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顺杰
网站用户
一
阳春三月，百花争艳，空气中弥漫着沁人肺腑的馨香。
一辆银灰色的汽车穿行在绿树掩映的城区公路上。打开车窗，浓郁的花香便充满在车厢里，令人心旷神怡。妻子一边驾驶着车子，一边和着车载音乐，哼着一支舒缓的流行歌曲。今天我将赴任城区外一家公司的总经理，恰逢她的轮休日，按照计划，上午她送我到公司报到，同时还要帮我整理办公室和厂区内的一套住室。
我们的汽车被公司大门口的电动伸缩门拦在了外面。门卫室前的藤椅上坐着一个身材肥硕的小伙子。他一边拿着手机埋头专注地玩着游戏；一边忙里偷闲随便指了指桌子上的《来客登记簿》，面无表情地示意我在本子上登记。而此时妻子的手机铃声响起，是医院住院部打来的一个反映一位孕妇难产问题的电话。
“哎哟，明白，又遇到了一个马普耀！我马上就到！”她来不及把车上的被褥和行李箱卸下，便立刻掉转车头，风驰电掣般地向医院驶去。多年来，作为妇产科主任，诸如此类的事情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
马普耀是我的高中同学，而在他们医院妇产科医护人员心目中，这个名字几乎成了遇事优柔寡断、没有主见的窝囊废型老公的代名词。二十多年前，马普耀的爱人在临产前，是通过我爱人的关系，提前在医院预订了产科病房。记得当我们祝贺他将要荣升爸爸时，马普耀夫妇的幸福之情溢于言表：“谢谢你们！等孩子满月，我们会给你发请柬邀约庆贺的！”谁知媳妇在生产过程中竟遭遇了难产。妇产科大夫检查发现，胎儿头部明显偏大，自然分娩难产风险较大。尽管妇产科大夫已多次建议马普耀实施剖宫手术，然而强势的岳母始终坚持顺产，而且甘愿“后果自负”，并捷足先登在《产妇住院知情同意书》上签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孕妇的状况已经刻不容缓了，急不可耐的妇产科大夫们几乎束手无策了。而此时，急得团团转的马普耀还在对岳母好言相劝，希望她能够同意对产妇实施剖宫产手术……最终导致婴儿窒息。尽管这样，不幸之中万幸的是最终保住了孩子的生命……后来，由于忙于天南地北地给孩子求医治病，马普耀夫妇似乎早已忘却了请柬邀约的事情了……
大约从那时起，医院妇产科医护人员“口碑相传”，赋予马普耀这个名字以新的意义。诸如“又遇到了一个马普耀！”细品此言，戏谑、调侃、贬损、讽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意味甚浓。
二
这是公司新落成的一座三层办公楼。大约是由于急需搬迁的原因，二楼楼梯旁边的卫生间内，各种供排水管道尚未通水，办公楼上工作人员的洗漱用水及茶水供应，需要各自拿水桶和茶瓶到楼下200多米处的食堂取水。
初来乍到，我被安排在公司办公楼二层东侧的一间总经理办公室。走廊内，一字摆开的十多盆君子兰、月季花开得正艳，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馨香。打开后窗，面前便是楼下竹影摇曳间，玉兰树伸向窗前的几条绽放着朵朵艳红的花枝……
办公室主任把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小伙子领进我办公室：“周总，这是咱们公司的保安小军，今年26岁。目前，由他负责你办公室的用水供应和日常保洁……”
“你好，小军！”我一眼便认出了刚才在公司门口见到的这位保安。我热情地和他握手，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有些胆怯地把手伸过来，略显僵硬的笑容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目光却停留在窗前玉兰花的花瓣上：“这花儿，真好看！”
主任交代小军，在办公楼供排水系统没有开通之前，他每天需要给我办公室提一桶洗漱用水和两瓶开水，同时负责我办公室内的卫生保洁。主任还要求小军每天8点前，把我办公室的桌凳、沙发、地板整理得干干净净……说着，主任大约发现了桌面上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立刻拿来抹布，一边在我的办公桌上面仔细地擦拭着，一边为小军做示范。小军先是拿着一条抹布，站在一边观看着，然后拿起一条拧干了水的毛巾慢慢地擦拭抹着桌子和茶几……
待我们的晨会结束，小军依然拿着那条已经沾满灰尘的抹布，不断的擦拭着窗台、桌面和沙发。风干了的桌面上残留着几抹污渍醒目的印痕，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仔细地端详着他：凌乱的头发，粗糙的胡茬，皱巴巴的西装，沾满尘土与污渍的皮鞋，胸前晃动着一块背面朝外的吊牌……我微笑着旁敲侧击：“小伙子，你在家里抹桌子吗？”
