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我才

记忆里的街心池塘在老街的中间，面积不过三四亩大。满塘澄碧的池水仿佛是上天赐予村子里的一块冰清玉洁的翡翠，掩映在四周郁郁葱葱的杨柳和古槐之间。

我家和五哥家分别居住在街心池塘的南北两岸。夏日里，烈阳高照，暑气袭人。一群群嘎呱乱叫的鹅鸭扑棱着翅膀，在池塘里饶有兴致地嬉戏着；鸟雀和知了们在枝头声声地聒噪着；招蜂引蝶的月季花和紫茉莉也在岸边尽情地绽放，散发出沁人肺腑的芳香。五哥带着我和麦仓等小伙伴们，就在这池塘的浅水区里学游泳，捉鱼虾，捕青蛙，做柳笛……

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如今的街心池塘几乎干涸成了一个深深的土坑。只有塘底下那泓深可没膝的清水，似乎在诉说着池塘往日的丰盈与喧闹。塘内茂盛的野草间，挺立着几丛缠绕着牵牛花的荆棘。几头牛犊和几只山羊在池塘内悠闲地吃草。

此刻，我陪同县委宣传部长，漫步在这池塘边的林荫路上。部长是带着任务而来的，希望能够通过我见到五哥，通过五哥找到网络上那个时常“潜水”，偶尔“冒泡”，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神秘人物----天生我才。

我们在五哥门前的老槐树下面坐下。五嫂在茶几上给我们斟上两杯香喷喷的茉莉花茶。于是，在等待五哥回来的闲暇里，我就给部长聊起我与发小五哥的故事……

五哥在自家的弟兄中排行第五。论年龄他长我两岁，按照街坊的辈分来排，我和满仓也就称呼他五哥。其实，我们并不属同一个姓氏。

五哥身材魁梧，长得慈目善眉的，只是先天腿部轻微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办起事来却来去匆匆雷厉风行。五哥小时候出奇的顽皮。我们却喜欢跟着他上树掏鸟窝；下河捉鱼虾，摸螃蟹；到田野里逮蝈蝈，撵野鸡……

那一年，五哥家的小牛啃了生产队的秧苗，村长就在众人面前虎着脸辱骂他。十几岁的五哥敢怒而不敢言，就很是难堪地走开了。临别，他拿眼睛怒视着村长，目光似乎要迸射出仇恨的火花。一个多月后，村长家长势旺盛的烟田里，一米多深的烟棵不知道给谁拦腰斩断了几十株，让村长气得发疯发狂！村长总疑心那是五哥干的。第二天，警察牵着一只警犬，在五哥和其他几个人身上嗅来嗅去，将五哥和另外几个人分别带到派出所，最后因缺乏证据竟不了了之。再后来，村长家的祖坟上不知道又被谁挖了十几锨土，气得村长站在大街上直骂娘……

五叔读完高中，就回家种地了。不知什么时候，他竟学会了屠宰的手艺，同时还在家里经营起熟肉门店，生意也是出奇的兴隆。每到春节前五哥就特别的忙碌，他几乎包揽了村子里杀猪宰羊的活儿，当然也有不菲的收入。

五哥的母亲经常跟着邻居---一个佛家居士去十几公里外的紫云山上的紫云寺烧香拜佛。传说，那寺庙是文殊菩萨的祖庭。母亲时常从寺庙里带回一些佛教的经典书籍给五哥看。耳濡目染，五哥就沉浸在那美妙的佛陀世界里。

终于有一天，五叔也跟着母亲去了紫云寺，并在那里做起了义工。在晨钟暮鼓，袅袅香烟和悠扬的佛乐声中，五哥打扫着寺院里的落叶，清理着香客留在地上的杂物，擦拭着诸佛塑像上的尘埃，然后用肥皂洗净了双手，便端坐着佛像前，双手捧着佛经，和出家人一道虔诚地诵读……

