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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顺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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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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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我到三苏园来看你

仲秋之夜,我到三苏园来看您。

多少个仲秋节,无论是皓月当空,银辉如水的良宵,还是斜风细雨,云雾迷蒙的夜晚,我和几十位文友都会如期而至,在三苏园您的坟茔前净手上香,奉上甘甜的月饼,新鲜的水果,醇香的美酒,然后虔诚地鞠躬祭拜,恭诵祭文,齐声吟诵着您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仲秋,明月,老酒……今夜由我们陪您赏月,吟诗,把酒临风,您该含笑九泉吧?

此刻,静谧的墓园内,微风轻抚,树影婆娑,斑驳的月光洒在您的坟头。明月,老酒,袅袅升起的香烟,“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声声咏叹。触景生情,我心中充溢着千语万语,只想对默默地您倾诉……

下午,我们从县城出发驱车赶往您的墓园,所走过十几公里的G344国道,正是当年你们父子进京赶考所经过的许(昌)洛(阳)古道。据史料记载,这是一条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古道。当初是专为帝王巡游天下而修建的一条驰道,后与秦楚古道、川陕古道蜿蜒相连。今天我们之所以选择走这条道路,只希望能从先前的古道边残存的城墙、古驿站遗址或石碑斑驳的文字中,寻觅到当年你们在此留下的印痕……

同行的文友介绍说,嘉佑元年(1065)三月,在大宋旷远的晴空下,您的父亲苏洵不顾“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的蜀道之难,带着21岁的您和19岁的苏辙,从家乡眉州(今四川眉山)向1300多公里外的汴京(今河南开封)进发。你们出眉州,到成都,走阆州,溯嘉陵江至川北,自金牛道入褒斜谷,再经扶风和长安,出关中,过渑池……一路跋山涉水,晓行夜宿,历尽泥泞坎坷,笑迎凄风冷雨,“马上续残梦,不知朝日升”,怎料雪上加霜,所骑的马儿竟然累死在崤山!可以想象出这次汴京之行,你们是何等的困顿不堪。然而,由于怀揣希望,追寻着属于自己的诗和远方,在您心中一路所有的艰难、疲惫、心酸与无奈,几乎都不值得提起。

终于,在历经五十多天的长途跋涉后,你们如期抵达了汴京。那时,您该是何等的激动、兴奋和快乐啊!凭您乐观豁达的性格,您一定会扬声大笑感慨万千:“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

我与您的缘分始于40多年前的小学课堂。那时,语文老师给我们讲解一首古诗——《题西林壁》,我第一次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苏轼。

印象中,他首先进行简要的作者介绍,其兴奋喜悦之情已溢于言表。他说,苏轼是我国北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一生创作出3000多首脍炙人口的诗词……之后他稍作停顿,又若有所思地问我们:“同学们,谁知道苏轼现在长眠在哪里?”他目光环顾着静悄悄的教室,终于公布了答案:“就在咱这里的苏坟村!”

“苏坟村?那里不是安葬着一个叫苏东坡的老人吗?寒假里我和家人们一起走亲戚时,曾几次从那个墓园前走过呢!”不知怎的,那一刻我对您肃然起敬,一种发自内心的亲切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

随着老师眉飞色舞地讲解,诗句所勾勒出的画面便在我脑海中不断地变换着:从不同的视角看到的大山,依次呈现出不同的样貌。看不出庐山的真实面目,当然是因为身在庐山之中,视野被山中的峰峦、沟壑所遮挡呀!那时,在我少年肤浅的认知里,却没能感悟出您诗句中所蕴含的任何哲理。而今,那诗句所勾勒出的一帧帧形象的画面,连同诗歌中所蕴含的人生哲理,已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中学时代,从课本上读到了您不少文采飞扬的诗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念奴娇·赤壁怀古》、《江城子--密州出猎 》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或豪迈奔放,气吞山河;或温润婉约, 似水柔情。多少次,我被您非凡的文采所折服。从博学多识的老师那里,我知道您父亲为什么给您取名苏轼,而给您弟弟取名苏辙;知道了“唐宋八大家”中你们父子三人卓越的文学艺术成就。那时,我便萌生了一个小小的心愿——期待着有一天能够带上祭品,像祭奠我们离世的亲人一样,到您的坟前焚香祭拜,以表达自己的崇敬之情。

终于,我跟着老师第一次踏入了三苏园的大门。古朴庄严的门楼两侧镌刻着一副楹联:"一门三学士,如天如日如月;四海五大家,无左无右无前。",昭示着你们父子卓著而辉煌的文学艺术成就。那一刻,我真的为之激动和自豪!

