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那条清澈见底蜿蜒而去的小河,如今早已干涸成一条长满野草的荒沟。然而,四十多年来它一直流淌在我的记忆里……
我忘不了春日里芳草萋萋的河岸边,姹紫嫣红的野花莲藕;河滩的草丛里,缓缓游动着雪白的羊群;明镜一般的小河里,欢快嬉戏的金鳞草鱼。烈日下,一群光着屁股的娃娃们,赤身裸体地在这河边捉泥鳅,当然这少不了顽皮的我和我的伙伴小有。
小有长我一岁,我是儿时最好的伙伴。星夜,小河边的瓜地里,我们蹑手蹑脚地偷西瓜,俏皮地与看瓜人捉迷藏。谁家婚丧嫁娶,我们总会冒着弥漫的硝烟,欢快地捡拾着地上还没有引燃的哑炮。绵绵秋雨里我们猴子一样,赤着双脚,披着一片破烂的塑料,在轰鸣的雷声和密集的雨鞭里,掂着小铁桶在河岸边里捡拾着“水牛”(学名大牙土天牛),尽管冻得瑟瑟发抖,却是那样的寒冷并开心着。
小有长得三粗大五,皮肤黝黑,一副虎背熊腰的模样,理所当然成了我的保护神。和邻村孩子打架时他总是冲在最前面,撤退时总在掩护着让我先跑,他最后撤离。小有对我那种特别的关爱,总让我疑心这与我家院子里那几棵五月甜品种的桃树有关。每当鲜桃成熟的季节,鼻涕拉哈的小有就爬上我家的桃树摘桃子,一边摘一边吃,满嘴的鲜红……
小有不喜欢上课,课堂上喜欢恶作剧。他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喜欢拿着彩色粉笔在座位前面的同学背后画乌龟。当老师面向黑板书写作业要求的时候,他就悄悄地拿起花生米大的小石子或者粉笔头,朝前面几排座位上正埋头写作业的同学瞄准,然后迅速的投掷过去。等被砸着的同学转过身来,却看到他正拿着笔在本子认认真真地在写作业。但他又很快就出卖了自己-----被自己极度兴奋而又难以压抑,被迫从鼻腔里发出的嘿嘿的窃笑出卖了……
记忆里,我们上数学课时,一只麻雀刚刚落在糊纸的窗棂外。小有伸开巴掌就朝着麻雀的投影破窗抓去,“啪”的一声,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就攥在了手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师的榆木教鞭实实在在地落在了他的头上,立刻凸起一个小枣一样的包儿。
大约从那时起,小有不再上学,只是在街头游逛,不久便和表哥一起去距家很远的一个城市卖肉。我只好在老师白多黑少的眼珠子下,老老实实地呆在教室里,听数学老师给我们念工人师搏(师傅)一天生产12个螺丝。摇头晃脑地跟着语文老师读guai(国),中国的guai,(方言,把国误拼读为guai)。第一次从班主任那里知道郑州二七纪念塔是27层……
第一年高考落榜后,我得了一场大病——胸膜严重积水。大病初愈,一副皮包骨头,瘦骨如柴的模样,似乎连双手也无缚鸡之力了。麦收季节似乎已经是暑气逼人了,我却要穿着一件很厚实的棉大衣去麦田里看场。这就成了我们村的头号新闻。说真的,也许是药物反应,当时我真的很冷,冷得瑟瑟发抖。走在烈日下仍然四肢冰凉,牙齿打颤。
从理想的云端一下子坠入现实的深渊,我忧心似焚。荒漠一样干涸的心灵一如冬日里萧瑟的枯草,似乎随时都会被突如其来的野火所吞噬。身心交瘁时常常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孤独袭来,让我愤懑,揪心,彷徨,焦躁,气馁,甚至绝望。黑夜里小有便时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陪我哭,陪我笑……
多少个日夜,我真的很想见到小有。很想向他倾诉我心中所有的积郁,同时也希望他能够在危难之时助我一臂之力。多少次,我去小有家里向他的母亲打探他归来的消息,同时捎话给小有,让他再回来一定要到我家坐一会儿。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我依旧没有小有的消息。我只能老老实实的在家乡的一亩三分土地上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后来,母亲找到生产队长,给我安排了一个看庄稼的差事。在农村这样的农活儿原来似乎是村上几个残疾人的专利。我深知道这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儿时的其他伙伴都学了实用技术——有的学会了开车,有的学会了油漆,有的学会了木工。最次的是靠一身力气到村上的建筑队上砌砖上料,外出给人家盖房打工赚钱。而我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似乎再也无法为乡里乡亲做些什么,以至于我们村的两个建筑队在建筑旺季,极度缺乏人手的时候他们都不会想起我……
疾病让我从一个血气方刚志存高远的汉子,一下子风烛残年似的成了家里的累赘。父母也在为我以后能否找到媳妇而忧心忡忡……
后来,听母亲说小有回来了。很让我惊喜的!可是,他只在家里待了一天,很快就又走了。小有回来,竟然没有过来见我,让我心里很是失落的。听母亲说,小有在城里经营一段生肉生意,后来不知出了点什么事,不再卖肉了。这次回来怕是有急事的,这样一想也就释然了。于是,就盼着下一次回来,能够见到他。
后来,听说小有又去煤矿附近做起了贩煤的大生意。说是贩煤,其实就是买些煤渣、矸石往新购买来的原煤里掺。几十块一车的煤渣、矸石掺进原煤后一车就是几百元的纯利润。后来小有就在县城买了房子,孩子也在县城上了学。再后来,煤炭生意难做,小有就去省城卖发票,据说现在已经是几百万的富豪了,不仅买了名车,而且连抽烟都赶得上周久耕了。
一天,一辆崭新的轿车从村外的公路拐进了村子。我站在路边,好奇的张望着。一群牧归的羊群挡在了轿车的前面。那轿车上滴滴、滴滴地打着喇叭,然后慢慢地从我和前面的羊群的间隙里开了过去了。弟弟看到,是小有开的车,后面坐着他的妻子。这……不会吧?难道小有没有从窗玻璃里看到我?
