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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顺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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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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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自赎

母亲的心是一个深渊,在它的最深处你总会得到宽恕,而她唯独不能宽恕自己的过错。(巴尔扎克)

                                                                                           ——题记

50多年前的那个冬季,我家的新房刚刚竣工,鹅毛般的大雪便漫天飞舞,覆盖了故乡的茫茫沃野。

奶奶走出老屋,仰望着墙外梦寐以求而又触手可及的新房喜上眉梢。多日来纺花、织布辛苦劳作所带来的满身疲惫,似乎在那一刻间都烟消云散了。她忙里偷闲还不忘一本正经地逗着不满6岁的我:“明天我就要去住新房喽!娃娃呢,你还要留在这里看着老屋哟!那……谁陪奶奶住新房呢?”

我生怕被别人捷足先登,立刻跑过去拉起奶奶的手,要和她一起去抢占新房。母亲走过来笑着对奶奶说:“还真的不能让娃娃陪你去住新房呢。光是他晚上睡觉蹬被子这一项,就让你睡不成觉了!”这么关键的时刻,母亲竟然这样“告状”,气得我直流眼泪。

新房是在我家的老业地上(继承祖辈的宅院)建起的三间瓦房。新房与老屋之间尽管只是一墙之隔,但是从老屋到新房去必须绕过临街的一个池塘和三座宅院的围墙,需要行走150多米的路程。

父亲清扫完了新房门前的积雪,又为新房装上一扇框架式单面木门,便把奶奶的那张木床从老屋搬进了新房,并在床板与席子之间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软绵绵的稻草。然后,他从门外的柴草垛上抱来秸秆和干柴,生起一盆火,空旷的房间里便弥漫出或浓或淡的青烟,呛得人直流眼泪。

傍晚,看着奶奶把被褥搬进了新房,我立刻跑到父母的卧室,抱起自己的枕头和棉衣,拉着奶奶的衣襟也来到了新房。我离不开朝夕相处形影相伴的奶奶。我感觉自己对奶奶的这种依恋,除了天然的亲情之外,更重要的是奶奶在精神与物质方面所显示出的致命诱惑——我总是喜欢听她讲王莽撵刘秀、猴子偷小孩之类,那些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更喜欢她神奇的口袋像变魔术一样,能够变出那么多好吃的“甜甜”……

窗外,凛冽的北风在呼啸,雪粒簌簌拍打着纸糊的窗棂。从门窗缝隙中潜入的冷风,吹灭了新房窗台上火苗摇曳的灯盏。门外的雪地上传来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母亲踏着积雪来新房找我。我立刻藏在床下,竭力压抑着充溢在腹部、胸膛与鼻腔之间的笑声,任母亲翻箱倒柜地在房间里找我。后来,难以压抑的笑声最终出卖了我。母亲从床下把我拉出,连哄带骗把我从新房拉回了老屋。趁妈妈洗脚的间隙,我立刻又悄悄地跑回了新房。隔着墙壁能够清楚地听到母亲那一声声嗔怪:“傻孩子哟,莫非你的魂魄留在了新房……”

为了不惊扰熟睡中的奶奶,母亲尝试着一种新的开门技巧。晚饭后,母亲拿来一把平头铁锨,交代奶奶睡觉时把铁锨斜顶在门后面凸出的那根横木之下。如果她需要进来,只需把门框下面的挡板轻轻提起,再拿一根两米左右的竹竿慢慢推进去,尝试着去推顶门的铁锨。铁锨向后移动,门自然就能够推开了一道缝儿,再伸手过去,直接把铁锨拿走即可。关门的时候,只需要调整好铁锨与门后面那根横木的角度和位置,然后轻轻地把门带上就行。几乎每次关门,母亲都能恰到好处的把铁锨牢牢地顶在横木之下。

我是在奶奶时断时续的故事中打盹了。睡眼惺忪的奶奶帮我脱下了衣服,让我睡在她被窝的另一头。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又来到了新房,在我似睡非睡的恍惚与混沌之中,我能够感知到母亲在给我盖被子。她轻轻地将我抱起,用被子轻轻地包裹着我的身子,将被筒下面的重叠部分恰到好处地压在我的脊背之下。然后,在我贴身的被子上面又轻轻地盖上了一条棉被。她反复交代奶奶:“这娃子特别喜欢蹬被子,你睡觉一定要多留意,这么冷的天千万别让他冻着了。”临别,母亲又在即将熄灭的火盆中添加了几根干柴……

终于,母亲踏着地上的积雪,趔趔趄趄地返回到老屋。雪地上留下了几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不知什么时候我蹬开了被窝,独自一人赤裸裸地躺在被子之外。我是被凌晨房间内彻骨的寒冷冻醒的。印象中,我醒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停地打着寒颤,然后在黑暗中慌忙地寻找着温暖的被窝,终于循着奶奶的体温,我摸索着又回到了自己的被窝。

