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元年(1102)8月,细雨初霁,秋风送爽。嵩山余脉的小峨嵋山下,汝州郏城钧台乡上瑞里东南隅的苏轼墓地之上,芳草依依,野菊盛开,几丛牵牛花绿色的藤蔓已悄悄爬过坟顶,把一朵朵洁白的喇叭花点缀在绿叶与黄土之间……
他来了。他身穿一袭深蓝色的袈裟,跋山涉水从遥远的浙江杭州风尘仆仆地赶来了。本来按照计划,他要亲自送苏轼最后一程,怎奈山高水远,加之风雨阻隔,他还是来晚了。此刻,他跪倒在苏轼墓前,焚香祭拜,似喃喃细语,又似虔诚地祈祷,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
“请道潜禅师节哀。”在此服丧守墓的苏过(苏轼三子)、苏符(苏轼之孙)将他慢慢地扶起……
他久久地凝视着这座芳草依依的新坟,心潮澎湃,思绪万千。从第一次拜见苏公到他驾鹤西去,三十多年来,他与苏公及其挚友佛印、辩才、吴复古等高僧大德们之间那一幕幕同悲同喜,亦庄亦谐,刻骨铭心的往事依然历历在目,而今他们竟一个个驾鹤西去……
一
他是一位禅僧,曾云游四方,传经布道;他是一位诗人,曾纵情山水,吟诗作词;他是与苏轼相见恨晚,肝胆相照的故交挚友。
他出生在杭州于潜(今浙江临安县)浮溪村。姓何,名昙潜(后改名道潜),号参寥子,赐号妙总大师。少年时他不动荤腥,只喜素食,早早出家度为小比丘。二十多岁时来到孤山南麓的智果观音院,熟读佛家内外经典。他性情恬淡,修为高深。平日里,他除了潜心研究佛理禅法外,闲暇之余,便是阅读文史,写诗填词,偶有五言或七言律诗、绝句跃然纸上,或孤芳自赏,自娱自乐;或感悟人生,启迪智慧。其中有几首题景诗作,已在杭州士人圈中广为传颂。
在道潜看来,自己能够遇到一代文豪苏轼先生,并通过他结识佛印禅师、辩才禅师、吴复古法师等高僧大德,都是命中注定的一种缘分。
熙宁四年(1071年)的夏天,在杭州城的士人圈子里,一则消息不胫而走——“苏轼要来杭州作通判了!”这消息如一场浩荡的春风,拂动着西湖岸边的每一条柳枝。
在智果寺晨钟暮鼓声中潜心修行的道潜,冷眼面对着外边的世界,府衙里的一起事情几乎与他无关。而这次,新通判的到来却让他为之惊喜!作为僧侣他只知道新来的通判老家在四川眉山,在大宋朝廷任职,其诗文成就早已蜚声大宋文坛。他二十岁时参加礼部考试,主考官欧阳修赞叹其“老夫当退让此人,使之出人头地”。道潜自信苏通判应该是自己仰慕的一颗巨星。
作为僧人他无法知晓风诡云谲的官场秘闻。彼时汴京城内宋神宗力挺王安石变法,已经连续清除了十四名谏言的御史。为阐明利害,锋芒毕露,知无不言的苏轼洋洋洒洒写下万言书上疏朝廷,慷慨陈词,痛陈新法的弊病:“譬如乘轻车,驭骏马,冒险夜行,而仆夫又从后鞭之,岂不殆哉!臣愿陛下解辔秣马,以须东方之明,而徐行于九轨之道,甚未晚也。”力谏皇帝千万不可用过于理想化的《青苗法》来慑服百姓,不料竟激怒了王安石。面对御史们的弹劾,执拗的王相公脸色已经愈加难看,眼看着一个个御史被赶出京师,苏轼自感朝中凶险,只想尽快远离党争漩涡,便自请出京外放,到杭州来当通判。
通判这个职务,对他来说是个很特殊的官职,不但要监察太守及其以下的地方官吏,还要参与州郡的行政管理活动。而苏轼初来乍到便与杭州太守陈襄一见如故。两人多番畅谈,竟十分投缘,共事数月,彼此也更加信任,苏轼也就懒得过多过问地方上的事务。而闲暇之余,压抑在心底的愤懑与孤独,便如潮水般涌来,几乎令人窒息,而杭州城内外的名寺古刹、秀山丽水,僧侣道士则成为他“焦虑时刻”最好的安慰剂。
一日,喜好舞文弄墨的主簿忙里偷闲,把一首在杭州士人圈内广为传颂的题景小诗,送到了苏轼的案头。
临平道中
