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城 花 匠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小城一隅新落成的世纪花园小区沐浴在明媚的春光里。

老吴新购置的这套房子位于小区大门左侧主干道的旁边，在一号楼的最高层（六楼）。从阳台或飘窗上俯瞰小区，一片碧草如茵的绿地上，一群白鸽和麻雀们在悠闲地觅食；一朵朵姹紫嫣红芳香袭人的花朵间，几只蜜蜂和蝴蝶们在欢快地飞舞；一行行玉兰树青翠欲滴的绿叶间，几只嘴衔春泥的燕子在等待着同伴；还有花匠们用绿植构筑而成的和谐而富有情趣与美感的鸽子、奔马、心心相印等各类艺术造型，令人赏心悦目……

今天是老吴乔迁新居的日子。一拨又一拨前来庆贺乔迁之喜的客人们络绎不绝。偌大的客厅内，高朋满座，觥筹交错，笑声朗朗，其乐融融，洋溢着一种浓浓的喜庆气氛。

贵宾盈门，迎来送往，上楼下楼，仅有步梯，老吴忙得不亦乐乎。从邻居们友善、赞赏和羡慕的眼神中，累并快乐着的老吴，体味到了一种未曾有过的荣耀与辉煌——同事们来了，朋友们来了，总公司的领导们也来了！咱这么一个只会侍弄一些花花草草的平头“草民”何德何能，怎能如此劳领导们的大驾光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排场？风光吗？老吴扪心自问，竟微微颔首，激动、自豪与喜悦之情，已溢于言表。

老吴今年50多岁，是个满头银发的小老头儿，在郏邑小城里是个德才兼备的花匠。他不仅精于设计，巧于修剪，技艺精湛而且乐善好施乐，人缘奇好。多少年来，他手里的那把剪刀，宛若一根神奇的魔棒，把一株株吐露新芽的花木，一片片稚嫩纤弱的草苗，变成了一片片姹紫嫣红的花海，一条条青藤叠翠的长廊，一只只栩栩如生的鸟雀，一行行龙飞凤舞的文字，一个个憨态可掬的吉祥物……

阳台上，一盆盆殷红的玫瑰花，娇艳似火；一棵棵开枝散叶的幸福树青翠欲滴；一朵朵色彩艳丽的杜鹃花含笑绽放；一缕缕芬芳四溢的花香，沁人肺腑……

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老吴的心中时常洋溢着一种幸福和快乐。

推杯换盏间，客人们畅所欲言，品评着这个小区在区域位置、绿化美化和基础设施等方面存在的种种优劣：“这里作为学区房，将会有较大的升值空间……”

“这里的绿化，在全城小区中应该是名列前茅的，的确是名副其实的花园！

“美中不足，首先就是业主们的停车问题。现在这里的停车难问题还不是十分突出，恐怕将来应该是你们小区所面临的首要问题。其次是没有电梯。是否考虑加装电梯，解决老年人上下楼的问题……”

老吴抬眼看了看楼下，一年前小区内部道路上的私家车还寥寥无几，而此刻已经排成了长龙。一些无处停车的业主，则直接把轿车开上了道牙，将半个车身斜横在绿化带间的空隙里。几位客人告诉老吴，今天他们来这里的时候，开着车子在小区内兜了一个大圈儿，硬是找不到一个停车位。最后，只得把车子开出小区，停在了大门外的街道上。

老吴的眉头为之一皱……

公司领导还聊到了市里和省城很多小区的停车情况：“人家的车子是可以直接开进地下停车场负一、负二楼的……”

此刻，老吴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在小区的规划和设计已经严重滞后。当初的设计者竟然没有充分考虑到业主们未来的停车问题，可惜木已成舟。

“唉——”老吴一声长叹，恨不得立刻在小区的楼下再挖出几个停车场来！

送走客人，关于小区居民停车的问题便时常萦绕在他的脑海中。

……

仲春时节，小区内的绿植们在尽情地舒展着枝丫或叶片。物业方面请来的一老一少两个师傅手握电锯或园艺剪刀，精心地修剪着小区内的冬青、罗汉松、小叶女贞云片……

甬道上，不知是谁在和老吴搭讪着。两个师傅居然听出了他的声音，竟有一种班门弄斧或者被监工盯着的感觉。他们懂得在这里干绿化的活儿必须精益求精。

他们最担心的是老吴亲自拿着剪刀替他们做“返工”的事情。

去年秋天，正在装修房子的老吴发现，绿化带内的冬青已经“披头散发”；一株株小叶女贞相对独立的碟形云片之上，竟旁逸斜出许多参差不齐的枝条，宛若耄耋老翁脸上那蓬凌乱的胡须。老吴开着工具车准备回公司，把梯子、电锯、剪刀等工具带回小区，由自己亲自修剪，转身看到一老一少两个师傅已经拿起了剪刀……

