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顺杰
网站用户
“咩——咩——”它宛如一个顽皮而又黏人的孩子，亦步亦趋地紧跟着我们。
母亲停下了脚步，凝视着这只刚刚与我们邂逅相遇，便形影不离地跟随着我们的羔羊，皱起了眉头。母亲示意我把羔羊赶下河堤，河堤的下面便是一片肥嫩的青草……
在母亲和我的驱赶之下，它终于蹦蹦跳跳地跑下了河堤。然而，它仅仅在河堤下面那片绿油油的草地上转了个身，便慌乱地奔跑着，跳跃着，又爬上了大堤，再次折返到母亲的面前，紧紧地跟在母亲的架子车后面，依旧“咩咩”地呼唤着，仿佛遇到了久别的亲人…
五十多年了，那只白色的羔羊时常奔跑在我的记忆中，唤起我童年美好的回忆，同时也让我平静的思绪潮水般涌动起疚歉、酸楚和不安的波澜……
直到今天，母亲和我依然无法得知当年它落单的真正原因。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三月初三，外婆家的古刹大会。吃过早饭，母亲就拉着架子车，带着我和弟弟、妹妹到六七公里外的外婆家去赶会。其实，母亲当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到外婆家做午饭——每逢那里古刹大会，外婆家就会有很多亲戚朋友过来吃饭。
车子走出村外，走近小桥的时候，我们隐隐约约听到了路边沟壑纵横的庄稼地里传来“咩咩”的叫声。母亲刚刚停稳车子，就看到一只一两个月大的白色羔羊从庄稼地中跑了出来，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站在了母亲的前面，然后不离不弃如影随形般地紧跟着我们……
“这样可是不行哟！我们怎么能带走别人家的羔羊呀！”母亲索性把架子车停放在路边，捡起一条树枝，嬉笑着朝河滩的草地上驱赶着它。然后，母亲站在高处的田埂上对着河滩和面前的庄稼地一遍又一遍地吆喝着：“谁家的羊羔迷路了，它在这里呢，赶快过来牵回去哟……”然而，母亲很长时间的呼喊却一直没有得到任何应答，也没有见到有牧羊人过来寻找羔羊。一群不知疲惫的燕子，时而呢喃絮语，时而衔着泥巴，不断地从我们的面前飞过……
母亲猜测这只落单的小羊，也许昨天傍晚就被粗心大意的牧羊人给弄丢了；也许是贼人在晚上慌不择路把羔羊从车子上掉了下来；也许是今天清晨早起赶会的羊贩子心不在焉，丢下了这只迷路的羔羊……
羊羔的事情已经耽误了我们一个多小时的行程。母亲仰脸看了看天色：“不早了，不能再等待了，我们就先带着它过去赶会，等回来再说，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到失主……”
母亲刚刚拉起车子，羔羊竟直接从后面跳到了我们的架子车上。只是它依然在“咩咩”地叫着。母亲从田埂上薅了几把青草递给我。我一边拿青草喂着羔羊，看着它津津有味地吃草；一边抚摸着羔羊脖子下面两个毛茸茸的肉垂，或蒙着它的双眼逗着它，它竟那么温顺地卧在我的身边慢慢地反刍了……
母亲一边拉车，一边给我们讲起了外公送马的故事：“二十多年前，你姥爷去东山赶会，回家的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没想到在半路上竟然遇到了一匹脱缰了的枣红马。路上几乎已经没有其他行人了，只有这匹马儿紧紧地跟在你姥爷的身后。后来，你姥爷就从路边的一户人家那里找来了一根绳子，再装作给马儿挠痒痒，才算给它套上了缰绳。然后，他牵着马，沿村沿街寻找着马的主人，两天后才在三四公里外的大吕街上找到马的主人。后来？后来他们两个就结拜成了干兄弟！再后来？再后来两家就成了亲家！三里五村的人都说你姥爷是好人……”
母亲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哟！咱们家是不能要那些不义之财的。我们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到羔羊的主人。”
终于，我们来到了外婆家。母亲放下礼物，就安排别的客人帮助小姨做午饭。她带着我，牵着羔羊到羊市上为它寻找妈妈。熙熙攘攘的羊市上，汇聚了各个品种、毛色的数百只山绵羊，“咩咩”的叫声此起彼伏。母亲顶着烈日，牵着羔羊，一遍又一遍地在羊群间转悠着，观察着，我们的羔羊也在一声声“咩咩”地呼唤着，却始终没有得到一只母羊的应答，倒是招徕了不少热情的买主。母亲笑着说，今天这只羔羊给多少钱都不会卖掉的……
……
回家的路上，母亲特意带着羊羔来到了我们邻村的学校。她告诉校长说：“俺在花刘桥附近拾到一只小山羊，请你在娃娃们放学的时候，给他们说一下，谁家丢了小羊，可以到花刘村周老师家来认领。”
母亲回到村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村部去让值班的村干部，在高音喇叭上一遍又一遍地吆喝：“谁家的羊羔在小河那边迷路了，现在羔羊在周老师家呢，快过来牵回去哟……”
几天过去了，依旧没有找到羔羊的失主。母亲说：“咱就先替人家养着，无论这只羊羔养多大，只要羔羊的主人过来认领，立马让人家牵走！”
