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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顺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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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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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愁槐

 故乡的莫愁槐是一棵“槐抱桐”。

 它生长在老街这条东西走向的街道北侧。这棵高大的古槐有着数百年的树龄,胸围达四米左右,需两人才能合抱。尽管岁月的风刀霜剑几乎镂空了它三分之一的躯干,然而它依然树冠如盖,郁郁葱葱,浓荫匝地,古拙而凸出的树颈间生长着一棵碗口粗的泡桐树,被古槐臂弯一样的虬枝紧紧地拥抱着。多少年来,这棵古槐被祖祖辈辈的村里人赋予了传奇而又神秘的色彩。

 莫愁槐就生长在大伯家的大门前。

 之交,古槐刚吐新芽,树顶上桐树的枝丫间就悄然绽放出一朵朵紫色的桐花,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像一串串紫色的风铃在和风低吟,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夏日里,古槐与泡桐树冠间的枝叶,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形成宝塔形的重盖。微风轻拂,泾渭分明的枝丫上,颜色不同,叶片迥异的叶子们,耳鬓厮磨,悄声低语,相映成趣。古槐南侧那条苍劲的枝丫,仿佛一位慈祥的长者伸出长长的臂膀,要把胳臂上那一串串散发着幽香的槐米,递给老街对面的农家……

 日里莫愁槐的树冠上残叶落尽,萧瑟的寒风中,虬曲的枝丫托举着的几个醒目的巢。一群斑鸠和麻雀们依然坚守在巢内或跳跃在枝头啁啾地鸣唱,孕育并呵护着巢内的生命。古槐上下宛如画家笔下一幅生动的素描,勾勒出乡村里一道隽永而美丽的风景。

 紧邻着这棵古槐的是一张用红石砌起的石桌。那上面时常摆放着供品和香炉。每逢初一和十五,乡亲们和附近的村民都就会带着祭品和香表,在这里虔诚地跪拜祈福。香炉里那一炷炷青烟袅袅的香火,成为人们与树上的神灵沟通与交流的媒介。

 大约是因为传说中莫愁槐上有神仙居住的缘故,多少年来连村里最淘气、最顽皮的孩子都不会朝古树的方向投去一粒石子,唯恐误伤或惊扰了树上的神灵。连鸟巢里的雏鸟们也似乎因此而有恃无恐趾高气扬,肆意地叽叽喳喳,平添出几分高枕无忧俨然不可侵犯的优越感。

  四十多年前,我在村里上小学。放学的路上经过莫愁槐,听着槐树上几只美丽的黄鹂和画眉们在鸣叫,我就想沿着古槐主干上的洞穴,攀爬上去看个究竟,却被树旁站着的伯母拦住了。伯母说,那上面住着仙家,是咱村里的保护神,是不能打扰神灵的安静的。我很是不解----槐树上怎么会住着神灵呀?他睡着的时候不掉下来吗?

 伯母说,很早很早以前,这棵老槐树附近住着两位老人,他们无儿无女。连续三年大旱,粮食颗粒无收,老人家的米缸面罐几乎净光了。眼看着可以食用的东西一天天在减少着,老人的心就一天天在揪紧---遇着年馑了,怕是要饿死了。家里剩下最后半碗面粉的时候,老人炕了一个饼,愁眉苦脸地来到这棵老槐树下向上面的神灵跪拜祷告——因为饥荒,怕是要驾鹤西去了,唯一的希望就是祈求神灵保佑,在阴曹地府能够免遭火烤鞭打之苦,享受荣华富贵……

 这时,老人却听到树上响起了好似鸟鸣又似人语的声音:“莫愁---莫愁---”

 走进家门,老人又听到那树上好似鸟鸣又似人语的声音:“莫愁---莫愁----”

 当天深,两个老人都难以入睡。他们分明听到自家的房门在轻轻作响——那是一种难以察觉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有人进屋。等来人又悄悄地把屋门关上,老人才敢从窗户朝外看,却见月光下一个白色的身影朝这棵古槐树走去,转眼间便消失在这棵古槐边。天亮了,老人打开面缸,却一下子给惊呆了----昨天分明已经见底了的面缸,现在却有满满一缸白的面粉。老人用手抓了抓,再用嘴咂了一口才算相信。半晌,老人还端坐在那里出神。他知道这是神灵在保佑着自己

