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几十只野鸭在欢快地戏水;在微风中摇曳的芦苇丛里,数不清的白鹭和麻雀在啁啾的鸣唱;宽阔的河滩里,成群的牛羊在悠闲地啃食着地上的牧草;停靠在岸边的几条又窄又长的小渔船上,几只灰黑色的鸬鹚在东张西望着什么;渔船边的码头下,停靠着海叔的那条摆渡船。
这就是一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北汝河孔家湾渡口。
这里曾是茶马古道在河南境内的一个节点。透过历史的烟云,我们依稀可以看到昔日的茶客在这里跃马山川,饮马汝水的矫健身影,仿佛能够听到那渐行渐远了的驼铃和马蹄声。如今这里只剩下了这个孤独的渡口。
六十多岁的海叔每天就这样来来往往地划着小船,在这渡口上摆渡着。浆声悠悠,一如岁月流逝的声响。
在象山脚下,北汝河蜿蜒出了一个巨人的臂膀,宛如母亲温暖的肘弯,把魏庄、步店等几个村子紧紧地揽在怀里。于是,这肘弯内外便自然被划分为两个乡镇。
海叔就是在肘弯里长大的,水性特别的好。他脸色红润,满脸胡茬,体态健壮,总让人想到古装戏里的李逵。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海叔从小就喜欢撒网捕鱼。这北汝河的鲤鱼,也的确是出奇的好吃。或油炸,或清蒸,海叔做得一手的好菜。
几十年前,二十多岁的海叔就接过爷爷手里的船桨做起了摆渡人。转眼间,几十年过去,究竟又换了多少条木船,用折了多少把船桨、撑杆,海叔自己也记不清了……
尽管镇里的道路已经四通八达,但是镇区米字形道路的西北方向,唯一的出口就是这个渡口。渡口是两岸八个村庄几百户人家的交通要道。外面的人要到镇里去办事,镇里的人也要到这里来,都离不开这条木船。如果夏季里河水暴涨,即使去对面的村子里办事,也要先回返回镇里,然后再绕过十几公里的乡间道路才能达到。
木船是渡口两岸八个村庄集资购买的,村民们可以免费乘坐,只是每年几个村要分别拿出几百元钱给船工开工资。八个村子以外的乘客过河,每次收取五毛钱算是给船工的补助。可很长时间一直没有人愿来这里做船工。其实,当初海叔也并不愿意在这里做船工,只是镇长带着礼品,亲自来家里来做工作。再说在村子里,自己家距离码头最近。
两岸八村的男女老少几乎都认得海叔。海叔却记不清两岸八村各家的大人和孩子。偶尔有外乡人乘船,只要说自己是这八个村内任何一个村子的,海叔也不再追问。事实上,更多的外乡人也都会很自觉地拿出五毛钱交给海叔。
一条小船就是一个小社会。南来北往的乘船人,时常会把发生在坊间的各种新闻发布在这条小船上——侯村马武家的孩子考上北京大学,李村刘二娃买彩票中五万大奖。同时也会有诸如马庄谁家的牛犊六条腿,张村谁家的媳妇竟辱骂婆婆这样的新闻。而那天张村的几个乘客说,他们村上谁家的媳妇很是不孝,竟然当面辱骂自己的婆婆!尽管几个人说悄悄话一样压低了声音,可海叔听得很是真切——是张村王二佳的媳妇儿阿香!海叔一惊,哟!看不出哟。那么漂亮的媳妇儿,每次见面都笑得跟一朵花儿一样的媳妇儿,咋能这样?看不出,真的看不出……海叔自言自语。
送走完过河人,或者在等人上船的间隙里,海叔便忙里偷闲,在码头边上的水面上撒网捕渔。过一两个小时,海叔就会去收网,倒出来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鱼虾,有时还会有不小的乌龟。海叔把它们装在一个水桶里,放在小船上,一天三顿饭的食材就差不多了。海叔更喜欢吃炖乌龟,说是能大补……
今天是周末,也刚好是镇里的古刹大会,上船的人特别的多。阿香?海叔一抬眼就认出了她。海叔装作没看见,把目光移向了船上那只装着鱼虾的水桶。船上有人在搭讪着,问起王村阿婆住院的事情。海叔便沿着那话题巧妙地插话:“人老了,该麻烦孩子们了,那她媳妇孝顺吗?”
“那媳妇,孝顺得很!跟对待亲娘一样。天天洗衣,做饭,还要喂饭哟,没烦过!”
“这就好!这人呀,都有老了的那一天嘛!听说东村的有个媳妇对老人很不孝哟,还敢当面辱骂自家的婆婆哟!”
“欠揍!若是我媳妇,我早揍死她了!”立刻有个小伙子接过了话茬。
“谁没有爹娘哟?咋能那样对待婆婆?那会遭报应的!”
“俺村也有那样的人渣子呀,现在走在大街上都没人理睬哟,连她儿子都……”
“房檐滴水照坑儿流,她孩子长大也会那样对她的……”
海叔仿佛是一个十分老练的主持人,话题很是自然地一转,又说到了杨村的一个孝顺媳妇:“你村里那个玲玲,你该知道吧?那可是个方圆十里八村都难找的好媳妇呀!我在电视里见过……”
“说曹操,曹操就在这儿站着呢!”
谁知道玲玲手扶着自行车,就在这挤挤挨挨的船上站着。她腼腆地抿着嘴笑:“哪有你说得那么的好哟!”