“嗯。”他点了点头，“我喜欢吃西瓜。你……喜欢吃西瓜吗？”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没头没脑地问我一个关于吃瓜的问题。
“嗯……喜欢吧。”我随便地应付着。
大约二十分钟过后，他似乎感觉到已经完成了抹桌和拖地的任务，就提着两个茶瓶下楼了，不一会儿就把两个装满开水的茶瓶送到了我的办公室，和地板上一个装满污水与杂物的垃圾桶肩并肩地放在了一起……
副总经理带着一位客户来办公室与我商谈签订合同方面的事情，随手关上了房门。小军气喘吁吁地提着两桶水上楼了，他直接用脚踢开我的房门，然后拿起盆架上面我洗漱用的毛巾，擦拭着他额头上的汗水。他走向后窗，在散发着幽香的玉兰花前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坐在凳子上若有所思地回忆着什么。早已等急了的副总经理看小军迟迟没有离开的意思，信口编了个迎接上级领导来公司检查的任务，安排他现在下楼，打扫大门前的卫生。他点了点头，立刻下楼，慌忙招呼着另外一个保安开始洒水扫地……
三
初来乍到，面对如此木讷、迟钝、笨拙，又缺乏起码的礼仪知识的“巨婴”，我已经从心底里发出朽木不可雕的感慨，竟懒得去当面纠正、指导或者去批评他。毕竟诸如抹桌拖地、待人接物等方面的常识性的知识，对于公司员工来说应该是最基本的要求。然而，他却不懂这些，更不能胜任相应的工作。我心中竟由此而陡生出几分烦恼。待副总经理他们离开办公室后，我把小军抹过的窗台、桌面、沙发又重新擦拭了两遍，然后，才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泡上一杯茶水，点上一支烟，梳理着自己凌乱的心绪……
说真的，办公室主任安排这样一个迟钝而木讷的年轻人作保洁，已经让我心中颇为不爽，同时我也由此及彼，想入非非，衡量着自己在公司相关领导和办公室主任心中的分量和位置……我当即决定应该马上换人，一是用这样的门卫或保洁，是不能确保公司安全和办公室的整洁有序；同时我也必须做出适度的反应，让办公室主任乃至公司的相关领导认识到，新任总经理是不容这样被无视和怠慢的……
我抽了几口烟，随手拨出了办公室主任的电话，然而，我立刻又给挂断了。毕竟初来乍到，尚未吃透企业生产经营和内部管理方面的基本情况，也许我看到的只是问题的表象，也许这只是过渡期内发生的一个根本不值得计较的小插曲……一会儿，主任又把电话回拨了过来，我只得委婉地表达了对小军工作的一些看法。
“周总，情况是这样的……目前，由于咱们企业经费严重不足，无法招聘专业的保洁和保安，毕竟工资负担也是一笔不少的开支。门岗这边也只有小军和另外一个保安老王，其它副总经理目前都是自己提水，自己打扫卫生的……”主任耐心地解释着……
挂断电话，我仍然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从企业管理的角度来说，不合格的员工理所当然应该予以及时辞退的，就小军的种种表现来说，已不适合在本公司工作，或许社会上的其它单位会有更适合他的岗位……可以考虑新招一名专业的保洁工。
午饭过后，我正在办公室午休，小军端着一个不锈钢盆子上楼了，盆子里放着几大块西瓜，他拿钥匙直接打开了我的房门：“这个西瓜是我在对面超市买的。我喜欢吃西瓜。可是整个大西瓜都切开了，我们又吃不完呢！是王伯伯非得让我给你拿上来几块不可！沙瓤的，可甜了，你尝尝……”
这么实诚可爱的孩子哟！这真的让我啼笑皆非了……
四
一辆银灰色的轿车，沐着夕阳的余晖在公司大门外戛然而止。如约而至，妻子接我回家的时间，竟如当年接送上幼儿园的孩子一样准时。上午就预约要搭乘我们的顺风车办事的办公室主任，也和我们一起回城……
妻子首先给我们讲述起当天上午发生在她们科室里惊险的一幕，这简直就是当年马普耀媳妇难产故事的翻版。可喜的是今天这个作丈夫的居然能够在妇产科大夫的再次警告中悚然惊悟，能够赶在孕妇生育最佳时间的最后时刻，毫不客气地“忤逆”了岳母之意，当机立断，毅然决然选择了剖宫产，确保了母子平安，避免了一场悲剧的重演……而当年的马普耀呢，面对甘愿“后果自负”的强势岳母，只能捶胸顿足，黯然流泪……
“这些年来，无知而任性的亲人，总是以爱的名义拒绝剖宫手术，不知道伤害了多少孩子，多少家庭！”妻子说，“本来好好的一个婴儿，完全可以平安幸福地来到这个世界，可是就因为他们亲人们的无知和执拗，造成婴儿窒息，甚至断送了他们的生命，可悲哟……”
妻子解释说：“新生儿窒息将会引起脑瘫、轻度运动功能障碍、听觉视觉损害、认知障碍、记忆能力和注意力障碍等。所以，窒息时间较长的孩子，智力水平是很难像正常孩子一样的……还记得二十多年前你的同学马普耀的爱人生产时候的情形吗？本来好好的一个孩子，硬是被亲人们折腾成了个低能儿……”
