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烟田里到处是乡亲们忙碌的身影。这是属于烟农们自己的广阔舞台。拔草、施肥,掰杈、捉虫、打顶、喷洒农药排满了整个季节。烟田里的叶子也慢慢泛起明丽的金黄。
我的记忆深处珍藏着许多烟田里的镜头,而父亲教我采摘烟叶的画面仿佛就在昨天……
采摘烟叶,在我们这里叫做打烟。父亲说,打烟可是个技术活儿。打烟只能选择那些成熟了的烟叶。打对了时间,烟叶就是宝;打早或者打晚了,它就是一把一名不文的草!该采的时候没采,或者错过了采摘时机,这等于白白地扔掉了这哗啦啦的票子。尽管父亲带着我在烟田里反复观摩,再三叮咛,可这对于我来说仍无异于纸上谈兵。
打烟是从太阳刚刚爬出地面时开始的。不能过早,过早了,仅凭晨光是看不清叶片的颜色的,自然也判断不出烟叶的成熟度;过晚了,烈日当空,烟田里就像巨大的蒸笼一般让人难以忍受。父亲猫着腰慢慢地前行,在和我相邻的两垄间采摘着烟叶,“咔嚓、咔嚓”。我则是以半蹲着的姿势移动着前行“咔嚓、咔嚓”。偶尔,父亲还要折回到我的烟垄里,查看我采摘的烟叶是否成熟。多少次父亲看过之后都连连咂舌,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太阳高举一把燃烧了的鞭子,将世间的生灵驱赶到房舍内,树荫下,而烟丛中时隐时现的采烟人却无奈地穿行在这闷热的蒸笼里。
火球一样的太阳,蒸笼一样的烟垄,麻木了膝盖,酸痛了的腰骨,满身的烟油儿,被烟油粘成一块了的手指和头发……一种被唤醒了的挫败感再次袭来,让我失落,让我沮丧……
“我坚决在农村干上他一百年呀——哎嗨呦——”不远处的烟田依稀传来了豫剧《朝阳沟》中栓宝的唱段,接着就是《路边的野花不能采》和《浏阳河》那嘹亮的歌声。侧耳倾听竟是我儿时的伙伴顺青和顺明声音。歌声中隐约可以听到那边“咔嚓咔嚓”的打烟声。这声音宛若三月的春风,吹散了我心头的阴云。这声音仿佛沙漠里的小溪,滋润着我干裂的心田。我不禁为之一振——同一片蓝天下,同在一方烟田中,在我看来如此泰山压顶一般的生活重荷,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把鸡毛。他们何以能够如此优哉游哉地劳作和生活?这烟田究竟是我人生的炼狱,还是我成长的舞台?似乎在那一刻间我顿悟了许多……
烟叶装车也是技术活。同样长宽的架子车,顺青和顺明他们都能够把车子装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而我几摞烟叶垒上车子就把整车烟弄得摇摇欲坠了。顺青走过来学,撸起袖子,学着电影里的台词,很是滑稽的逗我:“我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日后还是个大富大贵之人哟!,现在我就先拉拉你的大衣裳襟,给你搞个现场直播!”说着,就捏住我的肚皮往下拽,然后作厉声呵责状:“你给我看好!”然后,大笑着教我压茬、错茬、放茬、收茬、压顶。然后一本正经地问我:“学会了没有?”学会了,当场逗我交学费;没学会,让你先卖一包香烟拿来再教。横竖都得让我破费了才心甘,逗得父亲在一旁直笑。
两车烟叶卸在了我家院子的树荫下。母亲拿来了烟杆和线绳,教我和弟弟如何在烟杆上编扎烟叶。刚编扎上几杆,大门外便陆续走进了街坊里的六七个婶子和嫂子,进门便搬着凳子,拿起烟杆,左编右扎地忙碌起来。这是平日里和我家比较要好的乡亲,是那种即便是摘下一个冬瓜也要切成轱辘分着吃的那种情分。这是人间的真情,没有丝毫世俗的势利和阿谀,纯洁得宛如一泓汩汩的清泉,这情分至今还深深铭刻在我的记忆里。
烟叶终于装入烤炕 ,父亲点燃了炉子里的木柴,炉火映红了在父亲的脸庞,我欣喜地看到父亲脸上溢满了幸福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破例没有洗去全身的烟油 ,拉一张芦苇席子,躺在家里的平房上,打开收音机,听着流行音乐,一任清凉的晚风拂过。无需蚊帐、蚊香,无需蒲扇、电扇,往日里无孔不入的蚊子,今晚只在我身边绕了一圈就口下留情了,感谢烟油为我涂了免叮保护层,那一夜我睡得格外的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