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人的笛音

记忆里，第一次听到笛子那美妙的旋律是在37年前村头的广播喇叭里。那悠扬而婉转的笛音，时而宛若春日林子里那啁啾的鸟鸣，时而又如深秋山涧内那叮咚的泉水。笛子里飘出那明丽而欢快的曲调，带着我思绪的小鸟在四季的原野与花丛中跳跃着，飞翔着，栖息在鸟语花香姹紫嫣红的枝头……

母亲告诉我，那是一种叫做笛子的乐器演奏出来的声音。它用竹子做的，能吹出很多很多好听的曲子。“等哪一天咱家有钱了，一定得给你买一支。”

那一年，我11岁。

村子里没有中学，小学毕业后我们只能去3公里外的冢头镇上念中学。需要步行几公里的乡间小路，翻越一个叫作纪信岗的岗丘。岗丘并不高大，植被却很是茂密。作为我上学必经之路的纪信岗，记载着一代帝王的传奇故事，那故事至今还闪耀在历史的印痕里。据说，历经楚汉荥阳之战，刘邦登基。为褒奖代己而死的大将纪信，汉高祖在纪信故里纪村西面的岗丘上，筑台颁旨，建立了纪信衣冠冢，以供后人祭奠。而今这片郁郁葱葱的岗丘上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只留下一条窄窄的小路。路两边是一簇连着一簇的斑茅草，从岗下蔓延到岗顶，其间站立着几十棵茂盛的泡桐。在这条偏僻的乡间小道上，时常可以看到几个牧羊人挥着羊鞭，放牧着咩咩乱叫的羊群。几个五六十岁的拾荒人每天背着背篓从这里经过。自去镇上念书以来，我们几乎一直是互不理睬地从对方身边走过……

第一次见到笛子，是在镇初中一年级的音乐课上。那时，风度翩翩的胡老师拿起一只笛子，首先给我们讲解了木管乐器的发声原理，然后为我们做示范，现场演奏了一首《学习雷锋好榜样》。那是一支一尺多长被刷过清漆的竹笛，油光闪亮的。作为装饰，两端还清晰的烙印着两只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蝴蝶。胡老师吹起笛子，在他此起彼伏的指尖间，那笛子里便跳跃出一串串悦耳动听的音符，连缀出浑然一体的美妙乐章。演奏时，他那得意的神情，那娴熟的指法，真的让我很是羡慕，很是佩服。

胡老师拿着手里的笛子说，这样的笛子镇上的商店有售，只是价格不菲。有爱好音乐，喜欢笛子的同学，可以把笛子买回来，课余时间他可以教同学们学习吹笛子。然后，他强调了吹笛子的各项要领和注意事项，然后把这些要领和事项写在黑板上，让我们抄写在笔记本上。

第二天，有几个同学眉飞色舞的带着他们崭新的笛子来到了学校。课间时分，同学们拿出各自的笛子，按照演奏要领，对着简谱反复地练习着“哆来咪发色拉稀”七个音标的发音。不知怎的，看着同学们手里的笛子，我心中却升起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惆怅。说真的，那时候，我真的渴望有一支属于自己的笛子。然而，在家庭拮据的经济状况下，父亲是不会允许我买笛子的。而我对于拥有一支笛子的愿望却又是如此的强烈和执着……

回到家里，凭着对同学们手中笛子粗细和长短的印象，我找来了一根很适合做笛子的竹杆。我请父亲帮忙，用锯子截出其中的一段，然后打通竹节。按照同学们笛子上七个气孔之间相间隔的距离，我拿着在炉子里烧得通红的火箸，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烙出了七个气孔，然后再用剪刀慢慢地打磨。最后，在吹孔左边的位置，严严实实地堵上一个塞子，再在笛膜孔的位置贴上一片刚刚从蒜瓣上揭下来的薄膜，试着一吹，竟是那样的清脆悦耳，只是从品相上来看，实在是拿不上台面的。就这样，我终于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笛子了，一时间竟然对它爱不释手了。

不知道是笛子自身的魅力，还是胡老师点燃了我对笛子那种特有的激情，我竟然着了魔似的痴迷上了笛子。甚至连我自己都惊奇怎么会对笛子产生这么浓厚的兴趣。

在家里，我忙里偷闲按照老师教给的吹笛要领，对着简谱从“哆来咪发色拉稀”七个音标开始反复练习指法。只是感觉自己吹出的笛音，宛若如儿童嘴里衔着的玩具口哨一般单调和乏味。但内心是却一直充满着对成功的自信，渴望着有一天能像胡老师一样吹出那么悦耳动听的曲子。

每天早上，我吃过早饭就背起书包带上笛子，到镇中上学。一出家门便拿出笛子，说是按照曲谱，事实上却是不着调子的吹着《北风吹》和《映山红》之类的歌曲。日复一日，在这生疏而又呆板的演奏中，在这断断续续，似是而非，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音节的连缀中，依稀能够找到歌曲的旋律了，偶尔还可以听得出几声流畅和悠扬……

