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中心是一方碧水盈盈的池塘。池塘西岸的不远处,生长着一棵古老而又高大的皂角树。那郁郁葱葱的枝丫间,时常有一群群瓦蓝色的鸽子飞临,在枝叶间探头探脑的。然后,便扑棱着翅膀飞到下面的池塘边去饮水。
民哥知道从皂角树旁边那条幽深的胡同进去,前面那座三层老式楼房上面的阳台,才是鸽子们的家园。皂角树的枝丫只是鸽子们飞往池塘边的一个“驿站”。
民哥家就在这栋楼房的前面。
胡同口的这棵皂角树下,时常会传来民哥母亲那一声声洪亮而悠长的呼唤:“民----回来----”
十多岁的民哥对母亲的回应往往是狡黠而谨慎的。
那一次,民哥正在池塘对岸的老槐树上掏鸟窝。我站在树下观望着。听到母亲那一遍遍的呼喊,民哥并不立刻应答,等他从十几米高的树上慢慢下到地上,穿上鞋子,快步走上岸边的小路,擦过额头上的一把汗水,才敢大声地应答:“哎----就回去啦----”,佯装很不耐烦的样子。
四十多年了,那呼唤与应答的声音,至今还那么清晰地回荡在我的记忆里。
那时,村上只有小学。读完小学的孩子们是需要到村子南边约三公里外的镇上去读初中。他们每天都要经过村西那条南北走向的壕沟去镇里上学。这条被称作西路沟的壕沟一侧,几片水草簇拥着几泓明净的清水,其间时常传来青蛙忘乎所以的鸣叫声。沟的东侧是一道两米多高的土崖。沿着沟边的土崖上,一字排开生长着十几棵高大的柿树,期间夹杂着几棵枣树。这地方被村上人称作“一溜树”。
秋天里,满树熟透了的柿子,像一盏盏小红灯笼挂在枝头。白里透红的酥枣羞羞答答地躲在碧绿的叶子下面,像一颗颗温润的玛瑙。每当民哥带着同学们路过这里,就会随手捡拾起地上拳头大小的石头,朝着柿树浓密的枝叶砸去,“咚”地一声闷响, 几个熟透了的柿子夹杂着几片带着创伤的绿叶,就会从枝头掉落下来。惹得村头的大婶在高声地吆喝,并拄着拐杖追了过来。民哥知道那是大婶在虚张声势,并不真追……
民哥和二叔他们总喜欢去生产队的瓜园去偷瓜。紧邻着瓜园的是一块玉米地。在瓜棚下看瓜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张姓老人。我们都叫他老张头。中午时分,老张头把瓜园里两个很大的甜瓜摘了,在烈日下用两手托着,掩埋在瓜棚后面的草丛中,再抓几把枯黄的菜叶盖上。这却没能躲过潜藏在玉米地里的民哥锐利的眼睛。老张头一进瓜棚,民哥就蹑手蹑脚走到瓜棚的后面,扒开草丛,把两个甜瓜麻利地装进篮子,然后再悄悄地返回玉米地,挎着篮子轻手轻脚飞快地消失在青纱帐里。
当他把两个甜瓜带回家里,得意忘形地摆放在奶奶的面前时,奶奶先是一惊,然后说:“赶紧送回去!这可是老张头留下的明年的瓜种,吃不得!”民哥却不敢把那甜瓜送回瓜园,只得催着奶奶一个人挎着篮子到瓜园里给老张头送种瓜。正在火急火燎寻找种瓜的老张头,看到失而复得的种瓜自然是喜出望外,就一个劲儿往奶奶的篮子里装刚从地里摘下来的甜瓜,让奶奶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民哥初中毕业后,直接考入公社高中。在学校,他是同级学生中的佼佼者。民哥龙飞凤舞写得一手好字,同样妙笔生花写得一手好文章。毕业那年,他曾经在省报和省广播电台上发表过几篇文章。民哥自然也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文化人。
高中毕业那年,村小学缺乏民办教师。民哥就被村长提名直接到村小学当民办教师。民哥所教的班级在公社组织的学科竞赛中总能榜上有名。有两次竟然包揽了全镇两个年级学科竞赛的第一名。民哥很是开心。民哥是全村人心中的骄傲!