妻子说，为避免如此人间悲剧的再次发生，医务部门安排她和几个同事与特殊教育机构联合举办孕妇课堂、宝妈之家，智障儿童教育等健康教育系列讲座，同步进行网络直播。多年来，他们对60多位难产婴儿的身心发育和智力状况进行跟踪指导和心理干预，并组织开展学术研讨。通过一系列教育和矫正手段，有效地改善和提高了智障儿童的智力……
也许受妻子讲述的相关难产孕妇和窒息婴儿实例的启发，主任立刻联想到公司的小军：“小军是通过县残联领导介绍过来的。据说，他出生的时候是因为在选择顺产与剖宫产的事情上，父亲和姥姥发生了激烈的争议。眼看着胎儿心跳异常，妇产科大夫们急得跺脚，可父亲迟迟不肯在《产妇住院知情同意书》上签字……小军生下来人时候，人就已经窒息了，是大夫们给抢救过来的……所以，他的大脑反应有些迟钝，人也有些木讷和笨拙……残联领导说，二十多岁的孩子了，总得有份事情来做吧？希望公司能够为他提供一个适当的工作岗位……”
小军？窒息？抢救？！这一刻，我顿觉愧疚和恐慌不安了。一个多么无辜、多么不幸的孩子哟！愚昧无知的亲人一个不负责任的决定，却要他用一生的时间，承受这么残酷的代价！可悲哟……而我却不能包容这样一个智障孩子的过失！甚至在上车前，我还在考虑如何辞退这个不合格员工的几种“策略”！
既然相遇就是一场缘分，我们就要惜缘，我绝不能辜负这种缘分……
在车上，我把小军的种种表现讲给妻子，她听到的第一个反映就是：“绝对不能辞退这么一个不幸的孩子，他同样需要一份事业，更真的需要社会的呵护和关爱。你也必须按我的要求去做，他一定会有希望的……”
五
第二天，我提前来到公司，依照妻子的建议和要求，开始手把手地教小军拖地，抹桌子。比如，如何整理桌面，如何清洗抹布，怎样才能达到保洁要求的标准。教他待人接物的基本礼仪。比如，如何敲门，什么情况下需要回避，怎样的语言表达更让人舒服。教他如何做好门卫工作，比如，仪容仪表，服务态度，配合与协调……
在以后的日子里，有小军在场的时候，我和同事们就常常逗他乐：“昨天，那个阿姨说想给小军介绍个女朋友，后来……”
立刻有同事压低了声音认真的应答：“……后来，人家女孩儿说，小军人是挺好的。只是头发有些乱；皮鞋还有点脏；西服呢，也有点皱……等他什么时候发型整美了，皮鞋擦亮了，西服熨展了，再来提亲！”逗得他哈哈大笑！
第二天，再看小军西装革履，发型新潮，腰杆挺拔，春风得意的模样与昨天那个胡子拉碴，邋邋遢遢的油腻大叔形象相对照，简直判若两人了。
几位副总也时常与我非常默契地演双簧：“周总，前一段时间你说小军工作积极，认真负责，各方面表现都很优秀，说是要给小军发个大红包，是真的吗？”
“前一段时间，小军工作表现的确不错哟！只是我想再考验一段时间……”我故作深沉，一本正经地点头。
负责圆场的另一位副总经理趁机神秘兮兮地把小军叫到一边，悄悄地和他耳语：“知道老总为什么不发红包吗？你想呀，你买了西瓜，你只顾自己吃饱，吃剩下、吃不完的西瓜，才想起来给老总送过去，老总能高兴吗？能给你发红包吗？”
“哦，哦……”小军这才如梦初醒，悔不当初。
……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小军工作、生活方面有了点滴的成绩，我们一定会为他竖起了大拇指，一定会给予真诚的赞美和鼓励。每当这时，他的脸上都会绽放出会心的笑容。他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灿烂，似乎他已经获得了莫大的奖赏。
闲暇之余，主任还教他刷抖音小视频，指导他在上面学习安保知识、礼仪知识、恋爱婚姻知识；看时政要闻，听流行歌曲、猜脑筋急转弯……
在公司这个大家庭里，他似乎找到了一种众星捧月般的感觉。
终于有一天，我办公室门外响起了三声彬彬有礼地敲门声。
“请进！”
“周总，明天我就要到后勤部工作了，是人家点名要我去呢！工资待遇比当门外和保洁高得多呢！今天我特意送给您一个大西瓜，沙瓤的，好甜呀！”他微笑着说。
“怎么想起来给我买这么大个西瓜呀？”
“哈哈哈……我得贿赂一下我的领导呀！”
“哈哈哈，贿赂我有用吗？”
“当然有用啦！你一吃这么甜的西瓜，好开心呀！一开心，迟到就不罚我款啦！说不定还要给我涨工资、发红包呢！你再一高兴，说不定还会考虑给我介绍个女朋友呀！你说这值不值？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
这孩子，什么时候学会跟老总贫嘴了？
六
今天，小伟来到我办公室，恭恭敬敬地把一份邀我参加他们婚礼的大红请柬和一包喜糖送给了我。打开请柬，我分明看到下面家长龙飞凤舞的签名：马普耀 张玲 敬邀
那一刻，我幸福的泪水夺眶而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