“我真是没见过,只是在电视里……”海叔说着从那水桶里拿出两条大鱼,用袋子装好,递给玲玲:“好媳妇儿,这是大叔给你娘家发的奖品!待会儿,下船,我再给你找人写个奖状,写上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教女有方”!给你娘家送过去。不要不行!”逗得满船人大笑。唯有阿香一声不吭,低着头看着河面……
从上船到下船,一船人就饶有兴趣地围绕着孝顺这么一个话题,七嘴八舌地谈论着,直到渡口上面飞来了一架做测绘用的无人飞机,才转移了乘客们的目光……
事实上,海叔的脑海里库存着很多话题。这话题汇聚了他在这条小船上听到坊间的各种新闻。闲暇时间,海叔就梳理这些话题。譬如,道路方面,小青庄大街上的路都稀烂一年多了,村长硬是视而不见;教育方面,杨村小学的李老师扇学生耳光;医院方面,镇医院急诊室的张医生给病人打错了针;治安方面,李庄的武二孩偷鸡摸狗做钳工……
日复一日,海叔在小船上听说了太多的开心事和闹心事。不知怎的,对于听到的一些发生在坊间的负面新闻,他说不清是担心还是多虑,总是想借当事人在自己船上的机会,要警示他们一下,拉他们一把,不至于日后酿成大错……
海叔知道,有些话是不能明着说的,要拐弯抹角变着法子去旁敲侧击。有的话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去说,有的话只能单独的面对面的悄悄地去谈。有时候见到那个人,就想到那个事情。有时候,想到了那个事情,人却不在身边。有时候海叔真的需要一种人气所烘托出的那种氛围。
海叔几乎每一个话题都是具有针对性的。他是有意识地要说给某一个人听的,而其他的乘客不过是陪衬而已。海叔更懂得聚焦话题,每一趟渡船一般只谈论一个话题。
又一船乘客马上就要上齐了。海叔正要划船,却见不远处的河滩里,一个小伙子一边向小船跑来,一边向海叔招手。小伙子并不上船,只是把他在桃树园里结网捉住的6只斑鸠,捎过来让海叔炖了补身子。海叔接过被绑着爪子的斑鸠,把它们拴在船舷上……
就在海叔转身准备撑船的时候,竟然发现了船上的武二孩!海叔拿目光乜斜着二孩,正想引出一个有关防盗的话题,突然,海叔感觉到二孩要对身边那个姑娘的挎包下手了。
“咳——咳——”海叔咳嗽了两声。二孩则别过脸去,背对着了海叔,几乎没有丝毫的收敛。二孩用草帽罩在手上,只用三四秒钟的时间,就把姑娘挎包里的手机掏了出来,装进了自己的裤兜。没事人一样的哼着歌曲。海叔再看二孩的时候,他却又背过脸去看着远处的摇曳着的芦苇……
船到对岸,海叔就不慌不忙地随着乘客下船。走一段路,他拍了拍二孩的肩膀:“二孩,来,给叔掏支烟抽。”二孩掏出一支烟递了过来。
海叔笑着对二孩说:“掏出来给我吧?孩子,要走正道哟。多么好一个孩子,可这样下去要进监狱的。前一段时间,公安上还在问我……抽时间,咱爷俩得好好谈谈……”说话间二孩悄悄地把手机交给了海叔。
一会儿,那姑娘回到船上找手机。海叔说:“是刚才别人在地上捡的,反复交代我要交给失主。闺女,以后再不能那样背包了,你太不小心哟。”
准备回船的时候,船上上来了十几个佛家弟子。他们抬着几桶鱼虾和乌龟,来河里放生。海叔先是一惊,他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放生人。然后,按照放生人的要求,把木船稳在了河心。海叔就站在船头,看放生人一边念念有词地祷告,一边慢慢地将鱼虾和乌龟倒入河中。一群九死一生死的鱼虾们,立刻消失在那水面的河草下。却有两只乌龟,不时伸出长长的脖颈,把头露出水面,然后恋恋不舍地跟着小船,慢慢地追逐着小船溅起的浪花,直到对岸,仿佛要护送着这些放生人走下码头。海叔怔怔地看着……
放生人走后,海叔解开了船舷上拴着的六只斑鸠,如释重负地看着它们飞向远处的山林。然后,走下码头,将渔网内大大小小的鱼虾和乌龟全部放入了水中。再拿出小刀割开了渔网……
……
入夜,月光下的北汝河升起了薄雾。天色已经很晚了,十几个拉着架子车卖烟的烟农来到了河边。他们要趁着这夜色,把烟叶拉到对面的烟站去卖。海叔迟疑了一下。前一段时间镇领导还亲自到家里交代过,这边的烟叶是按照合同计划生产的烟叶,是不能拉到对岸那边去卖的。镇里已经发现从海叔的小船上运出了不少的烟叶。于是,一边警告海叔好自为之,一边又给海叔送来了一箱汾酒。海叔也就满口的应承,保证不让咱这边的烟叶外流。
“在这边烟站卖不了的烟叶,一到河那边烟站就能卖个好价钱。可是,就不知道为什么镇里不让咱到那边去卖!”有人在码头上小声地牢骚着。
“为啥?烟叶卖给了那边,这边镇里就没了税收,损失大了!”
海叔就在这月光斑驳的树荫里远远地站着,示意烟农们自己把烟车拉上小船,再慢慢地划向对岸,然后看着他们把小船送回来。只要乡亲们能多卖些钱,比啥都好……
夜深了,码头上走过来几个海事执法人员。他们说,海叔的小船没有营运许可证,没有救生圈,没有救生衣,存在重大安全隐患,今晚要锁上这小船。
他们说,县里已经完成了在这里建设汝河新桥的规划、设计以及招投标工作,下一周新桥就要在这里破土工了!
那天晚上,海叔彻夜未眠,止不住的泪水不住地从他眼眶中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