羔羊的到来，给我带来了太多的欢乐。由于每天需要上山放羊，我自然也融入了村子里小羊倌们的队伍。那天，我和几个小羊倌带着各自家的羊到山坡上去放。在“老羊倌”的带领下，我们把羊群驱赶到山下一片肥嫩的草地上啃草，几个小伙伴则在旁边的山坡下玩“滑梯”。“滑梯”是一个坡度在30多度，坡面平整而光滑的黏土山坡。我们只需爬上二三十米长的“滑梯”顶端，坐在几根光滑的玉米或高粱秆上，翘起双脚，人就能顺势而下，似乎能够找到了那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有双脚“点刹”，既惊险刺激，又安全可控。我第一次发现山坡上竟然有这么好玩的“滑梯”！当我们离开“滑梯”，爬上槐树准备掏鸟蛋的时候，突然发现我的羔羊竟然学着我们玩“滑梯”的样子，已经跑到“滑梯”的最高处，然后它斜卧在“滑梯”之上，尝试着往下滑行，没想到竟一骨碌从坡顶滚到了坡下，引得我们捧腹大笑。谁知兴致盎然的羔羊竟乐此不疲，再次跑到了“滑梯”的顶端，重复着自己刚才的动作……
放羊归来，我四五岁的妹妹端着水盆给羔羊饮水。羔羊饮水完毕便“咩咩”地叫着，然后倒退到距离妹妹五六米远的地方。突然它扬起前蹄，继而飞快地朝妹妹冲了过去，吓得母亲和我连声惊呼。谁知在它距离妹妹一米多远的时候，竟慢慢地“刹车”，再慢慢地扬起了前蹄，像一个懂事而又调皮的孩子，用它的毛茸茸的额头，轻轻地贴近妹妹的额头，似乎有很多感激的话儿要说给妹妹听……然后，它又倒退着回到原地，再次重复着刚才的惊险动作。大约因为有了刚才的经验，妹妹并不胆怯，而是当羔羊再次接近她的时候，她一把搂住了羔羊的脖颈，抚摸着它脖颈下的肉垂，笑嘻嘻地拽着它的山羊胡，引得一家人哈哈大笑。
不久，因为考试不及格的事情，父亲在院子里大声地训斥着我，并扬起了手里的鞋子。正在院子里吃草的羔羊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突然它后退了几米，扬起了前蹄，然后飞快地朝我父亲冲了过去。同样，它在距离父亲一米左右的时候，竟戛然而止，然后慢慢地走过去，用它那毛茸茸的额头，轻轻地推着父亲的大腿，直到父亲退回房间。我破涕为笑，父亲也笑了……
村里来了马戏团。演出过程中，我看到有一只山羊竟能够四蹄并拢站在一根碗口粗的木桩上。于是，我突发奇想，准备训练我们家的羔羊站石桩！第二天，我拿着几块薯干儿作为诱饵，牵着羔羊来到了村部外面那根大约半米多高，有碗口粗细的石桩前，举起薯干儿诱导羔羊尝试着站石桩。终于，它把一条前腿登上了石桩，另一只前蹄也在颤巍巍地尝试着，两只前蹄终于能够稳稳地站在石桩之上了。一个多月过后，羔羊的四只蹄子居然能够同时踩在石桩之上！这真的让我心花怒放。
大约是薯干儿的致命诱惑，羔羊几乎黏上我，以致于在我上学的时候，羔羊竟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身后。有几次都是母亲拿栓绳过来，才把它从学校牵回到家里……
一晃几个月过去，小羔羊已经长成了身强体壮的大山羊了。每当我放学回家，它只要听到院墙外我说话的声音，就会立刻蹦跳着跑到我家大门的栅栏前“咩咩”地叫唤着，似乎我的归来对它来说是一件特别开心的事情。
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家里来了两个陌生的客人。父亲介绍说，那个领导模样的年轻人是邻村的村支部书记，那个五六十岁衣衫褴褛的聋哑人，就是羔羊的失主，父亲让我称呼他为王伯。村支书告诉我们，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老王弄丢了自己的羔羊……
母亲微笑着把一根栓着山羊的绳子递给了王伯，怎奈山羊却奋力地挣脱着，不肯跟随王伯挪动半步。母亲只得让我接过绳子，把这只已经身强体壮的山羊给王伯送到家里……
看到自己失而复得的山羊，王伯喜上眉梢，临走时拿出5元钱执意要交给我的父亲。父亲立刻把钱又装进王伯的衣袋里，让王伯感激得不知所措。
羔羊离开我家的日子里，让我突然感觉到一下子空虚了许多，有时竟十分的想念它。周末，我时常会割上一捆青草给羔羊送过去，再抚摸着它脖颈下面毛茸茸的肉垂。它依然喜欢用自己毛茸茸的脸轻轻地蹭着我的脸颊，然后“咩咩”地呼唤着……
学校放寒假的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了。那天，我和父亲刚从学校回来，准备到镇上购置年货，却看到我家的门前站着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他的身边放着一个装着什么东西的塑料袋子。等我们走近他，才发现是哑巴王伯。他微笑拉着父亲的手，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同时又用手势在比划着，终于他将塑料袋子中足足有六七斤新鲜的羊肉，送到了我家的厨房……
这让我为之一惊！我首先想到那只可爱的羔羊，是否已经……
为一探究竟，那天下午我特意到邻村哑巴王伯家去了一趟，希望能够看到那只活蹦乱跳，依然在“咩咩”呼唤的羔羊。然而，我却发现他家院子里的土墙上钉着一张触目惊心的新鲜羊皮，依稀可以看到脖颈位置两个毛茸茸的肉垂……
那一刻，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愧疚感袭上心头，是我把亲手它送给了王伯，才让它……我潸然泪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