终于有一天,小有回来了。那是一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扬眉吐气;那是一种锦衣还乡,趾高气扬的无限风光。笔挺的西服,打着崭新的领带。小有要到自家的责任田去-----他的母亲也在那烟田里忙碌着。从村子通往田间的一条小路的两侧,乡亲们都在忙着移栽各自家的烟苗。小有几乎是人走到哪里,就把香烟散发到哪里,神情中透露出一种成功人士特有的豪迈和慷慨 。
据说,小有敬烟是有很强的选择性和对应性的。他兜里经常装着两种香烟。高档的两块一包的绿色中原牌过滤嘴香烟,主要是用于那些支书、队长之类的村中名流;而五毛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主要用于老实巴交的伯叔爷们的。即使这样,像村上那个游手好闲,吊儿郎当,衣不蔽体的赖孩叔,也是不能享受上述待遇的。除非是赶上小有给长辈敬烟,他刚好在场,那长辈递个眼色示意他也给赖孩叔发一支,小有才会递过去一支,颇有点施舍的意味。
那天,我清楚地看到小有神采奕奕地沿着田间小路向大田里走来。他拿着香烟一边给人敬烟,一边和人闲聊着什么。我特别注意到,对于一些乡亲们,他只是礼节性的让一让,并不真心实意;而有的乡亲们却是不容推辞的,如果距离有一段路程,他还要不辞劳苦,踩着稀松的泥土,走一段路过去,毕恭毕敬地敬上,再掏出气体打火机帮着给点上火,完全不顾锃亮的皮鞋……
终于,小有向我们走来了。我揣测着,我和父亲可能享受的某种待遇。我慢慢地站起身,等待着他的到来。只见他把拿在手里的香烟,慢慢装进了裤子右侧的衣兜里,只是随便地应付着父亲和我的问话,心不在焉地从我们父子面前走过。他的目光并没有直视我,而是很绅士地、故作深沉地、一言不发地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然后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你们先忙吧。”似乎一下子陌生了许多!我蹲下身子继续栽烟苗,目光在乜斜着他——他没有掏出香烟,连一句象征性地礼让也没有……
他健步走过我们,走到了前面村长的烟田,见到了村长和几个埋头栽烟的年轻人,他微笑着,终于又变戏法一样掏出香烟,散发给村长和那几个年轻人。父亲把头埋得很低,看得出他很是不安,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辛酸,尽管我从不抽烟。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一直未曾相见。没有信息,没有电话,也没有问候。不知怎的,小有在田间敬烟那一幕对于我来说已经刻骨铭心了。
后来,听说小有先后在省城、在京城做办证、发票和代办承兑生意。我身体康复后又开始了高中的复读,冲刺来年的高考。
……
昨天小有竟然打电话给我,让我感觉很是突兀的。他告诉我:“我儿子新买了一辆客车被你们查扣车了,说是非法营运,罚款三万元呀,你这个公安局长,赶紧把车给我放了!也务必得帮这个忙!”
他说:“小时候我们在东河抓鱼,做泥鳅,下着雨,捡‘水牛’,你忘了吗?那时候,我们真的好幸福!现在呢,唉……”
他同时告诉我,他被确定为今年市里表彰的的光彩之星的候选人,最近想投资100万元在村里建一座小学,报答父老乡亲。
他不知道,局里已经收到了来自省外公安机关对于他的协查通报……
我无言以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