风蒲猎猎弄春柔,欲立蜻蜓不自由。
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
这首脍炙人口的诗作,让苏轼眼前为之一亮,面前呈现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画卷——山下一望无际的柔蒲,生机蓬勃地摇曳于明丽的春光中。春风猎猎,一阵阵地从蒲草的头顶上漫过,它们显得是那样的轻柔自在,那样的洒脱飘逸。那飞倦了的蜻蜓是多么想在蒲草上面歇息片刻,可是不知是春风在捉弄它,还是蒲草在与它嬉戏,它总是摇摆不定,叫它怎么也立脚不稳。一个“不自由”,多么富有神韵,画面感呼之欲出,反衬出自然界无限的生机与情趣。山路弯弯,移步即景,放眼望去,水汀沙洲,藕花连绵,微风轻拂,清香袅袅,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清净的莲花与清香之中!“绝妙哟!”苏轼微微颔首,立刻派人请石匠将这首诗作镌刻在西湖岸边的一块巨石之上。
彼时,西湖僧寺之盛冠于全国。忙完了一天的公务,苏东坡时常陷入沉思。尽管他已经远离了政治旋涡,但是在府衙同僚中他无疑是孤独、压抑、郁闷、哀伤和忿忿不平的。为排遣忧思,疏解压迫,闲暇之余,他几乎遍访了杭州附近的灵隐寺、龙井寺、昭庆寺、净土寺、寂照寺等寺院,与僧人为友,也常常与他们一起焚香默坐,登山揽胜,品茶论诗,同进晚餐,参悟人生。有时候,皎洁的月光下,他与僧人们一起席地而卧,在窃窃私语的畅聊中安然入睡。
他确认这里是他心灵的驿站。在这里他似乎完全超脱于凡尘浊世之外,让灵魂这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在这片清净之地上安卧歇息,梳理鬃毛,舔舐伤口,疗愈伤痛,从而得以平静地咀嚼和反刍着过往的一切。这里没有庙堂倾轧之凶险,没有人性反复之善恶,没有政敌博弈中的勾心斗角,没有如履薄冰似的谨小慎微;有的是宛若仙境般的西湖风光,有的是可以敞开心扉畅所欲言的僧侣朋友……
在西湖岸边众多的僧侣中,苏轼与上天竺寺中的辩才法师友情颇深。辩才法师曾借用杜甫“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的诗句与之共勉;他常常以琴会友,谈琴论道,享受古琴悠扬的旋律带给他的那种快乐。他喜欢侧耳倾听昭素和尚弹出的高山流水般的琴声,发出“散我不平气,洗我不和心”的感慨;游寂照寺,他为寺僧惠觉题《绿筠轩》:“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傍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哪有扬州鹤?”他屈指算来“吴越名僧与余善者十九”。而广东潮州那个素未谋面的老者,还在一封封来信中,给他讲解静能生慧和清静无为的道理……
然而,阴差阳错,他竟然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位老者,也未曾遇到过那位道潜和尚……
二
熙宁十年(1077年),苏轼被派任徐州太守,此时的他早已名声在外,欧阳修去世后,文坛盟主之名自然即降到他的头上,其中土鸿儒之冠已为远近所知。
赴任第一天,一位慕名来访的老者,手拄拐杖叩开了府衙的大门,来客自称吴复古,特意广东从潮州赶来拜见苏公。客人浓重的广东方言,让苏轼先是一愣,待来客讲明其父吴宗统在任汴京翰林侍讲时与苏公相识,因仰慕其高洁的品行和卓越的文学才华,彼此曾经有过书信联系。苏轼方恍然大悟,尽管两人从未谋面,但诗书往来已经让彼此相见恨晚,结为莫逆之交。