老吴站在一边微笑着，看着，眉头紧皱，欲言又止。若是自己的徒弟拿出这样的“杰作”，他会毫不客气地训斥他们就地返工。然而，他还是平静地走开了：“他们做不好的事情，也不必当面说破。咱给他们做出个样板给他看就行！”

等他们返回物业那里领取工钱的时候，却看到老吴正拿着电锯，剪刀在他们修剪过的树枝那里“精雕细琢”。似乎从那天之后，老吴再也没有见到他们的影子。

事实上，忙里偷闲，老吴总要挤出时间整理和修剪小区内的绿地和花坛。这段时间，他从工地回到小区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车上搬下梯子，拿出剪刀，宛若一位颇具审美眼光而又极为苛刻的造型师，在对一棵棵绿植一丝不苟地“精雕细琢”，直至裁剪出自己满意的效果。

在老吴看来，“小区是我家，建设靠大家”绝不能紧紧停留在口号上。作为业主中的一员，作为专业的花工，应该责无旁贷地承担起小区内诸如绿地设计、绿植修剪、艺术造型之类的技术活儿。

实事求是地讲，在160多个家庭居住的这个小区里，真正懂得小区园林绿化管理技术的舍我其谁？可是，草坪那边的绿地已经旱得龟裂，青草已经开始枯黄，却没有谁过来浇灌……而像浇灌花草苗木这样的事情，应该是没有多大技术含量的，可业主们来去匆匆，似乎视而不见。哦，他们早已把这一切交给了物业……

可是，物业呢？

一辆轿车在他的梯子旁边戛然而止：“吴叔，真辛苦你了！”说着递过来一包香烟和两瓶饮料。他只抽出一支烟，点燃，悠悠地吸着，乐呵呵地笑。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竟是如此的幸福！

一个骑电动车的年轻人，刚在他的面前停稳，一只脚还踮在地上就冲他抱怨：“你早该过来修剪了！你看那满身子的树杈都疯长成什么样子了，还能看得过去吗？”

“嗯。”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甩了一把额头上淋漓的汗水，竟没有解释和争辩，依然在埋头修剪着。

终于，忙完了矫正和修剪的事情。他从大门口物业管理处敞开的房门里，取出了浇地用的水管，打开阀门，一股涓涓的清水流进了干涸的绿地……

“吴哥，你太累了，真该歇歇啦。我来！”邻居老李从他的手中接过了水管。

……

印象中，昨天小区大门口的电动栅栏门就这么一直敞开着，几乎所有的车辆都可以长驱直入。

“物业呢？”老吴走过来，想一探究竟。老李告诉他，物业上的几个同志早两天就已经“停摆”了。

“为什么呀？”

“还不是工资的问题！业主这边因为房屋漏水、下水道不通、电线故障等问题迟迟不缴物业费；那边物业管理人员的工资就不能保障，所以……”

蝴蝶效应！难怪原来绿油油的草坪，现在旱成一把枯草；晒蔫了的月季、牡丹、美人蕉等绿色植物，竟没人过来浇上一盆水；绿化带内，“披头散发”的冬青、女贞物业方面竟视而不见；垃圾池内，堆放几天的生活垃圾竟无人清运……

如果物业再停摆几天，由此而引发的蝴蝶效应，恐怕就更加……

老吴站在那里，环视着整个小区，却发现对面干枯的绿地上，竟有人开始忙着夯地，放线，浇筑混凝土，铺砌停车位。他走过去，微笑着递给师傅们几支香烟，然后用温和的语气说：“这是咱小区规划的绿地哟，怎么能说铲就铲……

“大叔，咱总得自己想个办法整出个停车位吧？”

“唉，业主们应该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究竟该怎么办……”

说话间却发现二号楼那边，业主请来的施工队，也在绿地上破土动工了。他走过去，同样微笑着递上几支烟：“这是咱们小区规划的绿地哟，是不能这样的。应该……”