那天,民哥放学回家,见到父亲恼羞成怒忿忿不平地对母亲辩解着什么。原来是他和村长的父亲共赴了村上的一个喜宴,两个人都喝多了酒,因为划拳猜枚的事儿引起了纠纷,相互争吵,而后相互推搡,直至拳脚相加,后来村长的父亲直接把民哥的父亲骑在身下,最后民哥的父亲竟然把村长的父亲踹在地上。好在双方都没受伤,也没大碍。村里人连酒后的打架斗殴都把握着分寸。
两天之后,民哥被校长告知,他已经被学校辞退了!民哥桑着脸,拿着书,背着包,无精打采地回到了家里。民哥默默不语,只是把泪水流在心里……
家里要盖房子,民哥就去找村里那个仙风道骨的泉伯看好(选择吉祥日)。泉伯人品好,平日里喜欢研究《周易》、《卦象》之类的书籍,全村人都喜欢找他看好。泉伯给民哥挑选了几个供他选择的动工日期。民哥就选定了二月初二。泉伯说:“这日子是不错,只是刚好与村上周东家的动工日期赶在了同一天。周东在县城里当卫生局长,和人家同一天动工,恐怕……”于是,泉伯就建议民哥提前或者推迟半个月动工。
民哥还是执拗地坚持二月二动工!动工那天,眼看着自己提前预约的二十多个帮工和工匠们,一个个都去了周东家那边的工地,这边只剩下几个亲戚和本家族的几个伯叔爷们在忙活着。建房缺乏工匠,让民哥一筹莫展。是本家的二叔带着香烟来到周东家的工地上,找到了做工匠的发小。他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揪着耳朵,才硬生生把那工匠拉到这边。民哥这才后悔起当初怎么没有听泉伯的话……
等周东家的房子封顶,民哥原来预约的匠人们也都陆陆续续地赶了过来。从帮工和匠人们的言谈中,民哥知道了周东家有恩于乡邻们太多的故事。民哥也就理解了匠人和帮工们的难处。
民哥家的房子终于竣工了。可民哥依然愁眉不展……
母亲将自己菜园的甜瓜摘了七八个,用清水洗净晾干,装在竹篮子里,把民哥叫到跟前:“今天晚上,你带着这些瓜去村长家里坐坐,村长或许还会让你回到学校教书……自古以来,人图一口气,神为一炷香。有的人眼看着他是小鬼,你还真得把他当大神敬……小鬼才难缠呢!”
民哥说:“娘,在咱村上,能让我给他送礼道歉的村长还没有生出来呢!”
于是,民哥母亲就自己挎着篮子去了村长家。村长答应,这事情还得给公社汇报,人家还要再研究研究……
民哥成了村子里的游荡神。
民哥的姨夫在县城供销社做搬运工,捎信让民哥去帮忙装卸货物。于是,民哥就去搬运站帮忙装卸货物。站里来往账目需要有人做记录,有人就推荐民哥去做记录。后来民哥就遇到了伯乐,被抽调到县供销社办公室帮忙,再后来民哥就被供销社招工。当年,县供销社主任拍着民哥的肩膀说:“小伙子,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的!”民哥激动得热泪盈眶……
两年后,民哥再回到村里的时候,就带着他的摄影师朋友,在村里给伯叔爷们大婶大娘和姑娘媳妇们拍照片。乡亲们第一次见到了如此神奇的照相机!