入夜,吴复古与苏轼促膝长谈,再次表达了对苏轼的仰慕之情,然后提出了以“和、安”为宗旨的“出世”理念,含而不露地告诫苏轼,应避免让自己陷入政见纷争的泥潭。
“莫非吴复古在朝中听到了什么?”苏轼明显感知到对方的弦外之音。
吴复古希望他们能够共同追求一种无为、超脱的精神境界。这与苏轼豪放豁达积极入世的信仰有着很大差距,但对他待人处世的态度却有一定的影响。在此后的日子里,两人便书信不断,并多次会面,坦诚交流个人信仰和对诗文、字画等方面的意见……
元丰元年(1078)正月十八日,为奖赏苏轼的抗洪之功,神宗皇帝下诏奖谕同意建造黄楼,并拨付一定的银两。待黄楼竣工,苏轼又在府衙不远处,修葺了三间草屋,起了一个很有禅味的名字:虚白堂。取自白居易《虚白堂》诗中“虚白堂前衙退后,更无一事到中心”,寓意心中纯净无欲。
清晨,“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带着一个面容慈祥,目光温和,气质清雅,身穿一袭深蓝色袈裟的和尚拜见苏轼。这位风度儒雅的僧人,眉宇间透着一种肃穆的庄严。秦观介绍说,他就是诗僧昙潜,久仰苏先生大名,特意从浙江杭州过来拜见。
说起昙潜,苏轼倒真的不知其名,而谈起《临平道中》这一诗作,苏轼竟肃然起敬。一番畅谈后两人竟相见恨晚。苏轼亲自为昙潜斟茶,赞赏其“新诗如玉屑,出语便清警”,其格调之高雅,意境之清新,能够巧妙地将诗的内容与禅意融为一体,实乃诗僧之翘楚。同时,苏轼还坦言,能与昙潜交为朋友甚为荣幸。言谈之中,苏轼婉转地建议把其名字昙潜改为道潜,又号参寥子,取庄子“玄冥闻之参廖,参寥闻之疑始”之意。
让苏轼不解的是,自己在杭州任通判三年,就和道潜同住在一个城市。三年间他不知道出入了多少座庙宇,拜见过多少个僧侣,可阴差阳错,竟一直无缘和他相识,还好,总算没有错过。道潜自述,久闻先生大名,实乃不敢轻易打扰,彼时自己或在遥远的智果禅院研读佛经,或在乡野阡陌间传经布道。只是他一直在悄悄地打探着关于通判的各种讯息,早对其仰慕不已。而今相见恨晚,宛若追星族终于见到了心中的偶像……
一见如故,苏轼就安排道潜住在虚白堂里。对于这样一处清净的居所,道潜很是满意。作为僧人他几乎每月都要抽出几天时间,到附近的白云寺或兴华禅寺念经礼佛,作自己必修的功课;忙里偷闲依旧写诗填词,陪苏轼畅聊佛经禅道,参悟人生。
道潜在徐州的这些日子里,苏轼把一直他奉为座上宾,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安排同僚作陪请他吃饭。笙歌,美妓,佳肴,美酒,道潜似乎对这些并没有多大兴趣,然而面对苏轼的一片盛情,他也真的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苏轼安排晚上请道潜到黄楼吃饭,同时邀请两个同僚作陪,临行前不忘通知马盼盼等官妓敬酒助兴。一切安排妥当,不想,道潜却以身体不适为由给婉言推辞了。
晚饭时分,雅间内群贤毕至,唯独道潜没有到场。苏轼环视一下坐席,心中竟陡生几分遗憾:“呵呵,这光头今天不参加集会,倒真让人感觉难以尽兴呢!”苏轼倒也爽快,见机行事,临场变更宴请主题,恭贺主簿乔迁之喜!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苏轼已有些微醺浅醉,散场后突然感觉,没有道潜参与的聚会似乎兴致索然了——你这个光头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得吃罚酒哟!得难为难为他,于是晃晃悠悠带着一帮哥们儿和几个官妓找上门了。既然都是老朋友了,还有啥玩笑开不得呢?
