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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顺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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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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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 路 师 生

沥沥淅淅下了十多天的“烂场雨”终于歇息了,久违的太阳终于挣脱出乌云的纠缠,义无反顾地将它金色的光芒洒向大地。然而,雨前原本金灿灿黄澄澄的麦田,此刻却像一张刚出染缸的灰黑色的地毯,从村头的平原铺向远方的山岗……

山岗下,深灰色的霉斑已蔓延到大片的麦田,早熟的麦穗已经籽粒萌动,甚至生出纤细的新芽……

父亲眉头紧蹙,独自行走在省道边的一条田间小路上。前面就是我们家的麦田。他蹲下身子,仔细地查看着麦穗间膨胀的麦粒、萌生的新芽,痛惜之情,溢于言表。早上听天气预报说,两天之后将又有小到中雨。这更让他忧心似焚。

本来,今天早上五点多他就起床和涛叔一起到村头的231省道上去等收割机。晨曦中,三三两两的收割机来去匆匆,不屑一顾地从他们面前驶过,竟没有丝毫驻足停留的意思。省道的两旁还聚集着村子里二三十个年轻人,他们举着香烟、矿泉水,连说带笑地给过往的收割机师傅们招手和搭讪着,希望他们能够停留下来就近收割。然而,“雨口夺粮”时不我待,几乎所有的收割机师傅都能够说出十足的理由,予以婉言拒绝。偶尔遇到一个看似犹豫不决的师傅,便立刻招来更多年轻人的“死缠硬磨”。

此刻,父亲在“死缠硬磨”的人影中,竟然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学生好娃!就在他和好娃目光对视的一瞬间,父亲分明能够感受到对方的那种局促与不安。说真的,三十多年前,为浇地的事情,好娃曾让父亲忍气吞声伤心难过,为此我们两家人几乎互不来往,父亲自然也不愿与好娃有更多的接触。于是,他就索性折返而归,竟神使鬼差般地来到了自家的麦田……

“咕咕,咕咕”,躲在泡桐树枝丫间上的布谷鸟还在一声声地鸣叫着……原本这叫声父亲是很喜欢的。往年麦收时节,遇到这种讨人喜欢的鸟叫,父亲总会站在树下,仰起脸,饶有兴致地吹着口哨与枝头上的布谷鸟“咕咕,咕咕”地应和着,而今天他已经没有丝毫的闲情逸致,只感觉这叫声更让人心烦意乱。

父亲对于土地的感情是难于言喻的。从严格意义上说,作为国家教师的父亲已经失去了原来属于自己的那份土地了,村子里仅保留母亲和弟弟、弟媳的那份责任田。尽管他退休之后常年居住在县城,而在播种与收获季节,他总喜欢忙里偷闲到家乡的土地上去走一走,看一看,顺便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半个多月前,烈日当空,热风阵阵,父亲站在这里看着一波又一波金色的麦浪,随风起舞,从这边的平原涌向远处的岗丘,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了幸福的笑容。谁料想,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罕见的“烂场雨”,一下就是十多天,把怀揣着丰收梦想的乡亲们一下子浇了个透心凉……

前面的田埂上,一位步履蹒跚的大娘手捧着一簇灰扑扑的麦穗,眼泪婆娑,嘴唇微微颤抖着,忍不住发出低声的哭泣……父亲认得出她是好娃的母亲。将心比心,同病相怜,父亲走过去耐心地宽慰她:“问题不是太大哟。天放晴了,很快也就收完了!这两天,天气好着呢……”

自欺欺人,偌大一个村子,见不到一台收割机的影子,谁给你收割哟?父亲明白,此刻能够治愈好娃母亲心理伤痛的,就是这种善意的谎言。

父亲在微风中缓缓地向前走着,触景生情,许多往事竟历历在目……

当年,作为村中学民办教师的父亲曾经带领同学们在这里捡麦穗,挖青菜,讲解小麦、玉米等作物的种植,甚至在傍晚的月光下,还带着我和好娃、李冰等同学来这里聆听玉米拔节时发出“咯咯”的响声……

好娃和李冰几乎是同时辍学的。为了他们上学的事情,父亲曾几次三番登门家访,多少次坐在这边的田埂上和他们的父母面对面地沟通交流,希望家长能够供孩子读完初中,考入高中。然而,父亲的努力最终也没能改变家长们的决定。

小学毕业后,好娃直接回到村里跟一个柴油机机手当学徒,协助机手维修农机,打井配套;李冰呢,则跟着一个亲戚去城里做起了卖肉的生意。他几乎每次回来都要带回一些杂碎和两包素菜,邀请好娃和几个发小去他家小酌。多少次,好娃喝多后就住在李冰家里,深更半夜两个人还在海阔天空地聊……

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县高中。在乡亲们眼里,我仿佛就是村子里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新星。怎料命运弄人,高考前我因一场大病竟无缘参加当年的高考。村中学那边又传来县里将要清退民办教师的消息。

父亲在一间新整修的机房前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落在机房内那眼被一块水泥预制板覆盖着井口的深井上。睹物思人,竟感慨万千。三十多年前为浇地的事情,在这里上演了太多乡亲们团结互助,彼此谦让的乡村喜剧,同时也上演过因浇地纠纷而大动干戈的抗旱悲剧……

父亲与学生好娃两个人之间的隔阂,也源于这里。那时,好娃已经是村里的农机手,具体负责东岗这眼机井的管理,包括线路的维护,水泵的检修、农户浇地的排序等。

那年秋天,旱魔肆虐,接连一个多月没有下过一场透地雨。东岗近百亩田地龟裂,半米多高的玉米苗慢慢开始卷叶乃至干枯。枯黄的禾苗随风摇曳,宛若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在不停地呼唤着救命的乳汁。而上苍好像在故意考验庄稼和庄稼人的忍耐力似的,绝不会让天气预报的小到中雨如约而至,只是象征性地在闪电撕裂的长空中,甩下几滴零星的眼泪。只可怜了那些想水盼水,望眼欲穿的禾苗们依旧在烈日与热风中苟延残喘着。