进入墓园,映入眼帘的是数百株苍翠挺拔的柏树,它们一律向西南倾斜。传说是你们父子崇高的品德感动了草木,它们宛若一群心有灵犀善解人意的老者,日复一日倾身翘首,遥望着您的家乡四川眉山。因此,数百年来人们称之为“思乡柏”。

老师还告诉我们,清代郏县县令张笃行拜祭三苏,夜宿墓园,夜深人静时,忽闻窗外雨声大作,开门观看时,只见房外微风轻拂,星耀月明,古柏摇曳,遂提笔坐于案前,写词以记之:“风声瑟瑟,雨声哗哗,风大不鼓衣,雨大而不湿襟”。从此“苏坟夜雨”这一奇观便成为郏县古八景之一。遗憾的是很多年来,却很少有人能够看到。

那天,我第一次在您的坟茔前鞠躬祭拜,絮絮私语,倾诉着对您由衷的敬佩和崇拜之情。我不知道九泉之下,您是否能够感受到我们对您的殷殷深情?

大约从那时起,一向对背诵古诗文“深恶痛绝”的我,却对您的作品情有独钟,再也不会抱怨您的诗词太长或“隐晦难懂”…… 每当老师对您诗词作品进行解读赏析时,我总会特别专心地听讲、做笔记,生怕错过了一个生字,一个生词,一句译文。而当我思绪的野马抵达您所描绘出的意境,或感悟出你文字背后所蕴含的意义或哲理,往往忍不住拍案叫绝,甚至会沉醉在您所创造的美妙意境之中……

似乎从那时起,您名字和作品犹如一束束亮光,照耀在我前行的道路上,给我以温暖,给我以信心,给我以启迪和力量,鞭策和激励我奋然而前行。

步入高校后,在教材和教辅读物中,我读到了您的更多的诗文。诸如《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惠崇春江晚景》、《六国论》、《留侯论》、《刑赏忠厚之至论》……尤其是《刑赏忠厚之至论》和《留侯论》等文章,让我知道了许多文章背后的逸闻趣事:

嘉祐二年(1057年)正月,大文豪欧阳修任主考官。您此次考试所作文章题为《刑赏忠厚之至论》,这让判卷考官梅尧臣的眼前为之一亮:“如此绝妙之作!”一阵惊喜过后,他连忙把文章推荐给欧阳修。欧阳修读过也大为惊异,“以为异人”,打算把此文作者录为第一名。但欧阳修又怀疑作者可能是其门下曾巩,为了避嫌,便将其屈居于第二。后来待成绩揭晓却发现如此奇文的作者不是曾巩,而是眉州苏轼!

嘉祐六年(1061年)8月,京师崇政殿上,您接受仁宗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以“辞理俱高,绝出伦辈”,评为制科“入三等”,苏辙“入四等。据《石林燕话》载:“制科分五等,上二等皆虚(为天和地而设),惟以下三等取人,然中选者,亦皆第四等。”主考官欧阳修称赞您与弟弟苏辙“苏氏昆仲,连名并中,自前未有,盛事!盛事!”宋仁宗阅读完您和弟弟苏辙的制策文章,回宫兴奋地对曹皇后说:“今又为吾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不久,您即按进士第一的级别授予官职,被任命为大理评事(掌管刑狱,正八品),签书凤翔府判官。苏公,想必这该是此前您身居巴蜀之时,梦寐以求的诗和远方吧?此时,您已经成为大宋星空中最璀璨的一颗新星!