几个官妓自然和苏轼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齐心协力要PK这个外来的和尚,终于在虚白堂门口堵住了这个明晃晃亮堂堂的大脑袋……
离老远道潜就嗅出扑面而来的脂粉气息。不好!苏子瞻这个老滑头是想利用我的信仰禁忌,给我挖坑儿使美人计呢!考验贫僧的时候到了,咱作和尚的得有自己的原则底线,喝点小酒还行,“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似乎还勉强有点儿理论依据,可从没听说过有“美女怀中坐,佛祖心中留”哟!面对如此花容月貌的红粉佳人,贫僧绝不可久留……
一看道潜推门想溜,苏东坡眉头一皱,急不可耐地朝她们递了个眼色,压低了声音:“那秃哥要跑,美女们,考验你们的时候到啦!傻妞呀,还愣着?请他作诗哟!”
官妓本来就是场面上的人,这回跟着太守出来寻和尚开心,可谓是雅俗共赏,有益健康,“呼啦”一声,几个姑娘就把道潜给包围了。有的拉胳膊,有的扯耳朵,一时间莺声燕语,花枝乱颤。马盼盼走上前去,先柔情似水地给道潜道了一个万福,便极尽忽悠之能:“久仰哟!请大师恩典啊,我们可都是文学青年哪,早就是你的铁杆粉丝啦,小女子特别喜欢国学,喜欢传统文化哟,恳求大师给我们作首诗吧。缘分哟,谢谢啊……”
一番忽悠,马盼盼先掩嘴笑了。她双手捧着纸、笔,恭恭敬敬地站在道潜的面前,客人们在一旁哄堂大笑着。
远远看到苏东坡那张满坏笑的脸,手忙脚乱的道潜也乐了,他运平常之心,提丹田之气,无奈地摇一下头,捻起一支长锋羊毫,落纸云烟间,一首诗已跃然纸上。然后高声叫道:“姑娘们别闹了,旁边长得像驴脸的那位也给我听好了!”说完便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寄语东山窈窕娘,
好将魂梦恼襄王。
禅心已作沾泥絮,
不逐春风上下狂。
很显然,道潜的意思是这群东山的窈窕姑娘们,你们风情万种,也只能打动像襄王那样的风流君主,却打动不了俺贫僧的这颗禅心。贫僧作为出家人,已经像一团被稀泥打湿的杨絮,再也不会随着春风上下飞舞啦。不曾想这般绝妙的诗句,道潜竟能信口拈来,皆成佳喻,不唯传神,而且入理。其诗才之敏捷,构思之新奇,禅心之深邃,不仅满座皆惊,而且也让苏轼也微微颔首:“我尝见柳絮落泥中,私谓可以入诗,偶未曾收拾,遂为此人所先。”他挥手示意各位官妓,为你们今天的表现点赞,明天等着领红包吧!现在你们可以下班回家了,把这个光头交给老爷我收拾就行了。
夜深人静,苏轼却迟迟难以入眠,凭心而论,今天晚上在道潜面前自愧弗如了。虽然自己深通佛典,灵魂深处常常渗透着浓厚的佛家出世思想,但自己在这方面的修行与感悟还远远不如道潜。虽然自己博览群书,纵横文坛,号称文豪,但在写诗填词方面,把“柳絮落泥”这一传神的自然现象入诗,把景、理、情、禅意水乳交融在一起,借物喻情,我同样远远不如诗僧道潜。他应当是我的一“诗”之师,果然高手在民间哟!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多少次相约出游、赏花、品茶、对诗……虽然偶尔还会被苏轼忽悠一下,但是在道潜心目中,苏太守绝对是有情有义肝胆相照的那种铁杆朋友,在彼此看来,他们已经情同手足了。
三
元丰三年(1080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谪黄州。寓居在定慧院寺庙。死里逃生后他宛若一只惊弓之鸟,忐忑不安地审视着似乎已经变得陌生了的世界。
夜深人静,苏轼走出寺庙,抬头仰望星空,一轮残月悬挂在凄冷的梧桐枝桠间,朦胧的月色透过稀疏的树叶洒落在地面上,留下几片斑驳的树影。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又有谁和我一样,独自地在月光下徘徊呢?苍茫无垠的夜空中偶尔飞过一只孤鸿,寂然无声,独自翱翔,杳无踪迹。一如形影相吊的自己……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苏轼《答李端叔书》)
他眉头紧蹙,走进房间,挥笔写下一段冰冷而沉重的文字……
这位曾经名震京师、掌管州郡的朝廷大员,从满怀豪情,报效国家到心灰意冷、孤独难耐,他正在经历着一次脱胎换骨的蜕变。如今,几乎所有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昔日如众星捧月般的亲朋好友,几乎全都消失了,有的已急于与他撇清关系。发出去的书信几乎如石沉大海,哪怕想收到一个标点都成了奢求。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世界呀?
