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不知道为什么事情,我老缠着妈妈狠命地哭,“再闹,非把你给刘老师送去不可!”妈妈这一句话,我立刻就噤若寒蝉了。
刘老师是我们家过去的街坊,平日里父亲称呼他二叔,我自然应该称他为二爷。据说,二爷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尤其是他龙飞凤舞写得一手好字,每年春节前到他家写对联的乡亲们就排成了队!父亲说,在当时我们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之中,二爷是最有才华的一个的。由于村小学师资严重缺乏,村里就聘他当民办教师,一个月发7块五毛钱的工资。
二爷也是我们村有名的热心肠。那时,父亲准备做队里的会计,却不会珠算。二爷就每天晚上到我家,手把手地教父亲打算盘。什么九九归一、三遍九,噼里啪啦打得烂熟!若是夏秋季节,他来我家里,还会带着些他家种的香瓜、杏子、柿子之类的瓜果,说是让大孩(我)尝尝。印象中他家的甜瓜特别的香甜,柿子也特别的好吃。只是他脾气不大好。譬如他教我父亲学珠算,有时候父亲不理解,他就立马虎着脸,瞪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直骂父亲是脑袋是榆木疙瘩!骂完再咯咯的笑。在学校他对学生的严厉也是出了名的,尽管我没有进过他的教室。
那时,我还是一个顽皮的孩子,生就好奇爱动的秉性。为捕捉一只麻雀,一只知了,在炎炎烈日下汗流浃背地驮着家里的梯子,从这家的屋檐,爬到那家的山墙。从榆树的枝丫,攀沿到桐树的树梢,仿佛我来到这世界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活捉它们。而每当二爷看到树上的我,都会视而不见地慢慢走过去,而一旦我从树上下到地面,他就会立刻折回来,虎着脸劈头盖脸怒吼:“不想活了,那么高的树,摔下来要你好看!”然后他扬起巴掌,就想往我的脸上扇,吓得我连连后退……
妈妈打来了清水,拽着,按着,强行把我泡在家里那个用红石凿成的牛槽里,拧肉一般的搓磨着我脖颈间的灰尘,洗白了我平日用尿泥捏坦克、做炮仗的双手。然后,便搬着凳子,提着一个空书包,把我扯进了学校,送进了那间很是简陋的教室,再把我交给二爷。我乜斜了一下他手里的榆木教鞭,几乎不寒而栗了。临走,妈妈一再嘱托刘老师:“二叔,这孩子再淘气,你就使劲朝他屁股打!”然而,脑壳却是教鞭的近水楼台。开学没几天,我的脑袋就尝到了那教鞭的滋味。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很是可笑。冬日里,寒风凛冽。学校的窗户是由纵横交织的木条制成的方格,被嵌在窗框内那种。从窗子的里面用浆糊贴上一张白纸,以阻挡风寒。从那从白纸上依稀可以看到外面被风晃动着的树枝的投影。
我坐在临窗的位置,目光总喜欢观察那窗纸上的投影。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是刘老师的数学课,而且是在纠正我试卷中的错误。他拿着教鞭在黑板上指点着什么。可是,偏偏在这时候,一只麻雀飞在了我侧面的窗棂上。外面阳光灿烂,麻雀“啾啾”的鸣叫着,在窗纸上的轮廓显得那样的清晰。此刻,你也许无法想象一只被送到门来的麻雀,对于一个酷爱捕鸟的孩子来说,有多么大的诱惑力!
我悄悄的伸出来右手,做出了准备出手捕捉的姿势,心中却“咚咚”直跳,伸出去的手立刻又缩了回去。刘老师还在呢,窗纸会烂的……谁知道那麻雀又从上面的窗棂跳到了离我更加近的位置。唉,顾不得了,再不出手,那麻雀就要飞走了……不能再犹豫了!“啪”的一声,我的右手朝着麻雀在窗纸上的投影破窗而过,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就被我攥在手中了。那一刻,我是何等的开心哟!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几乎与此同时,随着教鞭与脑壳之间发出的钝响,我脑壳上平生第一次凸起了一个小杏子大小的疙瘩,扩散出一道道楚痛的波。但我没有丢下手中的麻雀,第一个反应就是嚎啕大哭……
“憋住!”叫声与教鞭齐下,只是这次教鞭没落在头上,而是落在课桌上,桌面上立刻升起了一团尘雾,我立刻只剩下了抽咽。
趁刘老师走上讲台的间隙,我默默地收拾好本子、铅笔,拿起书包,搬起凳子从后门走出了教室。
“拐回来!哟,你咋不上天呢?”榆木教鞭又悬在头上了,我只好乖乖地折了回去。
趁刘老师上厕所的间隙里,我背上了书包,搬着凳子,溜出了教室。一出校门便嚎啕大哭,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
“唉,小朋友,这是要咋回事?”门外,一个骑着自行车准备进校园的中年男子,放稳了车子,问明了原因,接过我的书包,带着我去了村上的诊所。医生在我头上涂了不少紫色的药水……
刘老师,你知道吗?那天过后,我哭肿了眼睛,死活不肯上学了。偶尔,从操场上的秋千架下传来的喝彩声,才把我招回,而我又无所事事的徘徊在校园外的甬道上,以一种超然物外的轻松和高傲蔑视着你,连同你的教鞭。我在小声地骂着你,准备着趁星期天你不在学校的时候,翻过墙去实施我的复仇计划,——朝你的水缸里投垃圾,给你的锁孔里塞竹篾。而此时妈妈还以为我在天天上学呢……
然而,几天过后的一个夜晚,夜色朦胧,细雨霏霏,我看到刘老师打着手电筒,背着自己的行李,从学校返回了家中。父亲说,他被辞退了。
被辞退了?一种复仇了的快意在我心头升起,让我欢呼雀跃!他终于走了!连同那可恶的榆木教鞭。可他家那甘甜的香瓜,那么好吃的柿子……后来才知道那天带我去诊所的是镇政府的文教助理。
离开校园的那几天,他几乎很少出门。后来我再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他家的红薯地里。那天下着细雨,他一个人吃力的在泥泞的田地里拉着架子车,在地里刨红薯,车上装满红薯秧……再后来我去镇上、县城上学,很少和他谋面。偶尔听村里人说,他提起自己被辞退的事情,总让他感到愧疚,感到遗憾,也很纠结。
我师范毕业后,终于手执教鞭站在这个讲台上。从课本上学到了很多诸如处置“麻雀”事件这类情况的方式方法。譬如,一个眼神,一个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停顿,一个置之不理课后谈心的处理办法,都是非常有效的。可那时的二爷懂得这些吗?谁教过他这些知识?
这次见到二爷,是在他的废品收购门店前。我刚下汽车,别人就调侃说:“二爷,看看还认识他不?”他已经老态龙钟了,专注的看着我:“娃呀,是你哟!当年那只麻雀可真坑惨咱爷俩呀!一教鞭下去,把二爷的铁饭碗给砸没了。要不爷爷早都转正了,每月和他们一样,有几千块的退休金。可上面这样处理咱,也不亏……”
我竟然无言以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