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日里正是烟叶育苗的好时节。
奶奶从瓦罐中拿出珍藏了几个月的烟籽。这是我们家乡农作物种子中最小的种粒,小得可以穿过奶奶缝衣服用的针眼儿。
奶奶用手帕大小的布袋包裹着烟籽,把它浸泡在温水里,然后轻轻地揉搓着……从那满是欢喜的笑容里看得出她那难以抑制的兴奋:“等这新烟一下来,嘿,咱家的新房子就该盖起来啦!”
几天过后,一把把被奶奶催芽唤醒了的烟籽,便被拌入一捧捧精细松软的沃土里,撒进这平坦而又温润的烟畦里。
其实,村外的田埂上,乡亲们也都在忙碌着这同一件事情。一畦畦用竹片和塑料搭建起的拱棚里正演绎着一帘帘金灿灿的梦想,那是乡亲们心中沉甸甸的希望……
烟畦里刚刚吐芽的烟籽,宛若襁褓中的婴儿,热不得,冷不得;旱不得,涝不得;晾不得,也闷不得。在乡亲们精心的呵护下,烟畦里露出了青苔般淡淡的新芽。之后,那烟芽的绿色便越来越浓,渐渐地在畦子里蔓延开来,继而蔓延到整个烟畦,蔓延到一排排亮闪闪的拱棚下的烟畦里,蔓延成一片片层层叠叠的碧玉……
父亲时常带着我去村外看护着这烟畦。烈日当空,酷热难耐,父亲戴着草帽几次三番将烟畦的两端或两侧被泥土压着的塑料掀开一道或几道宽窄不等的缝隙,给烟畦放风。待酷热退尽,再小心翼翼的盖上。有时父亲还要拿着一把铁壶花洒给烟苗轻轻地洒水。
那时,父亲还在村子里的学校当民办教师,而那一年我刚刚高考落榜。
畦子里,稚嫩的幼苗们你挤我扛,各不相让地生长着。父亲掀起拱棚上的塑料,拿出两把二指宽的小铁铲带着我开始间苗了。父亲说,一寸见方的面积只能留下一到两株烟苗,其余的必须给剔除掉。要留存壮苗,剔除弱苗,尽可能给壮苗以充足的养分和生长空间。
尽管掌握了间苗要领,尽管父亲赋予了我对这些幼苗生杀予夺的权力,然而,当我手执铁铲蹲坐在烟畦旁时,竟不忍对这些绿莹莹的禾苗们痛下杀手了。在稠密的烟苗间,我用近乎苛刻的目光艰难地寻找着每一株弱苗。然而,在我看来,除了极个别长势纤弱的烟苗可以毫不可惜的剔除之外,绝大多数烟苗的长势茁壮得难分仲伯。这真的让我举棋不定难以取舍了。凭心而论,更多的时候,在每一片一寸见方的面积内,我实在看不出哪一株更壮实,哪一株稍纤弱。尽管这样,为提高间苗速度,我往往是在难以取舍的抉择中随手一铲,武断地铲除一株或者几株烟苗,为留下来的一株或者两株烟苗提供出相对宽阔的生长空间……
这些被铲除了的碧绿的生命真的没有丝毫的过错。是金钱和效益要求我们必须在一寸见方的面积内仅仅留下一株或者两株的烟苗。而无情的现实是,铲除的也许比留下的更壮实,留下的未必比铲除的更优秀。留下的终于脱颖而出,而被铲除的烟苗作为同类植物已经完成了作为备胎,作为陪衬的任务,在当务之急它必须坦然地退出,也必须豁达地面对悲哀和牺牲……
这,也许是人与草木间共同的无奈……
可怜那些所谓的弱苗至死都不会明白,烟畦的世界里内几乎没有物竞天择,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有的是至高无上的的利益法则,有的是难以取舍时执铲者的肆意和武断。它们的生死存亡完全是在毫无缘由的听天由命,这似乎只能归咎于命运的安排了。
终于,一株株青翠的烟苗以其茁壮的主干和肥硕的叶片撑起了满畦的碧绿,实现了从其貌不扬的幼芽到碧玉妆成的绿神的华丽转身。微风拂过,它们仿佛是一只只亟待出巢的小鸟,跃跃欲试振翅欲飞了。它们要迫不及待的走向远处那广阔的原野。尽管它们也知道外面会有风霜雪雨,未来的日子里还要经受烈日与烈火的考验……
可刚刚走出校园的我呢?榜上无名,脚下有路,可是,我的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