痛定思痛,苏轼开始认真回顾和反思自己的人生履历,重新审视着先前那个锋芒毕露、意气风发、知无不言的自己,思考着自己未来的人生走向……
而此刻,一封来自杭州的信笺,却让苏轼为之一振。打开沉甸甸的信封,是道潜写给他的十几页文字,信中道潜以佛家“吃苦了苦,苦尽甘来”的理念,开导和安慰他,建议他坚持修行,三省吾身,早日开悟,离苦得乐,并表示近期即安排赴黄州与之相见……一句句知心的话语,宛如寒冬里的暖阳,让苏轼倍感人间真情的温暖。
苏东坡在回信中说:“仆罪大责轻,谪居以来,杜门念咎而已。平生亲识,亦断往还,理故宜尔。而释、老数公,乃复千里致问,情义之厚,有加于平日,以此知道德高风,果在世外也。”
元丰六年(1083年)三月,道潜、巢谷、吴复古分别从千里之外的杭州、眉山和潮州远道而来。故友相见悲喜交加。苏轼安排他们下榻在自家建造的住所东坡雪堂(因“堂以大雪中为之,绘雪於四壁之间”而命名,寓意志趣高洁)。
道潜、巢谷、吴复古千里奔友,让苏轼十分感动,公务之余一定要与他们同游、同吃、同住、同饮。白天陪他们一道爬山游水,或在寺庙焚香静默;晚上与他们对联作诗,探讨经史典籍,分享逸闻趣事。故友相伴,谈经论道;乡音相随,嬉笑逗乐。声声赞美和激励的话语,宛若春风化雨抚慰着苏轼那颗伤痛的心。
次年三月三日,苏轼相约与道潜、徐得之等人一起到定慧院后山上的那株海棠下相聚。“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今年复与参廖师以及二三子访焉……以后会未可期,请予记之,为异日拊掌。时参寥独不饮,以枣汤代之。 ”(苏轼《记游定惠院》)仿佛一群顽童置身于一幅清淡、恬静、雅致的写意山水画中,赏花、对饮、听琴、品味、悟道,放飞自我,谈笑风生,各得其妙,流露出自己与友人安然自若的情怀和浓厚的生活情趣,洋溢着浓浓的友情。触景生情,苏轼也由衷地发出“人生聚散无常,珍惜当下,过好生活每一天”的感慨。
道潜回浙江后和杭州的辩才禅师、惠觉禅师、潮州的吴复古法师等人相约,每年两次“组团”到黄州看望苏轼。届时他们会带上诸如白荔枝干、红螺酱、西湖龙井之类的特产,派人或者亲自到黄州看望苏轼。
端午过后,与约定“组团”去黄州的时间尚早,急不可耐的道潜竟孤身一人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他在东坡雪堂一住就是一年多,直到苏东坡奉命离开,才和他一起出发,一直护送他到九江。相聚的快乐时光总是短暂的,此时,苏轼又接到调移汝州团练副使的一纸诏令。眼见分别在期,道潜留别苏轼一首《留别雪堂呈子瞻》:
策杖南来寄雪堂,眼看花絮又风光。
主人今是天涯客,明日孤帆下渺茫。
苏东坡以《和参寥》为题,和次韵小诗一首:
芥舟只合在坳堂,纸帐心期老孟光。
不道山人今忽去,晓猿啼处月茫茫。
一匹瘦骨伶仃的老马,拉着一驾破旧的马车,在晨曦中缓慢而又坚定地行走着,偶尔发出几声悲怆而苍劲的嘶鸣,蜿蜒崎岖的山路上撒下一串单调而又沉闷的马蹄声……