“大哥，你能给我们几家安排几个车位吗？”

“唉……”

他分明感受到人微言轻，仅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遏制车位蚕食绿地的这种态势……

……

他躺在床上寝食难安，沉思良久，决定打电话给公司一个虎背熊腰的哥们儿，安排他现在就去街上的广告部做几个警示牌：“内容是‘禁止破坏绿地，违者依法追责’，你带上咱们公司那几个人高马大的保安，下午就把警示牌给我插在小区那几片绿地上！”

果然，准备动工进料的业主们，看到竖立在绿地上那一块块异常醒目的警示牌，不再贸然行事。

上午，老吴在去公司的路上，经过市内的行政路和城外的南环路上的两个环岛。他发现这两个在十字路口坚守了二十多年的环岛正在拆除，路口新安装的红绿灯已开始工作。他不禁由衷地感慨：车多了，环岛竟成了堵点。车多了，小区也应该有相应的对策……

的确，车多了，业主需要车位；可是，车多了，居民难道就不需要绿地，不需要姹紫嫣红芳香四溢的家园吗？

大约有了第一个“绿地车位”的示范效应，坐以观望的业主们依旧心照不宣地把目光投向楼下那一片片绿草已干枯、土地已龟裂的草坪。大约因为警示牌的警戒效应，他们并不贸然地在绿地上铺砌车位，而是尝试着在这一片片被称作草坪的土地上，种上了辣椒、黄瓜、番茄等作物，企图以这种偷换概念的“障眼法”蚕食草坪，继而“久占为业”，最终将它演变为自家的车位……

“跑马圈地”式的捷足先登者，已经让两片草坪被毁，十多株花木“搬家”。这一切让老吴心痛、迷茫，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究竟该做些什么……

这边，邻居们依然尝试着在绿地上种植蔬菜，甚至还在试探性地准备建筑材料；那边，老吴还在浇灌着草坪上奄奄一息的“枯草”，还在一丝不苟地修剪着绿地两边的冬青、月季和小叶女贞云片……

看到时常有人在绿地上“跑马圈地”，吴嫂也在一片禾苗已经干枯的绿地上扎起了篱笆，种上了荆芥，竟惹得老吴大发雷霆：“好端端的绿地，就这样给毁了，你不心疼吗！”吼得吴嫂直抹眼泪。

这次，吴嫂竟反唇相讥：“有能耐，别窝里横，去管住别人呀！”

老吴血脉偾张，感觉天旋地转。当天晚上就住进了医院。在病床上，他用哥们儿的手机，拨通了市长热线……

第二天，几位手捧鲜花带着礼物的社区领导和物业经理到医院看望老吴，并当面向他致歉。同时，他们还拿出一张小区绿化与停车位规划图纸征求他的意见。老吴眉头紧皱，仔细地审视着图纸，然后微笑着告诉领导：“我是学园林绿化专业的，针对咱们小区当前的现状，我认为必须找到小区绿化、美化与车位规划建设的最佳平衡点！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我认为，当前小区的绿化美化与车位规划应该从以下几个方面统筹考虑：

第一，‘上有树冠可避暑，下有场地可停车’。

第二，‘向阳位置应绿尽绿，花木优先，春夏花枝招展；背阴区域宜绿则绿，车位优先，四季虚位以待’。

第三，‘边角空地，见缝插绿，打造小区微景观；单元两侧，盆栽补绿，培育雅致新盆景’……”

社区领导和物业经理听完老吴的几点意见，面面相觑，无不点头称赞。

老吴指了指输液架上的吊瓶：“再稍等一会儿，待输液针头一拔，我可以随你们一起返回小区，现场规划……”

……

半个月过后，康复出院的老吴终于回到了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小区。他漫步在小区的道路上，看到那片枯黄的草坪间，已透出淡淡的绿意；依规划而移栽的一行行国槐之间，是一排排用水泥彩砖铺砌而成的车位，一辆辆车子整齐划一地停在那里；花坛中，月季，紫荆、樱花等各种花卉，竞相开放，姹紫嫣红，争奇斗艳，芳香四溢；甬道边的丛林间，一株株随风摇曳的翠竹与一棵棵托举着绿色玉盘的小叶女贞，若即若离，耳鬓厮磨；似深情相拥，又似喁喁私语……

阳光明媚，映照着小区中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

那一刻，老吴第一次感觉到这里竟是那么的宁静，那么的和谐，那么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