定要接触那些编织得精巧的背篓,把原本笔直的篾条在一次次的接触后压弯。不管是在物理性质还是实际接触上,我的肩背都比篾条更硬。
父母和爷爷不和,闹得分了家。家产没什么可分的,更何况爷爷是那么的霸道吝啬,连公证人也不愿意为父母说话而得罪他。父母分到的就只有几亩僻远贫瘠还多石块的山地,一见破旧的家具和一笔少得可怜的成家费。据父母讲述,刚分家的那段日子真的是苦极了,没日没夜地侍弄那几块地皮,也只是广种薄收,虽说有点收成,但却不能让生活有起色。母亲说,直到我和姐姐都长大了些,才总算松了一口气。所谓的长大了些,是姐姐十来岁,我六七岁。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就背上背篓了,尽管那背篓的象征意义比实际用途更多些。背着小背篓的我显然不可能帮上父母什么忙的,甚至时常使性子耍脾气帮倒忙。但母亲说她的确轻松得多了,看着我们背着背篓跟在身后,就好似我们承担了她肩上背篓的重量。
待再长大些,我就真正地背上背篓了。背篓里是什么都装的,和大人们一样用背篓背回地里的庄稼,背够烧火的木柴,背那些铺路的石子和肥地的粪料。有时,背篓也是大人们为孩子发明的摇篮,到地里干活时把孩子往背篓里一放,背着就出发了。
我的肩膀比一般人的更宽些,我想这是曾经长久地背过背篓的缘故。背篓像蜗牛的壳一样长在了人的身上,既需要它又渴望着摆脱。这样的一个负担,成了我生命重量的一部分。秋收会使人快乐,但却不会是秋收的那一刻,那时人的精力只会用在支使疲软酸痛的四肢上,来不及思考其它,至多,更多的收获会让人能够在繁重的劳作中支撑更久罢了。我对秋天的收获这一记忆却不是十分美好,燥烈、热汗、折磨、沉重这几个词混合在一起就是我对其所有的印象。地里种的各种豆类杂粮在夏末就已经收获了,秋天才收的是玉米,这也是一年中最累的时候。玉米的分量可是不轻,更何况要用背篓背着走不短的山路,流汗只是寻常,秋收过后脸晒黑了,手脚长茧了也是寻常。我第一次和大人承担一样的分量是在上完初中那年,十五六岁的少年在农村是可以顶门立户的大人了,就算父母心疼我不让背装满的一口袋玉米,我自己却觉得有一种耻辱感而非要背不可。
几趟下来我就不行了,被其他人远远地摔在身后。秋天的太阳虽然不如夏天那样猛烈,可也有几分毒辣,晒得人浑身使不上力气,嗓子冒烟,喝了带的水之后四肢反而更软了。追不上,我也就不走了,把背篓放下坐在地上休息。汗水流到被玉米叶子擦伤的印痕上就又痒有疼,而背篓上的一袋玉米是那么重,路还那么长。其他人都走远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晒得难受的知了们不知在哪棵树上聒噪地叫着,没完没了。我突然感到很委屈,难道我自己说行就行吗?就不知道等等我吗?我埋怨起父母的不体贴来。刚还烈日当空的天气就像我的忽变的情绪,突然就阴了,转瞬就就下起了雨。白色的雨阵从远处的山边飘了过来,我这才慌了起来,起身背起背篓忙往家里赶。可没走几步,雨就追上了。路上很快就积起了泥水,哗哗地流着,脸上的雨水夹杂着汗味一个劲地往嘴巴和眼睛里钻,眼睛被刺激得泪水直流,嘴里就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的咸味。大雨里也看不清脚下踩到的是什么,一不小心踩到了湿滑的石板上,我连人带背篓都倒在了泥水里,一口袋的玉米把我压得严严实实。本就淋湿的衣服让泥水灌了个通透,注了铅般直挺挺地挂在身上,出了一身热汗又被冰冷的泥水一激,浑身都打着激灵。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又气又急,不管不顾地把装着玉米的袋子掀翻了,扎好的口袋被我提开了口子,玉米散得到处都是。
我以为我可以像大人一样的,然而不需要多大的挫折就证明了自己的懦弱,事实给自己的“大人样”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我却不能坦然接受考验。我完全没有大人应该具备的某种东西。至少,大人是不会因为这些就哭的。我坐在泥水里低头哭着。忽然感觉没有雨打在头上,抬头一看,原来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举着他的大大的空背篓帮我遮雨。雨声里我竟没留意到父亲走近的脚步声,我连忙止住眼泪,站起来,用手擦了擦眼睛,用蹩脚的借口说不小心摔倒,泥水进眼睛里了。父亲肯定什么都看到了,但他没说什么。把他的空背篓递给我顶着,自己去捡起泥水里散落的玉米,熟练地扎好口袋,把一口袋玉米甩上肩膀,转身对我说雨小点再回家吧,别在泥水里坐着。父亲扛着玉米走了,我顶着背篓跟在他身后。
雨后,停下的工作便会继续,至于那怯懦的一幕,没人提起。秋收的队伍像扛着食物归巢的蚂蚁,需要有一只领头。父亲就是我们家这支小队伍里领头的哪一个。他的背篓总是最大的,也是最重的,但对他好像已成习惯,理所当然。父亲个子不大,身材也不魁梧,十五六岁时我就有了父亲的身高,但在他面前我却自觉矮了不止一头那次后,我才明白,我离成为大人还有不远的距离,就好比我不曾把背篓背出弯曲的凹痕,还没有可以像父亲一样无视风雨。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只有跟在父亲的身后,才会不注意到背篓的重量。
我以为父亲是拧不弯的钢铁,却不曾留意他已人至中年,我以为母亲是勤劳的机器,却不曾留意她日见迟缓的形体。
一次寒假回家,村里许多人家正在用政府补贴的款项翻修房子,拆下来不用的旧瓦片却大多都是好的,父亲就和人家商量说拿来翻盖一下漏雨的棚圈。那几户人家答应了,但要自己去拉回来。几步路的距离请货车是不划算的,上下搬卸倒腾也挺麻烦,用手推车的话,路又坑洼不平。父亲拍板,带头用背篓把瓦片背回来,我也跟着去了。本想着照父亲以前的干劲,两间棚圈需要的瓦不一会也就背完了,但结果却是父母和我整整背了一天。晚饭后,父亲说他浑身酸疼很早就上床休息了,而母亲在看她喜欢看的电视剧时,却靠在沙发上响起了鼾声。而我呢,和以前一样四肢酸软,累得不行。
每当这种时候,我脑海里就会闪现出那些旧背篓的样子,那个夸张的凹痕。似乎,那个凹痕正渐渐地和父母脊背的弧度重合了。人至中年的父母,每次再打量他们的背影时,总觉得那弧度更倾斜了些,同样是人至中年,也越来越接近传说里奶奶的脊背了,已有村里老人们脊背的预兆了。
我想终止那弧度的延伸,不愿背篓的深处深到没有个底限,而这需要我能够真正接下父母撑起一个家的“背篓”。也许背和背篓的弧度是相互造就的,都是生命曾经蓬勃后的痕迹,生活的重量不是抛开而是接住,尽管它作为一种生命意义上的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