马车上,茫然无助的苏轼和惆怅满怀的道潜不时地打量着对方,似乎要把面前的一切尽收眼底,定格在各自的记忆中。他们都珍惜并希望尽可能的延长这段相聚的时光。于是,道潜决定陪同苏轼到江西筠州,看望因救兄而被贬的苏辙。沿途他们在九江庐山同游数日,苏轼写了三首游庐山诗,其中《题西林壁》,成为能与李白《望庐山瀑布》相媲美的传世之作。
四
哲宗皇帝即位后的元祐四年(1089年),时隔15年之后,52岁的苏轼以龙图阁学士的身份领军浙西并兼任杭州太守。此时,道潜禅师已成为智果寺主持。偶尔在晨钟暮鼓的寺院,或者在杭州内外的大街小巷,可以看到他们结伴相随的身影。
寒食节过后,苏轼安排到已经移居葛岭的智果寺去看望道潜禅师。进入寺门,只见一股泉水从悬崖下面的石缝间汩汩流出,泉水清澈甘冽,道潜便忙着采撷新茶,钻火煮泉,招待苏轼。此情此景,竟似曾相识,苏轼一怔:这竟是七年前自己梦境的真实再现!苏轼至今还记忆犹新——梦境里道潜手持一轴诗作,从自雪堂赶到智果寺,诗兴大发,朗诵起一首题为《饮茶》的诗歌,梦中醒来苏轼竟对诗中的“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的句子刻骨铭心……
而今七年过去,寒食节刚过,苏轼便来访智果寺,寺院内的石缝间正好有一泓泉水,这道潜,这石泉,这槐火,这新茶,这诗句,这其乐融融的场景……竟惊人的相似!如此梦境,竟然在这里得到如此应验,在座的朋友们无不称奇。
其后,苏轼在其《书参寥诗》中,记载了这一段神奇的经历:“仆在黄州,参寥自吴中来访,馆之东坡。一日,梦见参寥所作诗,觉而记两句云:“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后七年,仆出守钱塘,而参寥始卜居西湖智果院。院有泉出石缝间,甘冷宜茶。寒食之明日,仆与客泛湖,自孤山来谒参寥,汲泉钻火,烹黄蘖茶。忽悟所梦诗兆于七年之前。众客皆惊叹,知传记所载,非虚语也。元祐五年二月二十七日,眉山苏轼书并题。”那天,他竟突发奇想,莫非前生自己是智果寺里的一个僧人?
元祐六年(1091年),苏东坡受朝廷重用,返归京都。临行前他与道潜执手话别,遂作《八声甘州》以记之: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道潜读罢,竟泪洒衣襟:“知我者,苏轼师友也!”
五
绍圣元年(1094年)章惇拜相,率先拿昔日的好友苏轼开刀。苏轼和苏辙兄弟,早已成为他们的眼中钉。四月,苏轼转任英州知州。八月,再贬谪岭南(惠州)。
身居潮州的吴复古闻讯,立刻赶到扬州与苏轼挥泪惜别。吴复古告之自己也将要出家,苏轼赠诗《吴子野出家赠以扇山枕屏》。两人四目相对,执手相望,似有千言万语梗堵在胸口。吴复古欲言又止,他伫立在瑟瑟秋风中,扬起手臂,目送着苏轼乘坐的一辆破旧的马车,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自从苏轼贬谪海南后,很长一段时间,朋友们都得不到他的任何讯息。相互打探,其结果依旧是杳无音讯。杭州的道潜、湖州的吴复古、镇江的佛印、黄州的陈季常以及苏轼在宜兴的家人,都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海南来。然而,这又谈何容易?