我懂得任何一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蟾宫折桂的新星,必须具有卓越的才华与能力、超人的聪颖与智慧和非凡的志向和胆略。而这一切都源于他们异乎寻常的勤奋和努力!可以想象在您如此博学与辉煌的背后,该有多少个春夏秋冬,在孜孜不倦的秉烛夜读?该有多少个朝朝暮暮,在凝神静气面壁冥思?该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在饱蘸浓墨奋笔疾书?

1994年8月,我调入政府部门工作,负责对外联络和新闻宣传,几乎每周都要接待数十位前来拜谒您的海内外“苏粉”。印象中,在我参与筹备纪念苏轼葬郏900周年暨中国第十四届苏轼学术研讨会的那段时间,一天曾经三次陪同不同国籍、不同地区的“苏粉”们往返于县城与三苏园之间,我亲眼目睹了海内外“苏粉”们,在墓园门口便一步三叩首地匍匐前行,直到您的坟前,然后起身恭立,抑扬顿挫地朗诵着:“大江东去,浪淘尽……”

我清楚地看到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苏粉”们眼睛里都闪着激动的泪花……

我能够感受到他们为何而来,又为何如此真挚,如此虔诚的以这种最崇高的礼仪来拜谒您。

几年后,我从事成人教育工作,真正走上讲台,进入“传道、受业、解惑”的角色,才体会到“书到用时方恨少”的真正含义,才知道自己对您知之甚少,一团团关于您遭贬谪,流放,再贬谪,再流放的迷雾萦绕在心头。于是,我静下心来,潜心研读您的诗文,画作、书法;研读《宋史》及海内外研究您的学术专著和刊物,甚至研究以您的名字命名的各种美食(东坡肉,东坡肘子等)。我也时常参加由省、市、县和高校组织的苏轼学术研讨会,聆听国内外苏学专家高屋建瓴的发言。而今,在我的书房内上排满您的各种诗文著作和研究您的各种刊物和专著。

终于,当我们揭开历史的帷幕,遥望着时光隧道中你迤逦而去的背影,似乎能够感受到当年汴京垂拱殿内山雨欲来的神秘与诡异……

我无法想象,当年王安石变法掀起的滔天巨浪,是那样无情地将您卷入这个致命的党争漩涡之中……

其实,在当时那样的时局之下,您完全可以明哲保身——您可以在审时度势,察言观色之后,见风使舵,大智如愚地选择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而您出于一种为民请命的良知,一种对大宋朝廷的忠诚,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竭力阻止着新党们制订和实施的严重脱离现实,而且过于理想化了的一系列新法……

熙宁二年(1069)5月,您呈上《议学校贡举状》疏议,让神宗皇帝眼前一亮,即于当日召您进殿,开门见山问道:“方今政令得失安在……”您的回答更是一语中的:“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速,进人太锐,听言太广。”神宗皇帝为之一惊:“卿三言,朕当熟思之。”

不久,新党党羽在神宗面前对您的谗言佞语,您的逆耳忠言与朝廷重臣王安石大相径庭的治国方略,让神宗皇帝决策的天平摇摆不定了。

熙宁三年(1070)2月,您又呈《拟进士对御试策》,以物喻理,据理力争,“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主张“渐变”,力谏皇帝千万不可操之过急……

熙宁四年(1071)2月,您再呈《上神宗皇帝书》,总结历史,分析时事,痛陈新法存在的诸多弊病,竭力阻止新法的进一步推行。

然而,这一件件奏折却如石沉大海……

三个月之后,您再呈《再上皇帝书》,再次发出“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而不已,则乱亡随之”的呐喊。

事实上,这一切早已激怒了王安石,更让那些视变法为富国强兵灵丹妙药的新党们为之焦虑、狂躁和愤怒。

在刚愎自用的王相公看来,您的这种忠诚,只是一种纸上谈兵的书生意气。为了富国强兵扶大宋社稷于将倾,他必须将变法进行到底。为扫清障碍,他必须舍卒保车,需要尽快将包括您在内的“保守派”一 一驱逐出朝廷,而此时一向善于“围魏救赵”的新党党羽和爪牙们开始悄悄地搜寻着您的诗文,企图在您诗词的字里行间找到“讥讪朝政”“诽谤朝政”“愚弄朝廷,“指斥乘舆”妄自尊大”的种种“铁证 ” 终于,他们在您赴任抵达湖州,写给皇帝的《湖州谢上表》中,找到了“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收养小民”之类的致命“铁证”。