马上就到学校了，我不敢把这其貌不扬的笛子带入学校。我要为这支宝贝找到一个栖身之地。于是，在纪信岗下的斑茅丛里，我刻意避开牧羊人和拾荒人以及其他行人的眼光，把笛子严严实实地埋藏在茅草丛中。当然我早已为笛子的位置做过标记，我能够清楚的记得它在哪一棵桐树下的哪一簇的斑茅草下面。有时走过一段路却止不住还要回头张望，看是否有人发现了这斑茅草下里的秘密……

再见，我的笛子。因为你是一支自制的竹笛，你会像旗帜一样昭示着主人的贫穷与寒碜，我无颜带你去见我的老师同学。再见了，我的竹笛。因为你其貌不扬，我不敢带你走进我欢乐的校园。我知道，在校园里众多漂亮雅致的笛子之中，我会为你汗颜，我会替你自惭形秽的。我只能每天两次把你寄存在到这深深的斑茅丛中。放心吧，我永远都不会遗忘你的存在，我永远都记得你安卧的家园。我更不忍心抛弃你这心爱的宝贝儿。只是希望在我归来的时候，你能安在，然后，我在回家的路上，你依然能够一路高歌地陪伴着我……

不知怎的，有时课堂上，我的思绪竟然又小鸟一样地飞回到那片斑茅丛中，竟无端的幻想着我的笛子是否被拾荒人捡走……

就这样日复一日，我的笛子就像屋檐下的燕子一样，在我家和纪信岗的那片斑茅草丛中栖息着。

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在距离我的笛子还有几百米的地方，我却听到了一阵如泣如诉的笛音。那是远方的纪信岗下一个牧羊人，他手执笛子在演奏什么乐曲。我疑心这被笛子已经被他捡拾过去，便立刻向着牧羊人的方向跑了过去，心却一直在忐忑着……但我还是先折返了回来，掀开那片斑茅草丛，我的笛子依然安卧在青青的茅草丛中。我心中便愈发好奇，这牧羊人竟然也能演奏出这如此高雅的笛音？

……

冬天来了，寒风凛冽，天上飘着雪花。下午在我放学的路上，突然看到纪信岗上的斑茅草干枯的叶子竟火烧连营一样的燃烧起来，浓烟中不时腾升出簇簇火苗。我心一下子揪起来。完啦，我的笛子！完啦，我心爱的笛子！我在心里不止一次的像祥林嫂一样的埋怨着自己——我真傻，真的，我只知道冬天有人会在河边烧斑茅的，却不知道这里也会有人烧，我真傻，真的……

然而，等我即将走到那堆埋藏着笛子的斑茅草的灰烬旁时，却看到一个拾荒的老人在那里站立着。她看到我，从背篓里拿出我的笛子，然后把笛子交给了我。她说：“已经等你很长时间了。记着，冬天烧茅草烤火的人多，不能再往那里放了。前面那间小庵，就是东街阿五伯护林的住房，你把它放在屋檐下，没谁会拿走的。”她告诉我，是她看到火从岗下烧起来的，就赶忙往这边跑，他知道我的笛子放在这里……

第一次，我对这拾荒的大娘我肃然起敬了。

……

在家练习吹笛子，父亲总是让我把门窗关上。如果是午休时间，他就让我到村头的那片小树林外边去练习，生怕这笛声影响到邻居们的休息。

在学校的操场上，趁同学们打篮球的机会，我拿起同桌李明的笛子在练习着《映山红》的曲子，没想到胡老师从远处向我走了过来，说：“不错！再吹一遍，让我听听。”于是，我又演奏了一遍。胡老师上下打量着我，仿佛不相信这么流畅的曲子竟然出自他的学生之手！接着他把我叫到一边，纠正我发音的位置和表演时的面部表情，教我用滑音和颤音的演奏技巧……

  不久，学校组织元旦文艺晚会，胡老师让我准备一个笛子独奏《映山红》。

这真的让我左右为难，但我还是坚定地推辞了。说真的，我真的不敢答应老师的这个要求。我自卑的，胆怯。我无法克服自己的心里障碍。我不敢面对台下全校数百名的师生。我感觉自己是那样的低人一等，那样的卑微和渺小，舞台是永远与我无缘的。但是这却丝毫不会影响我对笛子的那种痴爱。

班主任又找到我，说我笛子的演奏水平是全校最棒的，说他希望让我代表班里出一个笛子演奏的文艺节目，相信我能够为班里争光。无论班主任怎么劝说，我都不敢接受。我只是反复的强调，我真的不行，我真的会出丑的。我几乎要逃之夭夭了……

尽管节目单上赫然印着我的名字，而那天替我上台演奏的却是我的同桌李明。

笛子伴随我度过了三年美好的初中生活。期间父亲还特意带我进城，让我在器乐商店挑选了并买回了自己最喜欢的笛子，但是我那支自制的老笛子却一直宝贝儿一样的珍藏在我家的箱子里。