十月二日,经过艰难的跋涉,苏轼终于抵达了贬所惠州。北宋年间的岭南,在中原人看来,不仅是蛮荒偏远,更是瘴疠横行,一向被视为险恶之所,只有“罪大恶极”的官员才会被放逐到这里。也许是气候的迥异,北方人到此,往往难以生还,因此一提到岭南,就会“谈虎色变”。望着连绵起伏云雾缭绕的高山,苏轼拄着拐杖踽踽独行,他终于爬上山顶,远眺四方,念天地之苍茫,感人生之无常,不禁黯然泪下……
绍圣二年(1095年)11月,得知苏轼已抵达惠州,年逾九旬的吴复古法师,竟不顾年迈体弱,不畏路途遥远、险阻,一路风餐露宿,专程赶到惠州看望苏轼,在那里一住就是三个多月,他们一起“游逍遥堂,日欲没,因并西山叩罗浮道院,至已二鼓矣,遂宿于西堂”。苏轼为吴复古之麻田寺题'远游庵',为寺桥题'复古桥',为寺前石题'听泉石',撰《远游庵铭》,赠《书神守气诗》等作品手迹。
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六月,年过六旬的苏东坡以“琼州别驾”身份,再次贬谪海南,昌化军(今儋州中和镇)安置。
千里迢迢岭南路,一途五贬未归期。苏轼笑迎着追逐而来的一道道贬谪圣旨,冷眼面对着风谲云诡的这一切,然而,不幸的事情又接踵而至,爱妾朝云也撒手而去。当贬谪儋州的诏令再次到来,身心交瘁的苏轼,已抱定赴死的心态,慢慢地登上一叶扁舟,渡海而去......
夜深人静,苏轼卧榻而眠,却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睡。他自思名位破败,致使兄弟隔绝,父子离散,加之身居蛮夷,北归无期,心中颇为伤感。他一番沉思,突然想起高僧大德避难穷山,身陷绝域,齿草啖雪,坚持不懈,终成正果。于是,决心修习十多年前一位隐者传授给他的道家修行之法。“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静能生慧,柔以克刚,你必须调整自己,修炼身心,超脱出来,以宁静的灵魂,开悟智慧,以图将来……”他自言自语着。
终于,当他越过大庾岭的时候,面前弥漫在山间的浓重雾霾和笼罩在心中的那团烟云,似乎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一切都变得那样的豁然开朗,遂赋诗一首:
过大庾岭
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
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
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
仙人拊我顶,结发授长生。
他确定自己在斩断非分欲望和贪念的那一刻,身体和心灵都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净和轻松,似乎整个人都变得那样的纯洁、通透、坦荡和逍遥了。什么蛮荒之地,什么天涯海角,再蛮荒十倍,百倍,千倍又有何妨?此刻,他已经把这里当作是一座上苍赐予自己的,用来拷问灵魂,净化灵魂的精神炼狱;把这一切当作是自我修炼,开悟智慧,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绝佳机会。他开始尝试着与自己和解,与命运和解,与整个世界和解……当他在中和古镇那处掩映在椰林之中的庭院中安顿下来,竟突然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家的感觉……
夕阳西下,一个被晚霞拉长了身影,消失在一片椰林掩映的小巷中。几声敲门声响过,苏轼轻轻地打开了大门,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神秘无踪的吴复古,竟这么真切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苏轼紧紧地握住吴复古法师的手:“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感动的泪水潸然而下……
七月初,得知苏轼再次贬谪儋州,年逾九旬的吴复古法师又专程赶来探望他,同时也带来了朋友们的各种消息:“一个多月前,我在智果寺见到了到道潜。什么得道高僧啊?一提起你,泪水涟涟,跟小姑娘似的,这老贼竟急得哭了……不过我估计,他安排看望你的小和尚很快就会到了。他还物色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徒儿,再过一段时间,陪他一起来海南……