第二天夜晚,奶奶还在酣然的梦乡之中,母亲就悄悄地来到了我们的床前。她看到我已经蹬开了被褥,一个人赤裸裸地斜躺在被子之外睡着了。地上留下一盆尚有余温的灰烬。她没有叫醒睡梦中的奶奶,而是先给我盖好被子,然后又返回老屋,拿来三根一米多长的弹力带,将贴身的被子分别束扎在我的胸部、臀部和大腿之上。劳顿困乏的奶奶终于被惊醒了,母亲示意奶奶不要起床,她知道65岁的奶奶,每天不知疲倦地纺花、织布,实在是太困了。她微笑着为奶奶做“现场示范”,将这种“被边重叠法”以及近乎“绳捆索绑”式的“防小儿蹬被法”,重新演示了一遍,交代奶奶:“一定要这样做。不然,冻坏了身体麻烦就大了!”

母亲在火盆里又点燃几把豆杆和木柴,待青烟散去,红彤彤的炭火在火盆中跳跃起来,她才放心地返回老屋……

第三天夜里,母亲再次来到了我们的床前。她同样没有打扰熟睡中的奶奶。她兴奋地发现,奶奶按照她的要求去做,居然能够让被窝中那个多动不安,惯于踢蹬的我,老老实实地睡在被窝之中了。母亲的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

……

一个寒风呼啸的凌晨,奶奶被院子里大风折断树枝的声音惊醒了。她赶忙点上油灯,突然看到我如金蝉脱壳一般又赤身裸体地睡在了被子的外面,三根弹力带早已被我蹬到了自己的脚踝处。我冰凉的身子似乎在颤栗着。奶奶立刻把我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我。她原本以为这种近乎“绳捆索绑”式的“防小儿蹬被法”,就足以让她高枕无忧了,显然她低估了我踢蹬的力度。她懊悔自己没能照顾好我,那一夜,她几乎彻夜未眠,一直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直到天亮。

吃早饭的时间,奶奶见到母亲,关于我夜间蹬被裸睡的事情,不知怎的,奶奶并没有提起。她在默默自责的同时,也在反复地提醒自己一定要加强防备,再不能让娃娃因夜间蹬被而着凉受冻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多少个夜晚,奶奶总会守在昏暗的油灯下,看着睡梦中的我一次次将被筒蹬开,她再一次次把被筒伸展,铺好,为我盖上被子,看着我安然入睡。夜深人静,似乎我踢蹬的能量已释放殆尽,疲惫不堪的奶奶才会放心地熄灯睡觉。尽管这样,我时常还会在黎明前她酣然沉入梦乡之际,再次蹬开被窝,赤身裸体地躺在被子之外……

事实上,诸如此类的场景,从我入住新房的第一天起,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尽管妈妈和奶奶采取了各种补救措施。我却没有勇气告诉她们……

那一年的腊月,我突然发起了高烧,不停地喘着粗气。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一样难受,连呼吸也变得异常的沉重了。一阵阵剧烈的咳嗽让我头晕目眩,肠胃里似乎也在翻江倒海了。母亲看着我痛苦的呻吟,紧皱着眉头,立刻背起我直奔两三公里外的公社医院。大夫在一番望闻问切之后,拿起听诊器在我的胸部、背部、肺部和喉部等部位仔细地倾听着。一会儿,大夫放下了听诊器,表情凝重地告诉母亲:“……支气管炎,比较严重的。”

母亲一惊,条件反射,她首先想到我们村上那个弯腰驼背拄着拐杖的周荣娃老伯。他几乎每走一步都会气喘吁吁,整天咳嗽得死去活来的,让人为之揪心。母亲知道他是一个支气管炎患者。此刻,她已不寒而栗了……

半晌,她还怔怔地呆立着:“大夫,娃娃怎么会得这种病呢?

“天气寒冷哟。估计应该是反复地受冻,着凉,吸入烟雾。这些都会诱发支气管炎的……”

母亲给大夫讲起我夜间反复踢蹬被子的情况。大夫告诉母亲:“小儿夜间蹬被,原因是很复杂的。如果是长期顽固性的夜间蹬被,就要考虑孩子身体其它方面的问题了。比如,感通失调、贫血、佝偻病、肠道疾病等,这些都会引发小儿夜间踢腾、蹬被,你家这个娃娃呀,早就需要看医生啦!”