在以后的日子里，五哥忙完了地里的农活，总要陪母亲到紫云寺烧香拜佛，有时还要在寺庙里小住几天。

不知怎的，有一次五哥从紫云山寺里回来，竟举起铁锤砸毁了他用了七八年的几把屠刀，也砸毁了原来在木架上挂猪羊肉的几挂连环秤钩，关闭了家里经营了多年的熟肉门店。只是他还要吃“三净肉”（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不为己所杀）。再后来五叔就戒了荤腥，连说话语气也平和了许多，仿佛一头桀骜不驯的狮子，被谁驯服成了一只温顺的羔羊……

母亲请来了西方三圣的画像，在家里布置起了佛堂。五哥就和母亲一样每天焚香拜佛，虔诚地祈祷。

……

五哥打电话小心翼翼地问我，部长来这里究竟需要自己配合做哪些工作。我告诉他，部长只是想通过他，找到一个网名为天生我才的朋友。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要面见部长。

作为居士的五叔，知道很多佛教故事。

清明节的下午，我和麦仓去五哥家玩。他刚刚骑着摩托车从三十多公里外的三苏坟回来，他是专程去那里祭拜三苏父子的。他给我们斟上茶水，自己点上一支烟，就开始给我们讲东坡居士的故事：“……他自称居士，事实上就是一个佛家弟子。我很欣赏他那句‘无故加之而不怒，猝然临之而不惊’”。

他见我不甚理解，就举例说明：“比如，我们正在街上散步，迎面走过来一个人，一见到你就勃然大怒，突然‘呸呸’朝你的脸上啐了两口唾沫！你一转身，那人却一愣，很是抱歉地对你说‘大哥，不好意思，认错人了’。这时，作为一个有修养的人，你就会哈哈一笑，‘走吧，老弟，没事儿！谁还没有个看走眼的时候？以后小心就是！’你用不着恼羞成怒，而是微笑着拿出纸巾，轻轻地擦去那唾沫……咱看看人家的那种胸怀、气度和修养。那才真是一种智慧！”

接着，五哥又给我和麦仓讲起了寒山寺出家人拾得与寒山的故事。

五哥说：“唐朝的时候，在浙江天台县有个叫寒岩的地方，有两个少年好朋友，他们都是孤儿，一个叫寒山，另一个叫拾得。他们从小就形影不离的，整天给财主家放牛。后来有人给寒山定了一门亲事，但姑娘却和拾得相互爱恋。寒山知道后，决定成全拾得和那姑娘。自己就削发为僧，遁入空门了。

“多日见不到寒山，拾得心中很是不安哟。拾得就四处打听寒山的下落。后来，到家一看才知道寒山在门前留下了字条，他已经出家了！对朋友的思念让拾得吃饭不香，睡觉不甜。拾得考虑再三，决定离开心爱的姑娘，远走他乡寻找寒山。后来他不知寻找了多少座寺庙，终于在千里之外的苏州普明塔院找到了寒山。于是，拾得便也皈依佛门，与寒山一同修行……

“后来，他们就相聚在苏姑城外的寒山寺。寒山就问拾得：‘世间有人诽我，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我该如何?’拾得回答说：‘你且忍他、让他、任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五哥说：“看看人家修炼出的这种境界。你难道不认为这是一种智慧吗？可是要到达这样的境界，是很不容易的。首先就是要降服自己的心魔！不然，你就会掉进魔鬼设置的可怕的陷阱……”

我疑心五哥这话是说给麦仓哥听的。因为麦仓前一段时间曾经告诉过我们，他媳妇出轨给自己的表哥了。麦仓一直在伺机报复，却也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五哥就开导麦仓：“既然不能容忍，就分道扬镳呀，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可麦仓却一直不能接受……

五哥还给我们讲到了很多富有哲理的警句或名言----“暴雨之盛，不过终日”，“日极则仄，月满则亏，物极必反”。同时也给讲解我们“庖丁解牛”、“舍得与因果”的道理，讲解儒、释、道三家关于对世界与人生的感悟。