苏东坡赶紧回信劝阻:“某启。专人远来,辱手书,并示近诗,如获一笑之乐,数日慰喜忘味也。某到贬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细说。大略只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却住一个小村院子,折足铛中,罨糙米饭便吃,便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疠病人,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苦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故人相知者,即以此语告之,余人不足与道也。未会合间,千万为道自重。”
信中还特别介绍了当地黎族人烹饪出的海鲜牡蛎,特别的好吃,绝对是难得的美味!叮嘱道潜“无令中朝大夫知,恐争南徙,以分此味”。这就是典型的苏轼式幽默。
吴复古法师凝视着面前瘦骨嶙峋皮肤黝黑须发渐白的苏轼,竟陡生出几分伤感——在身不由己的颠沛流离中,他少年时那种策马扬鞭平定天下的雄心壮志,早已“一尊还酹江月”了……
当晚,两人见面,作通宵长谈,苏轼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作诗赠吴复古:
笑谈惊半夜,风雨暗长檠。鸡唱山椒晓,钟鸣霜外声。
七月下旬,吴复古尚未踏上归途,道潜派来的小和尚就到了儋州。小和尚告诉苏轼,道潜身体有所不适,可又实在放心不下,就特意派自己先过来探望先生,同时还带来了一封书信和一些礼品,待道潜法师身体恢复后,他要亲自过来看望。
在苏轼看来,自己就是朋友手中放飞的一只风筝。它无论飞得有多远,飞得有多高,跌得有多惨,风筝下面的那根拉线,却始终系在他们心上……
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苏轼遇赦北还。96岁高龄的吴复古法师与广州玄妙观道士何崇道等闻讯,自番禺追至清远峡送别苏轼,并于农历十一月十五日同游广陵寺。终因老迈劳累,又遭遇严寒天气,遂一病不起,于翌年农历四月十三日病逝于归途。
苏轼惊闻噩耗,万分感伤,挥笔写下了《祭子野文》,极尽颂扬哀悼之情,赞吴复古“急人缓已,忘其渴饥;道路为家,唯义是归”。
六
当苏轼一路五贬,颠沛流离辗转于岭南的荒山野岭之时,让他始料不及的是,道潜法师也因他而受到株连,被勒令还俗了。
按照北宋的“度牒”制度,僧尼的名额是由朝廷掌控的,俗人获得“度牒”出家为僧,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情。
绍圣三年(1096年),新党头目吕惠卿的弟弟吕温卿任浙东转运使,他一到杭州,便蓄意罗织罪名打击苏轼的友人,道潜首先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府衙再度对其进行资格审查。查验度牒时发现,道潜原来的法号是昙潜,后来改为参寥,而现在的名字“道潜”竟然是苏轼所改!如此“冒名顶替”,严重违反僧尼“户籍”管理制度,再看其诗文,颇有含沙射影之意。道潜也因诗获罪,遂被勒令还俗,并给予“编管兖州”(今属山东)的处罚。
苏轼闻讯,深感歉疚。他奋笔疾书,几番辗转终于把一封家书,送到了正在汴京做官的亲戚黄寔手里,拜托他竭尽全力照应道潜。几个月后,道潜才得以再次落发为僧。
道潜、辩才、吴复古等友人在苏东坡仕途得意之时,总是若即若离,从不给他增添任何麻烦和负担;而在苏轼遭受贬谪、流放和困顿之时,他们都会千里迢迢赶过来,陪伴抚慰,一声声问候,一句句激励的话语,如春风化雨般,滋润着他荒芜而干裂的心田。患难见真情,举杯思故交。命途多舛的苏轼能有这样几位方外挚友,何其幸哉!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8月24日)苏轼在北返途中于常州逝世。噩耗传来,道潜柔肠寸断,含泪作《东坡先生挽词》十一首,以倾诉悲痛和怀念之情。
博学无前古,雄文冠两京。
笔头千字落,词力九河倾。
雅量同安石,高才类孔明。
平生勋业志,郁郁閟佳城
……
入夜,小峨眉山下一间茅屋内一支蜡烛摇曳着暖黄色的光芒。道潜就入住在苏轼坟墓旁边那间“墙东凿牖纳朝光,掘地为炉土作床”(苏过《山居苦寒四首》·其四)的服丧茅庵中。陪苏过、苏符守墓三日。睹物思人,作《再哭东坡》七言律诗和七言绝句,以表达对故友的缅怀之情。
秋风轻拂着小峨眉山下满山坡或碧绿,或金黄,或火红的庄稼。苏过扬鞭策马,带着道潜,沿着山下的许洛古道向东驶去。60多公里外的颍昌府(许昌),刚刚被朝廷降授为朝议大夫的苏辙在那里“略备薄酒’翘首期盼着他的到来……
本文参阅以下书籍和资料:
1、《苏东坡传》(刘小川)
2、《苏东坡旷达人生》(蔡景仙)
3、《苏东坡与郏县》(刘继增)
4、《三苏葬郏考略》(乔建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