转眼就进入了高中。老师反复强调，高考决定着人生的前途和命运！他要求我们，要聚焦学习，冲刺高考！看着同学们争分夺秒地在学习，我忍痛割爱把笛子留在了家中，有时甚至疏忽了笛子的存在。只有在周末回到家里的时候，才会像见到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拿起我心爱的笛子，演奏出一曲曲熟悉的乐章……

那一年，我高考落榜了。在家里，我咀嚼着失败的痛苦和辛酸，苦苦地舔舐着自己心灵的创伤。没想到后来居然雪上加霜——我患上了严重的胸膜疾病，胸部积液压迫得我呼吸困难，我住进了医院。一个多月我出院以后几乎弱不禁风了。

我近乎绝望了——我的青春，我的梦想，我的事业，我的爱情……我忧心似焚，万念俱灰。入夜，我在辗转反侧，夜不成寐。我凝视着墙头上挂着的那支笛子，它孤零零的悬挂在那里，像一段干枯的被冷落的竹竿一样，似乎也在诉说着漫长的孤独和寂寞……

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了电锯刺刺拉拉加工木材的声音，更让我心烦意乱。母亲说，是远房的三哥家要赶着做家具准备娶媳妇了。而此时，我已经漠视了许多美好的事物，在这旋转着的世界里，似乎一切都已经与我无关了。

我无力地躺在病床上，呆呆地仰望着天花板。忽然，一支多么熟悉的笛音飘了过来，那是《爱拼才会赢》那激情澎湃的旋律，那是胡老师演奏过的。莫非，胡老师……我慢慢地起床，悄悄地朝着那笛音飘来的方向走去，那是三哥的家里。一个右腿高位截肢的残疾人木工，在给三哥做家具。就在这劳作的空闲里，他腋窝里架着双拐，微笑着吹着手中的竹笛，竟是那样的如痴如醉……

我无法想象这是一个被命运之神蹂躏地不堪一击的生命，竟是这样的顽强。他的生命之花竟是这样的娇艳，他竟然能够如此幸福的生活着！

我回到家里。拂去笛子上的尘埃，演奏出一曲我熟悉的《爱拼才会赢》。

似乎从那一刻起，我终于鼓足了勇气，选择了复读。

师专毕业，我走上了讲台。本来学校已经安排我任语文教师，是校长考虑到我酷爱音乐的缘故，又安排我兼做音乐老师。站在音乐课的教室里，我想到了我的笛子；想到了由家庭贫穷买不起笛子而产生的自卑和难以逾越的心里障碍；我想到了小发明，小制作；我想到了教育心理学理论……

我试图要通过一种活动载体，来呵护起孩子们的自尊，消除他们的自卑心理，我呼唤家校联合，共同呵护好每一个稚嫩的心灵，塑造孩子们健全的人格。这只是我站在胡老师作为人梯的肩膀上，在默默地探索着……

于是，在第一天的音乐课上，我首先用笛子给学生演奏了一曲《让我们荡起双桨》，赢得了台下学生们的阵阵掌声。课后我对学生们讲，今天的音乐课上要给同学们留下一个家庭作业。希望有兴趣的孩子能够和家长一起制作出一支笛子来！这立刻点燃了孩子们强烈的创造欲。我说，乐器商店是有笛子可买的，但是，这次可不能到那里买一支笛子来，去掉上面的商标，就说这也是自己的小制作！逗得同学们哄堂大笑。然后，我建议孩子们按照我手中笛子的模样和家长一起完成这样的小制作。每一个同学都没有丝毫的自卑和胆怯。两天过后，几十支自制的笛子便摆在了教室的课桌上，然后，同学们相互比赛着谁制作的笛子声音更清脆，更响亮，更漂亮！

笛子带来的灵感，启发我写下了一篇《反弹琵琶创设问题情境，塑造学生健全的人格》的教研论文发表在国家级教研刊物。

后来我调入县委机关工作，走上了领导岗位，30多年来，从学校到机关，几乎每年的春节晚会，我都会和同学们或者机关干部一起联欢。在其乐融融的文艺晚会上，我的笛子独奏几乎成了不可或缺的保留节目。每当有人夸奖我多才多艺的时候，心里总会感觉甜滋滋的。尽管我知道，人家也只是随便的一说……

几十年了，笛子如情侣一般陪伴着我淌过了岁月的长河。它宛如三月的春风，吹开了我的枯萎了的心花；它又如沙漠中的小溪，滋润着我干裂的心田；它仿佛一位神奇的魔术师，把所有的烦恼和忧愁都在这笛音里幻化成为一串串美丽的音符，而将这沉重的生活重荷，演绎为阳光，雨露，清风，浮云和缤纷的花瓣。一切都变得那样的云淡风轻……

啊，我的笛子，我的宝贝儿，这世界真的不能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