春日里,油菜花开得正艳。民哥就带着摄影师回来了。在村头儿油菜地边的小路上,摄影师就给过往的伯叔爷们大婶大娘和姑娘媳妇们拍照片。大娘一张,大伯一张,二婶一张……谁路过这里或者谁赶到这里就给谁拍照片,冲洗照片的费用民哥全包了!村长的母亲也更换了新衣,梳理好了头发,在脸上涂抹过了雪花膏跟着别人一块过来照相。一看是民哥带的摄影师,就低着头往回走……
几天之后,民哥把照片送回了村子,伯叔大娘和姑娘媳妇们第一次看到了照片上的自己,心里乐开了花儿,笑得合不拢嘴。民哥家门口响起了银铃般的笑声。
几天之后,村长开会规划街道,民哥家门前的院墙就给拆除了,连院墙外规划线内侧的几棵泡桐树也给砍掉了……
后来民哥被聘干,当上了供销社副主任。再后来就当上了主任。
那年月,物资供应极端匮乏,而且在价格上又有平价和议价之分。民哥手中有权,除了柴油,诸如化肥、农药、煤油、白糖、自行车这样的物资,只要乡亲们有需要,民哥总有解决的办法!而且总能够让乡亲们享受到最优惠的价格。
民哥不仅能够解决乡亲们所需物资的供应问题,而且村上谁家婚丧嫁娶着急用钱,拿着民哥写的一张字条,就可以到镇上的信用社直接贷款。民哥真是没少给乡亲们办好事。乡亲们都夸民哥神通广大!
与民哥家隔壁住着的三哥,喜欢给村子上的二嫂开玩笑。一次,不知道为了一个什么事,三哥想把二嫂从那里支走,就一本正经地对二嫂说:“嫂子,二哥在镇上捎回来信儿说,他在集市上买了几个猪崽子,一个人带不回来,让你现在带上两个袋子骑自行车去接他。他在集市东出口等你!”
“我这就去!”二嫂顾不得别的事情了,就骑着自行车急急忙忙往镇上赶。在集市东出口,左等右等不见二哥的影子,半晌才意识到这是三哥开的玩笑。沉得住气的二嫂似乎已经淡忘了这些。几天后,二嫂托别人给三哥捎口信说,民哥捎信要他拉一个大铁皮油桶,明天早点到县城去拉柴油!前几天在城里见民哥还说没柴油,现在就……麦苗干旱,几天了,浇地用的几台柴油机就等不来一瓶柴油。民哥真有办法!三哥天不亮就拉着铁皮油桶出发了,“咣当,咣当”的声音,渐行渐远,消逝在村子的尽头。“哈哈哈”,“哈哈哈”二嫂笑翻了天。
下午,三哥回来了,竟拉回满满一桶柴油!二嫂走过来的时候,三哥正在给各家各户分柴油。二嫂直纳闷。再见到三哥时,两个人都笑得前仰后合……三哥说:“到县城见到民哥,才知道你是在报复我哟!民哥说,既然来了,就不能让你白跑一趟。他就打电话借别人一油桶,让我拉回来先用着……”
民哥每次回村里来,都是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从车把、车架到车圈、辐条、挡板都擦得锃亮。只要进村就不再骑车,而是推着自行车向前走,见到伯叔爷们就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分发着香烟。从村西到村东,两盒香烟也就基本发光了。
后来,民哥再回村里的时候就坐上轿车了。每次轿车一进村,民哥就下车步行,示意司机直接把车开到自己家门口。同样,他一边给乡亲们打着招呼,一边分发着香烟。遇到街上伯叔爷们扎堆聚集看下棋、打扑克牌的地方,民哥干脆留下两包香烟,让抽烟人自己来取……
村里人后来才知道,民哥已经调任县煤炭局局长了。
周末,民哥的本家侄子结婚,民哥也佩戴着红花随车迎亲。返回的路上,天空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婚车一下公路,便在村口泥潭一样的道路上趴窝了!民哥看着坐在婚车上的新娘,穿着别人送来的胶鞋下车,打着雨伞,在雨幕的泥泞里一步一滑地趔趄着。民哥心里很是不安…… 民哥对同行的侄子们说:“路,真该修了!”