我清楚地看到母亲含着泪水,在医院的窗口前排队,缴费,取回了我的针药。

在凛冽的寒风中,母亲背着我,艰难地朝家里走去。一路上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向我忏悔:“我明明知道娃娃彻夜踢蹬被褥,咋就没想到去看看医生哟?咋就不知道夜里抱着娃娃睡觉哟?本来娃娃好好的身体,是娘没有照料好,才让孩子遭这么多罪。真是我的罪过哟……”在她看来,这是她作为母亲的严重失职,是自己不可宽恕的罪过。她必须在自己心灵的炼狱内,拷问自己,用良知的尖刀来救赎自己的灵魂……

几天的针药用完之后,我体温已经恢复了正常,原来的症状也有所缓解,却依然气喘吁吁,咳嗽不止。在村诊所里,母亲面对村医生像祥林嫂一样的自责着:“我只想着拿三根弹力带束扎着被筒,娃娃是蹬不开被子的。唉,谁知道他又……我真的不知道那样的踢蹬被子,是娃娃生病了……”

几天过后,母亲又带我去县城治病。在县人民医院,一位不苟言笑的老中医拿着听诊器为我做了一番检查。他告诉母亲:“可以确定是支气管炎。这是一种非常麻烦的病。现在孩子还小,用中西药结合的方法,应该是有希望治好的,只是……”母亲疑惑地看着医生。

医生面有难色地告诉母亲:“服用中药的同时,需要一种辅助的补品。简单地说,就是让孩子每周食用一到两个产妇的胎盘,至少需要坚持吃上三个月。你能够想办法找到胎盘吗?”显然,医生已经怀疑母亲的能力了。

母亲的目光里已经闪耀出一种希望:“试试吧,我想会有办法的!”

医生说:“作为辅助的补品,效果最好的就是人的胎盘,对于辅助治疗小儿支气管炎效果比较明显。不过,如果实在找不到的话,牛、羊的胎盘也可以,只是效果要大打折扣了。从现在起配合中药治疗,孩子每周至少要吃一到两个胎盘。三个月后,改为每周吃一个,再坚持吃三个月……”

母亲回到家里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寻找胎盘。她通过亲属、亲戚、左邻右舍等方方面面的关系,联系本公社和周边公社的卫生院,寻求妇产科大夫的帮助。终于,公社卫生院妇产科的郑大夫捎信让母亲去拿胎盘了。母亲喜出望外,带上两包红糖,掂着一个瓦罐就出发了。终于,她如获至宝地把第一个胎盘带了回来。然后,便挑着两桶清水到村外的庄稼地里,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沾满血污的胎盘,直到她满意为止。

印象中,母亲还通过亲戚们的师生关系、朋友关系、同学关系,从相邻公社的卫生院又带回几个胎盘。为防止胎盘变质,母亲把几个胎盘放入一个瓦罐中,把瓦罐放在阴凉的墙角处,在上面覆盖上厚厚的冰雪,以保证我源源不断的补品供应。

母亲还时常打探着本村和周边村庄有谁家的媳妇快要生产的消息。她总会提前带上两包红糖和一兜鸡蛋,给孕妇送过去。后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捎信让她去某处取胎盘。记得一天清晨,当她带上瓦罐到邻村一户人家准备取走胎盘时,却被告知胎盘已经被主人埋在了宅院内的一棵大树之下了。主人满脸歉意地告诉母亲,这是当地的一种习俗,被人拿走胎盘是当地人的一种忌讳。母亲微笑着表示理解,转而开始寻找牛羊的胎盘。

为找到牛羊的胎盘,母亲无论是在田地里干农活儿,还是在街上和人聊天;无论是在走亲戚的路上,还是在亲戚们的家中;无论是在她卖鸡蛋的蓝河岸边,还是在河滩上的牛羊交易市场,她总是把寻找牛羊胎盘作为自己的第一要务。母亲能够很巧妙的把话题引入牛羊的饲养和繁殖,进而目标明确地打探着、收集着附近村庄养殖户家中牛羊预产的信息。在她的笔记本上,记满了上百头(只)牛羊的预产信息。每当附近村庄牛羊下崽的日子临近,母亲总是背着一捆青草,掂着一个瓦罐提前赶到。几乎每次外出她都能够带着一个胎盘回来,然后挑起水桶再到村外的庄稼地里去清洗……那一刻,我感到母亲是一个永远不知疲倦的人。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脸色苍白,累倒在病床上的母亲。我把茶水端在她的面前,用毛巾擦拭着她的脸颊,她却强颜欢笑地逗我乐:“这是谁家的娃娃哟,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脸福相,天天吃药,顿顿吃肉!”

半年过去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吃过多少人和牛羊的胎盘,不知不觉中我咳嗽哮喘的症状一天天减轻了,消失了,人也比原来胖了一圈儿。母亲望着我红润的脸庞,露出欣慰的笑容。

那天,母亲带我去县医院做复查,那位不苟言笑的中医大夫放下听诊器,脸上竟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我清楚地记得他伸出右手,给母亲竖起了一个大拇指!那一刻,已刻骨铭心地定格在我少年的记忆里……

……

几天前,我到新疆旅游,由于衣服单薄,在独库公路雪山段着凉感冒了,偶尔会有几声咳嗽。接到母亲的电话,我便竭力抑制着自己咳嗽的冲动,生怕自己的咳嗽声惊扰了母亲敏感的神经。可事与愿违,谈笑间竟有两声咳嗽传到了电话的那一端。不曾想到,这竟让母亲又为之自责:“唉,都怪娘,在你小时候没有照料好你,现在还……”

放下电话,我已经热泪盈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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