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夏日里一个酷暑难耐的午后,太阳高举着燃烧的鞭子,驱赶着潜伏了一夜的滚滚热浪,把烟叶收购站内一个个汗流浃背的烟农,驱赶到库房边那一棵棵浓荫匝地的泡桐树下。
烟站下班的铃声刚刚响过,库房的大门便戛然落锁了。人声鼎沸的烟叶收购站内逐渐归于平静,偌大的站内似乎只剩下泡桐树枝头知了们声嘶力竭的呐喊声。库房两侧收购区的几台电子磅前,由一捆捆一包包金灿灿香喷喷的烤烟排成的一条条长龙,依然在不停地向后面延伸着……
烟站职工食堂开饭的铃声响起来了。我端着饭碗向食堂走去,却见一辆载着两捆烟叶的农用三轮车径直开进了烟站大院。戴着草帽的司机在车上扭头看了看长龙似的队伍,似乎并不急于卸下车上的烟叶,更不急于排队,而是平稳地将车子就近停靠在一棵泡桐的绿荫下,然后拿出香烟神秘地向门口的保安打探着什么……
终于,他向我的办公室走去,几声敲门无果,便转身朝着食堂的方向走了过来……
“镇长,有客人找你!”小李终于认出了他。小李是镇烟办室的工作人员。
我放下饭碗立刻迎了过去:“是你哟,三哥!你怎么来这里哟?”三哥是我老家村子里的街坊,他在自家的几个弟兄中排行老三。小时候我和其他发小们一样称他为三哥。的确我和三哥是手拉手长大的伙伴。三哥的到来真的让我又惊又喜。
“来,赶快洗一下,来这边吃饭!”我把他请进职工食堂。没有过多的犹豫,他便跟随我在食堂的单间里坐下。小李忙着为他盛饭端菜,让他很是感动。终于,我们和站长张玮、分级员牛星等几位同志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就餐了。大约是因为4号收购小组上午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今天食堂里面的氛围似乎也有些沉闷。我分明感觉到平日里巧舌如簧诙谐幽默的三哥,此刻也拘谨了许多,只是在离席的时候还不忘掏出香烟,毕恭毕敬地递给站长和分级员们……
其实,距离我们老家不足三公里就是我们当地的烟叶收购站。而老家距离我任职的黄道镇还有30多公里的路程,三哥居然舍近求远翻山越岭跑这么远的路程来黄道镇烟站卖烟,也许是想让自己的烟叶能够卖出个好的价钱吧。而我更关心他家的烟叶是否掺杂使假或等级混杂。这样的担心并非多余,因为先前我已经有过这样的教训。我把他叫到一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他:“三哥,我知道咱家的烟叶手工做得好,还是里黑外黄,包包垫头、异腰多腰?”
他愣了一下,大笑着说:“开什么玩笑呀!这是我一个多月来分拣出来的最好的烟叶,来你们这里卖烟,就是想能卖出个好价钱!你在这里当领导,至少没人敢坑咱……”
我揣测三哥今天之所以舍近求远冒着酷暑来我们这里卖烟,应该与前一段时间我们的瓜棚聚会有关。
上个周末,我和小李一起回老家办事,在村头遇到了几个儿时的伙伴。好久不见,他们似乎有很多的话要对我说。身边就是一望无际的烟田,大田里随风荡漾的烟叶已微微泛黄,烟农们正在没过头顶的烟田中采收烟叶。大约是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烟田里有人在高声地叫喊着我的名字。是三哥!他终于带着满身粘人的烟油,穿着同样沾满油腻的短裤和短袖从烟田里走了出来。等他快要走近我时,便嬉笑着走起了正步。他一手把几十片烟叶斜抱在胸前,一手将满是油腻的大手举过头顶作行军礼状,大笑着调侃着:“报告首长,1111号地球修理师烟叶采收团集结完毕,请您检阅!”
“请你立刻卧倒,匍匐前进!”我一本正经地回复他,逗得几个人哈哈大笑。
烟田的旁边就是三哥家的西瓜地。说话间,三哥的爱人就在那边的瓜棚下面热情地招呼我们吃西瓜了。盛情难却,我们几个人还是走进了瓜棚。三嫂把小桌上的一个沙瓤蜜西瓜已经切成了十几片瓜牙儿在等待着我们。在三嫂家的瓜棚下,三哥回忆起我们童年时代许多有趣的往事,动情处说得我们热泪盈眶。他回忆起那一年暑假,我们几个年轻人一起骑自行车去方城县卖烟,路上突遇洪水,在齐腰的洪水中,我们推着自行车淌水过桥烟叶泡汤的辛酸往事;说起了几年前他在黄道镇烟站卖烟,不知道什么原因一捆烟叶竟然折秤三四公斤,六七十元的票子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给打水漂了!说到动情处眼眶里竟溢出了泪水。旁边坐着的小李因此而大发感慨:“现在,你尽管放心大胆到我们黄道镇烟站卖烟去,镇长就在烟站办公,看哪个作死的敢再来使坏,看镇长不敲了他狗崽子的脑袋!”