雨过天晴,村里的路面逐步恢复了通行,村里的干部们就进城找民哥商量修路的事情。民哥说:“咱们村的道路已经通过领导的关系,给县里申报了村村通工程项目。只是需要咱们自己先把路基做扎实。”
村干部们面面相觑。民哥説:“都开动脑筋,想想办法!”
民哥的同学在县煤矿上当矿长。民哥就请同学吃饭。饭局中露出谜底----希望矿上的运输队把原煤送到电厂之后,顺便把电厂那边的煤矸石拉到村子里做路基。矿长斟满一杯酒说:“这杯酒干了,明天就送!拉三五十车矸石,小菜一碟!”民哥二话不说,一饮而尽。可民哥的肠胃里却在翻江倒海……
第二天,一辆辆满载矸石的汽车,像一条长龙,排满了整个街道。几十车矸石陆陆续续堆在了街道的一侧,占据了老街约三分之二的路面。
望着一辆辆排满街道的汽车,扯着孙子孙女上学的爷爷奶奶们不失时机地因势利导:“孩子,看到了吧?好好学习吧!你看你民爷,他小时候学习好,现在当了大官哟!人家一句话,这么多车都给咱村里修路拉矸石。好好学习吧……”
堆放着煤矸石的村路,给过往车辆和行人的通行带来了种种不便。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还不见路面上有任何动静,这就不免让不少乡亲们皱眉烦心,以至于成为了一种心病。由此而生发出种种牢骚和不满:“这路,你能修就修,不能修也罢。你总不能把这路就这样给堵了吧?多少年了,这路没修,不是照样能走么……”
有人发现,细小的矸石原来也是硬化庭院地平的好材料。于是,趁着皎洁的月光用车子把矸石拉进院子,然后摊平……
几天后,一辆铲车在街道里的矸石堆前停了下来,之后便推平并压实了满街的矸石。临走,师傅又给民哥打了电话,让他派人过来看是否满意。
乡亲们说,这推土机的力气真是大……
后来,县里的村村通工程项目资金到位。工程队在煤矸石碾压出的路基上,修成了一条宽阔而平坦的水泥路。村上人都夸民哥有能耐……
几年前,市里开通城际快速通道,村子里二十家农户需要搬迁。因为房屋拆迁补偿的问题,乡亲们不断越级上访。镇里的书记突然就想到了在村子里一呼百诺的民哥。民哥回家一趟,给乡亲们讲政策,说法律,几十个父老乡亲很快就停访息诉了。他们认定,民哥绝不会胳膊肘向外拐,亏待自己人!
几年前,民哥退居二线,不再担任局长了。镇里的父母官们却一心一意想让民哥发挥余热,回村里担任村支部书记。民哥婉言拒绝了。
镇党委书记给民哥做工作:“局长哥,你尽管已经退居二线,但是还完全有能力为家乡的发展再立新功哟!”
民哥说:“我可以帮助家乡引进一个外商投资的出口创汇企业,带着父老乡亲们发家致富!只是需要村子里规划建设一个理想大根萝卜的生产基地,农户可以土地形式入股。”
于是,一个以农户种植的理想大根萝卜为原材料的出口创汇企业在村子里建成了!这一下子点燃了乡亲们久违了的创业激情。收购季节,民哥坐镇指挥,严格依照出口标准,杜绝优劣混装,杜绝以次充好,杜绝残次擦伤,杜绝霉烂变质,杜绝霜冻裂痕……
乡亲们望着被民哥拒绝收购的残次萝卜,在摇头,在叹息。他们以怀疑的目光审视着民哥。
有人说:“这人呀,是会变的。民哥变了,是真变了……”
有人说:“当年拆迁补偿的事情,真不该听了他的话。那时拆迁补偿,别的地方补的更多!听了他的话,每平方少补几十块,现在后悔晚了……”
有的说:“他小时候就是捣蛋货,偷瓜,偷柿子……”
春节前,村里分红的时候,乡亲们家家户户拿到了一本银行的存折。那上面的存款着实让乡亲们大吃一惊。乡亲们都夸民哥有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