而放眼好娃家的玉米地,却这边风景独好——一株株亭亭玉立的茎秆上,疏密有致地长出一片片青翠欲滴的叶子,连缀出一方孤傲的“绿色高地”,鹤立鸡群一般茁壮地凸显于旱象丛生的田野里。相比而言,我们两家的玉米地仿佛被隔绝在两种不同生态的世界里。父亲说,好娃家的玉米地已经浇过了两遍水。近水楼台先得月嘛,毕竟人家掌握着村民们排队浇地的权利呢。

印象中,就是在这间机房前,父亲曾经嘱托好娃一定要按照抓阄或者缴费的先后,排出个顺序并公布出来,让乡亲们心中明明白白!不然,眼下旱象这么严重,大家都心急如焚,容易诱发各种矛盾纠纷。好娃听了连连点头。父亲拿出30元钱,交给好娃,算是在他这里给我家的玉米地挂了个浇地号。好娃收过钱,在他笔记本上浇地排序页码中第15号的位置,歪歪扭扭地写上了父亲的名字。父亲再次和好娃确认,等排在14号的二叔家浇完地,就轮到我们家浇玉米地,好娃微笑着对父亲说:“放心吧,老师!”

排在前面的几户人家,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浇地秩序,这让父亲很是高兴。不久村子里便传出了好娃收受烟酒等礼品,私自加塞“人情号”的消息,这让父亲为之一愣……

排在14号的二叔家的玉米地很快就要浇完了,父亲和我提前拉着架子车带上农具,在东岗机房旁耐心地等待着, 而此时从城里回来的李冰,不知道因为什么事,骑着一辆自行车来田间寻找着好娃……

父亲把李冰递给他的香烟,夹在耳朵上面,然后把车子上用来浇地的塑料管,提前搬进了一百多米外我家的玉米地。 而我却躺在距离机房不远处的好娃家的玉米地里稍事休息,随时等待好娃通知我们浇地的消息……

父亲做梦也想不到,由好娃一手导演的“加塞”行动,让躺在玉米地中的我尽收眼底:好娃压低声音,悄悄地指使着李冰赶在我们家铺设水管之前,将村集体备用的水管直接铺设到那边李冰家的玉米地里去。就在李冰左右为难犹豫不决的时候,好娃仍在小声地催促着李冰尽快行动,抢在我们家接通水管之前,开机放水……

当我把这一切告诉给父亲的时候,他静静地站立在那里,默默不语,注视着涓涓的清水,流进了李冰家的玉米地……父亲眉头紧蹙,沉思良久,他用陌生的目光,打量着局促不安的好娃。好娃站起身尴尬地解释说:“原来李冰缴费在前,是我给人家漏登了……”

大约碍于李冰的面子,父亲没有再多说些什么。既然木已成舟,父亲只希望浇完李冰家的玉米,马上就浇我们家的,绝不能再节外生枝!然而,待李冰家浇完玉米地,与之地边相邻的李冰的大伯也匆匆赶来,趁机把水管拉到了自家的玉米地……

好娃却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然后借故离开……

父亲收起了铺在自家玉米地里的塑料管,赌气拉着架子车折返而归,转身对站在机房边的好娃说:“既然不按排号顺序,你看还有谁需要优先浇地的,尽管安排吧!我只想问你,问心有愧吗?”在父亲看来,先浇或晚浇几个小时,已经并不重要,只是在这件事上,他看清了自己作为老师在好娃心目中的位置,同时也感受到好娃对自己的这种蔑视……

两个多小时后,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倾盆而下的大雨在地面上溅起朵朵水花……

父亲微笑着仰望着门前的雨幕,感慨万千:“莫非真的人心不古?莫非也需要我再给你周好娃送上几包香烟?”他自言自语地反思着好娃在上学期间,自己是否批评或者体罚过他?

二伯走过来不无揶揄地淡淡一笑:“你瞎想什么呀?要么你就去当个村长,直接把换掉他;要么你就去当个宰相,‘宰相肚里能撑船’嘛,这是多大一点儿事情呀?你也就忍了,认了;要么我们就直接开打,打得他满地找牙,让他长个记性,懂个规矩!”

那时,父亲竟付之一笑:“乡里乡亲呢,和为贵哟!还是不伤和气为好……”

从那以后,父亲对好娃已形同陌路。在他看来,学校培养出这样一个自私自利,不守秩序的农机手,最应该受到惩罚的首先是自己!

……

村头那边传来了收割机“轰隆隆”的声响。父亲抬眼望去,一台大型联合收割机正朝东岗麦田这边驶来,后面跟随着几个开着三轮车的年轻人。父亲躲闪在道路的一边,注视着迎面而来的收割机,却发现前面那个骑着摩托车为收割机引路的竟是好娃!

不远处就是好娃家的麦田,而他带领的收割机并没有在自家的麦田前停留,而是继续前行,这让父亲为之纳闷。终于,那台收割机在我家的麦田边停了下来。好娃热情地走过来对我父亲说:“周老师,今天我给你安排的是第一号,现在割麦!”

话音刚落,联合收割机便直接开进了我家的麦田。顷刻间,一垄垄小麦被收割机吞入腹内,一颗颗麦粒被储粮箱收入囊中,一堆堆秸秆被传送带甩入身后……

“这……”那一刻,父亲的眼泪竟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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