五哥在同龄人中是比较时尚和前卫的一个。如今56岁的人了，却能把智能手机玩得相当娴熟。他喜欢上网，不仅能够在手机上听佛乐，看佛教电影，跟着手机诵佛经，而且还会拍照片，传视频，发微博。他时常把自己看到的涉及到老百姓衣食住行等方面的问题，以文字或视频的形式，发表在省内新闻网站的烦心事、我在现场或市长信箱之类的栏目。为此他应邀参加过省、市、县新闻网站组织的各种论坛的交流活动。他推荐我阅读的那几篇署名释家居士的文章下面，还附着几段反映城区公路建设、安居工程建设豆腐渣工程的视频，已经成为记者报道的焦点。我知道，释家居士是他的网名。

五哥说，他相信正义的力量，也相信善良的力量，他所做那些事情就是想让老百姓生活得更好……

五哥说，他的朋友圈里有不少有知名的书法家，他们经常举办各种活动。他可以送我一幅名人书法作品……

十多年了，五哥坚持日行一善，每日三省，每日忏悔。于是，我就好奇地问他，当年村长家被拦腰斩断的烟棵和村长家被挖祖坟的事情，他便连连点头，并跪在地上虔诚地忏悔。

有一天，他和满仓在我家品茶。内弟送来一只不小的乌龟，准备杀了煲汤让我爱人滋补身子。内弟走后，五哥看了看那只乌龟，对我说，放了它吧？看着那只在水桶里无助挣扎的乌龟，我竟升起了恻隐之心。于是，就和五哥、麦仓一起开车到几公里外的汝河放生。我们把它丢进河水里，它却将头部伸出水面，向着我们站立的方向游过来，并爬上了岸边，好像还要跟我们一起回家……

回来的路上，我们路过公路边二婶家的西瓜地。口干舌渴的五哥想到二婶家的瓜田蹭瓜吃。没等五哥说话，瓜棚下面的二婶就告诉我们：“瓜还不熟呢，还是生瓜蛋子呢，要过两三天才熟！”地上果真放着已经切开的还是粉白瓜瓤的西瓜。于是，我们便驱车回老家带东西。一个多小时等我们返回的时候，却看到二叔正拿着大称在公路边上卖西瓜。五哥示意我不再停车。回到家里，我就想把二叔卖瓜的故事告诉给我的爱人。刚说出下午在瓜棚里见到了二婶，五哥就赶忙给我递眼色，示意我不能说。等我爱人走出门外，五哥说：“不要说。有的话一出去，就收不回来了。等再传到二婶二叔那里都生烦恼，真的不能说……”

车子开到街口的胡同前，我看到有两辆轿车严严实实地堵在了我家的胡同口。我知道那是到附近饭店顾客的车子。我看了看被堵得插翅难飞的胡同口，一种怒火涌上心头，见我又想发作，五哥说：“不要说。其它地方也是可以停车的嘛，又不是没地方停车。是车太多了！况且人家的车玻璃前就放着联系电话。”五哥这么一说，我心里似乎一下子就坦然了许多。于是，我们就把车子停在离家二百多米的地方。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胡同里面的住户就和一个车主因为停车的事情大打出手了，双方头顶脸上脖子上都鲜血直流……

五哥说：“看到了吗？假若理智不能战胜冲动，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几天后，二叔进城办事，特意给我们送来了几个西瓜，说那天我们几个去瓜田的时候，瓜还不熟……

昨天，五哥接了一个电话，便神色紧张地带着我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原来是麦仓手持木棍实施报复，过失致人死亡。我们亲眼看着戴着手铐的麦仓走进了警车，五哥还在后面埋怨着麦仓：“兄弟呀，你咋那么不听劝说哟？他该死，不该死在咱的棍下……”

后来，五哥赠给我一幅装裱过的一位书法家的作品。那上面行云流水般地书写着“半命半天半机遇，半取半舍半行善；半亲半爱半苦乐，半俗半禅半随缘”。

五哥回来了，爽快地回答了部长提出的几个问题，也同样坦率地承认：“我既是释家居士又是天生我才！”

相见恨晚，部长紧紧地握着五哥的手，肯定了他利用网络媒体及时反映社情民意的好做法，希望他能够在下周县里举办的自媒体发展论坛上作典型发言。

五哥不知所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