 于是,村上人就知道那树上居住着一位神仙。后来就称那神仙为莫愁大仙。这神灵能够给村子里带来好运,也能够为乡亲们排忧解难……

 “可那槐树的头上怎么就长出了一棵桐树呀?”我好奇地问。

 伯母说:“那是鸟衔着桐铃在老槐树上啄食,把桐籽播撒在老槐树脖颈上的洞穴里,后来,桐籽就在那洞穴里生根发芽,长出一棵桐树。”

 我上初中的时候,经常在那棵莫愁槐下听民间艺人王结子说书。印象中那树干的不远处,用石凳支起两块几米长的石板,旁边还摆放着十几个石凳,那是乡亲们早中晚三餐吃饭的饭场儿。乡亲们总喜欢把自家热气腾腾的粗茶淡饭端在这石桌上来吃。他们或坐着,或站着,或蹲着,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饭菜,一边谈论着村里村外发生的各种新闻趣事。吃过早饭,该下地干活儿的劳力们就丢下饭碗,转身便去赶牲口或扛着农具去地里干活儿,留在槐树下的大多是老人、孩子和已经做完农活儿的闲人。于是,他们就泡上一壶竹叶茶,围坐在石板旁下棋,打麻将,打纸牌。倘若有卖布匹,卖鸡仔,卖香油,卖老鼠药的游商小贩过来,他们都会很自然地在莫愁槐下展开摊位,任由乡亲们选购或挑剔。姗姗来迟的补锅匠,修伞匠,阉猪匠们则会躲进莫愁槐下的树荫里,在石凳上坐下,因陋就简各行其事,而在质量和技术上却不敢有丝毫的马虎,毕竟他们还惦念着日后的生意……伯母总是要端来两盆清水,放上一条毛巾和一块肥皂,让客商和匠人们洗手擦脸。若是夏日里,伯母还会从家里再拿来几把蒲扇放在石桌上……

 吃过午饭,说书艺人王结子捎来口信说,今天晚上要来莫愁槐下说书。大伯和伯母就像往常一样,先擦洗干净家里的那张八仙桌,刷洗干净茶几上那套茶具,准备好一包竹叶茶,再从家里扯出去一个一百瓦的电灯泡,在家里恭候着。不等吃过晚饭,莫愁槐下就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凳子和蒲团。

 入夜,一弯新月挂在枝头。莫愁槐下挤满了前来听书的男女老少。悠扬的二胡响起,如泣如诉,王结子便打着竹板,说中带唱如痴如醉地讲述起《王安生相亲》的故事。拉二胡的李罗锅则挤眉弄眼不时地学着结巴插科打诨,惹得观众们捧腹大笑。听着说书人演绎出的那一幕幕悲欢离合的故事,乡亲们就会与戏中人同悲同喜,再看伯母时,她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

 莫愁槐的对面是老街南侧临街的那排二十多座脊坡式瓦房,其间有几条南北走向的胡同通向老街。临街的后墙并不留门窗,与后墙平行约一米的间距,种植着几十棵一米多高的斑蝥草。斑蝥草与莫愁槐树之间的地面,才是老街十多米宽用料礓石铺设的道路,宽阔而平坦。而临街的后墙与斑蝥草之间约一米的空间,宛如老街的边道,时常有几只俏皮的山羊“咩咩”乱叫着从这里蹦跳而过,撒下一片黑豆大小的颗粒状粪便。几只淘气的猫狗时常在这里溜着墙根追逐着前面的鸭鹅。莫愁槐下悠闲的人们时常可以看到,在临街的后墙与斑蝥草丛间山羊与鸭鹅们栖栖遑遑奔跑的身影。

 清晨的老街上,时常有早起的人们结伴而行去镇上赶集,或卖或买。销售一空或满载而归的赶集人,总少不了在莫愁槐下歇息片刻,分享一下在集市上的见闻。去镇上上学的孩子们,求医抓药的老年人,外出相亲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也时常从这里经过,伯母常常能够从他们或喜或忧,行色各异的脸上猜得出他们各自的心事,总是在想着法子要帮谁一把。