“是啊,现在?现在谁再欺负咱老百姓,镇长不照着他狗崽子的脸上打!”三哥扬眉吐气之情已溢于言表。
不曾想小李安慰他的一句话,竟让三哥灵感突现,今天竟真的冒着高温酷暑过来卖烟了。我难以体味到这其中寄予着三哥多么复杂的感情。
吃过午饭,站长和分级员又来我办公室,向我详细地汇报着上午发生在4号收购组的那件事情-----因电子磅传感器故障,导致4号磅计量失准。事发时烟农王某发现自己的一捆烟叶的重量竟与在家称重时少了4公斤,遂要求在镇政府设立的公平榜上再次校验。再次称重时,地磅显示的重量与电子磅上基本一致。旁边的烟农司磅员韩某竟然偷偷地在秤砣下按上了一枚磁铁!于是双方发生殴斗……
事实上,关于对这件事情的处理上午我已经明确表态,镇政府成立联合调查组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从上午到现在,我所接的电话中,有几个就是韩某的说客打过来的,希望能够“内部处理”,都被我断然拒绝。
三哥坐在凳子上听了一会儿,倍感义愤填膺。他似乎又感觉到不能这样的场合久坐,便借机到自己的三轮车上去搬西瓜。不久,他双手托着两个西瓜走了过来,在水龙头下仔细地洗了洗,然后切开分别递给我们吃。他作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邀请站长和分级员方便的时候,到我们老家去做客。然后,又借故离开……
下午,我要到镇里规划的连片烟叶大方参加一个全县性的烟叶采收观摩现场会,临行前交代三哥尽快卸车排队卖烟。
会议结束,等我返回镇政府的时候,小李告诉我说三哥的烟叶因为等级混杂,烟站拒绝收购。五点半左右他又把自己的烟叶拉了回去。同时小李也简单地向我介绍了三哥卖烟的大致过程。
下午两点烟站开磅的时候,三哥依然没有卸下车上的烟叶,而是在旁边的几架电子磅前溜达着观看别的烟农卖烟。期间烟农们还在意犹未尽议论着发生在4号收购组的事情,三哥义愤填膺用刻毒的语言谩骂着那个司磅员:“……对这样的狗崽子,应该先抽他的耳光,再把他送进公安局!”之后小李帮三哥把两捆烟叶从车上卸下来,直接抬到了分级员牛星的面前。
牛星是个一向不苟言笑的分级员,他认真地抽检了三哥的两捆烟叶,一捆40多公斤重的烟叶竟让他为之惊喜。那色泽,金灿灿的;那质量,厚实实的;那气味,香喷喷的,绝对是地地道道的中桔二烟叶!而另外一捆大约有60公斤的烟叶却让他面露难色了。他沉思片刻,轻轻地对三哥耳语着什么,三哥听后竟连连摇头。
沉思良久,牛星还是找到了折中的处置意见——三分之一按照中桔二的价格标准收购,但是剩余的三分之二只能按中桔三的价格标准收购。
从三哥失望而纠结的面部表情中可以看到,这与他的心理预期有着不小的落差。
“如果你坚持全部按中桔二来卖,三哥,那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牛星微笑着说,看得出他的确已经亮出了最后的底牌,但他还是在地上那个已经被抽检得散架了的烟捆中,又拉出二十多把烟叶仔细地审视着,再次印证了自己的判断。最后,他苦笑着像经纪人一样又耐心地对三哥讲解着中桔二烟叶的质量标准……
“要不,先把这一捆卖了吧?”牛星还在惦记着这捆上好的中桔二烟叶。
三哥的回答倒干脆利落:“要收,这两捆你全部按中桔二收了;要不收,别耽误我装车走人!”说着就开始收拾和整理起地上凌乱的烟把儿。
牛星急得只想按住三哥的手,他似乎从我对三哥的称谓中感觉到我们非同寻常的关系。在他看来这是我家三哥的烟叶,似乎应该给予他特殊的照顾才是。
“三哥,你按照我说的意见卖了吧。我让步让得已经退到墙角啦!如果全部都按中桔二标准去收,公司至少要亏损350元。你借给我个胆子,我也真不敢……”牛星苦笑着说。
三哥决意要走,小李只得帮他捡拾起地上被分级员抽检时倒腾得横七竖八的烟把儿。三哥草草地把这些散乱的烟把收拢在一起,胡乱地码垛成捆,再用绳子勒紧。终于,两捆烟叶被重新抬上三轮车。临行前三哥交待小李,自己的三轮车有刹车问题,需要在站门外不远处的老张维修店去修理。小李目送着三哥的三轮车驶离了烟站的大门。
……
傍晚时分,我在镇政府办公室召开会议,听取和研究相关部门关于对司磅员韩某玩忽职守弄虚作假一事的调查处理意见,却看到闪烁着的手机屏幕上,站长刚发过来的微信留言:“镇长,请求您能够能给司磅员韩某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建议由我们公司内部处理。”
这是能够内部处理的事情吗?其背后究竟还隐藏有多少见不得人的猫腻?镇政府研究决定,对相关责任人实施责任追究,建议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同时将相关情况通报县烟草公司并上报县人民政府。”
处理完当天的事情,我回到了家里,突然又想起今天三哥卖烟的事情,感觉应该给他打个电话解释一下,为今天没能帮他卖掉烟叶向他致歉,同时提醒他在以后的烟叶分拣中,避免等级混杂。刚接通电话,三哥却在电话的那一端一声声地对我表示感谢:“这么巧啊?我刚刚到家,正要给你打电话呢。烟已经买完,人家特别关照的,全部按中桔二价格收购啦!是站长安排小牛他们又追到维修站,让我回去把烟卖了……”
我为之一惊!
“三哥有件事需要对你说呢。上午咱站上的小韩做的那个事,也真是让人生气……下午呢,他见到我,很后悔的。我想,他还年轻,还是得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年轻人,一念之差,犯错了,咱不能抓住辫子把人家给一棍子打死呀……”
“这件事,无论如何你得听三哥的……”
再听电话那端三哥再三嘱咐我的声音,竟一下子陌生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