终于,为您量身定制的“乌台诗案”如期收官!您身陷囹圄,成为阶下之囚。130多天的人间炼狱,镣铐在身,死神相伴,您仰天长叹,痛不欲生。御史台监狱冰冷的铁窗内,您仿佛看到了召唤你的死神狰狞的面孔……

侥幸脱险,您便被贬谪黄州,踏上了流放的道路上,四年多之后,再量移汝州……

元丰八年(1058)3月,哲宗即位。因哲宗年幼,不能亲政,暂由太皇后高氏垂帘听政。终于时来运转,新党失宠,保守派领袖司马光东山再起,您再次被召回朝廷,委以重任。而此时您自我审视并扪心自问,却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的“另类”——王安石变法,你认为新政太过激进,必须循序渐进;司马光当政坚持全部废除新法,你却坚持对新法要“校量利害,参其所长”,不可全盘否定。既不能容于新党,又不能见谅于旧党,我怎么把自己整成了“姥姥不爽,舅舅讨厌”的“孤家外人”?

元祐八年(1093)9月,高太后驾崩,哲宗皇帝正式亲政,新党东山再起,迎接你的是新党党羽卷土重来的“火炮”和变本加厉的“火力”,于是,您重新开启了新一轮的被贬谪,流放;再贬谪,再次流放……终于,一路南下,来到了蛮荒偏远的惠州,儋州,海角天涯……

蓦然回首,您此生颠沛流离,命运动荡飘忽,宦海几经沉浮,仿佛命运之神用一双无形的大手将您玩弄于股掌之间。您将生活寄于风雨,岁月失于道路,命运困于党争,襟怀奉于苍生,虽九死其犹未悔。在精神的炼狱中,您不止一次的拷问自己,这究竟是为什么?

从您贬谪,流放,再贬谪,流放的沉重脚音里,我听出了您几多无奈,几多心酸,也看到您乐观豁达,扬声大笑的身影。您寄情山水,参悟禅宗,尝试着与宿敌和解,与命运和解,与自己和解着。境由心生,物随心转,终于你看到曾经笼罩在自己心间的阴霾,已经幻化出一朵朵五彩斑斓的云霞,心灵的天空竟如此蔚蓝而明丽!

屈指算来,您一生辗转11省,任职14个地市,脚下的路程突破23000公里!

23000公里路,您留下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迈潇洒;留下了“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黯然幽独;留下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深情哀思;留下了“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壮志豪情;留下了“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超脱;留下了“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坦然与平静;留下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希冀…

从您的诗文中,我看到了一个多才多艺,文韬武略兼备的苏轼;一个融儒、释、道于一身,襟怀苍生,悲天悯人的苏轼;一个为民请命,勇于直谏的,忠心耿耿,荣宠不惊的苏轼;一个乐观豁达,野性率真,超然洒脱,坦然淡泊的苏轼;一个您忍辱负重,能屈能伸,慷慨大度,海纳百川的苏轼;一个热爱生活,富于创造,而又随遇而安的美食家苏轼……

不知何时,“人生缘何不快乐,只因未读苏东坡”成为这个时代的流行语。

当我被名缰利锁所累,被感情事业所困,为失败绝望所痛的时候,我总喜欢打开你的诗文,注视着你的画像……此刻,似乎有一位穿越时空而来的老者,扬声大笑,陪伴在我身边,眉飞色舞地讲述他的“乌台诗案”和他贬谪,流放,再贬谪,再流放的过去。那一刻,似乎所有的忧愁和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

皓月当空,银光如泻,供桌上最后一缕香烟已飘向林梢。我们再次向您鞠躬叩拜,向你挥手作别,忽然间听到墓园深处响起“哗哗”“哗哗”的“雨声”,果真“风声瑟瑟,雨声哗哗,风大不鼓衣,雨大而不湿襟”!苏坟夜雨?是的,如此真切的苏坟夜雨!

不曾想到,今晚有幸,能够看到如此奇妙的景观!

不曾想到,今生有幸,能够在这个世界邂逅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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