 不知道什么时候,莫愁槐下的伯母,留意到了王六家的儿子王欣的反常。这个平日里朝气蓬勃生龙活虎的高中生,现在似乎一下子蔫了许多。每天从胡同口出来,便溜着墙根从斑蝥草的间隙里向西走去。他低着头,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仿佛一个无颜见人的孩子。站在莫愁槐下的伯母就目送着他,消失在那条小路的尽头。下午,等王欣再回来的时候,很远就沿着临街的后墙与茅草的间隙往回走,再悄悄地溜回胡洞……

 日复一日,愁眉不展的王欣依然迈着沉重的步履,在临街的后墙与丛丛斑蝥的狭窄空间里,重复着往日的轨迹……

 这孩子原来可不是这样的!怎么能放着宽敞平坦的大道不走,偏偏要溜墙根儿走路?大伯和伯母就很是闹心地琢磨起这其中的缘由。入夜,伯母就约王欣的母亲到家里聊天。他母亲告诉伯母,孩子高考落榜了,已经在家几天没出门了,就怕见人。那一夜伯母失眠了……

 在村子里,调解起邻里纠纷和婆媳之间磕磕绊绊的事情,伯母总是得心应手的,总能把那些坚硬的死结给解开。而要打开像王欣这样的孩子的心结,伯母真的感到力不从心了。面对这样一个既有文化又能言善辩的孩子,她真的没有足以说服他的底气。于是,伯母就想到了自己在县城高中当校长的侄子,然后捎信让侄子来家里。谁知道侄子一进村口,便“邂逅”上了愁眉不展的王欣。一趟,两趟……脸上愁云散尽的王欣,竟高高兴兴地跟着侄子去县城复读了!

 秋风摘落叶的时候,莫愁槐下的伯母竟又有了新发现,原来那个花枝招展的阿芳,竟然也溜着墙根儿与斑蝥草的间隙进出家门了!不用问别人,伯母自己就猜得出这其中的原因!三年了,阿芳竟然不孕。为此夫妻俩时常怄气,这也就成了伯母的心病。每逢初一、十五,伯母就带阿芳在这莫愁槐下烧香求子。尽管这样,伯母还是带着阿芳来到了县医院,见了在这里当大夫的表妹。表妹直接把阿芳的情况介绍给了省城的妇科专家。伯母对阿芳说:“不用发愁,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说不定明年就要抱个大胖小子呢!”伯母取出存折上的一千元钱交给阿芳,阿芳去了省城的医院……

 雪花飘落的时候,莫愁槐下的伯母又在临街的后墙与斑蝥草丛间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王英?这姑娘怎么也溜起了墙根?莫愁槐下面的姑娘们告诉伯母,她已经被负心郎给甩了!前几天,那小伙子还陪着王英在这里看打牌呢,怎么说黄就黄了?于是,伯母就央亲托友给王英物色心上人……

 在以后的日子里,在浓荫匝地的莫愁槐下,伯母又看到了对面临街的屋檐下,两个溜着墙根儿往返于村内外的孤身残疾人----那是因为触电而被截去一只胳膊的王宇和因为腿部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王翔。大伯和伯母隔三差五要到他们家去坐上一会,给他们送去些零钱和棉衣棉被……

 又是一年莫愁槐开花的季节,王欣去省城上大学了,一家人欢天喜地笑逐颜开了。

 又是一年桂花飘香的季节,阿芳家添了宝宝,一家人其乐融融心花怒放。

 又是一年春光明媚的季节,王英披上了婚纱和新郎手挽手走向了婚礼的殿堂……

 又是一个雪花飘落的季节,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莫愁槐下站立着几个牵着牛羊的乡村干部。他们把两头毛色如缎的母牛和四只膘肥体胖的母羊,平均分成两份,分别交给了两个老汉----王宇和王翔,嘱托他们要饲养好这些属于他们自己的会吃草料的“流动银行”。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仿佛又听到了莫愁槐上那穿越时空的回声,那好似鸟鸣又似人语的声音:“莫愁---莫愁----”

 那一刻,我感觉天地间竟是那样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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