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拖着拉杆箱刚刚走出家门,几只鸽子便从我卧室的窗台上飞了下来。它们像一个个特别黏人的孩子一样,“咕咕”地叫着,飞上了我的肩膀上,胳膊上,手腕上,甚至头顶上……
接我转诊的网约车已经在门外等候了。我没有时间像往常一样和它们嬉戏,更不能像往常一样亲自给它们投喂食物。我安排妻子代劳,并嘱托她在我去洛阳治病的二十多天时间内,一定要照顾好我们的鸽子。妻子信誓旦旦地承诺:“安心治病吧,别惦记你的鸽子啦。等你康复回来的时候,一根羽毛都不会少你的!”
我轻轻地把它们从身上抖落下来,坐上了那辆前往洛阳的汽车。真没想到,两只特别黏人的鸽子竟从车窗外又飞了进来……
我与它们的情缘,始于四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那天,我和妻子提着菜篮从农贸市场活禽区走过。耳边飘来一阵“咕咕""咕咕”的鸟鸣声。循声望去,几十只鸽子蜷缩在一个偌大的铁笼子里。俯身细看,大部分鸽子白色的羽毛已沾染了尘土,灰扑扑的,有的甚至满是污渍。妻子好奇地在笼子前逗留了片刻,竟发现有几只洁白如雪的鸽子:“唉哟,这么洁白,这么漂亮的鸽子哟!”
鸽笼的两侧摆放着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铁笼,笼子里分别囚禁着鸡、鸭、鹅和鹌鹑之类的家禽。笼子的后面是几台集宰杀、脱毛、洗涤为一体的半自动家禽屠宰机,随着机器低沉的嗡鸣声,一只只活蹦乱跳的家禽相继抵达生命的终点。笼子里那些尚不知死亡为何物的家禽们,能否感受到死神的召唤?
“还养鸽子吗?”妻子微笑着看我。在她看来,宰杀如此洁白而美丽的鸽子近乎焚琴煮鹤。
我对鸽子的喜爱由来已久。我喜欢它们在自己的手掌间啄食;喜欢它们在我的胳膊上、肩膀上攀援嬉戏;喜欢它们外出觅食时,迷途知返,翩然归来的那种感觉;喜欢感受鸽子对自己那种毫无戒备之心的信任……而这一切绝对与鸽肉的鲜美和营养无关。
终于,我们以羽毛洁白干净和雌雄配偶的标准,从笼子里挑选出四只(二雌二雄)洁白如雪的鸽子。在和贩子的搞价还价中,妻子竟不假思索地把其中两只(一雌一雄)同样洁白如雪的鸽子又放回了鸽笼。最终,我们把选中的两只鸽子装入了盒子里,带回了家里。想必它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首先能够拯救自己的必要条件,竟是自己洁白的羽毛,至于最终能否成功逃离死神的魔掌,也只能交给命运的安排了。
因为先前有过养鸽的经历,回到家里我便剪短了它们翅膀上的羽毛(这是驯化成年鸽子的基本方法),把它们散养在院子里的一片菜地上。两只曾经翱翔蓝天的鸽子,就像一下子失去了双翼一样,略显笨拙地在院子里蹦跳着,在菜畦间啄食菜叶。我也时常会给它们撒下一把秕谷,一把麦粒,却因此招来不少麻雀、燕子和鹌鹑等鸟儿们的觊觎和哄抢。印象中,妻子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拿起一根竹竿驱赶它们。有几次,她在赶走麻雀、斑鸠、鹌鹑的同时,也吓跑了屋檐下我心爱的燕子和我期盼已久的画眉和布谷鸟,让我唏嘘不已……
其实,在妻子看来,包括鸽子在内的鸟雀们有翅有爪的,应该去田野里啄食撒落在地上的五谷杂粮和野果草籽,或者到河滩里,林子里去捕捉虫子。家中粮仓里的粮食就不应该拿出来喂养这些吃货们。妻子劝我说:“粒粒皆辛苦哟!等饲养一段时间,鸽子养熟之后,你不妨做个试验——连续几天根本不用投喂它们什么食物,尽管‘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让它们经受饥饿的煎熬,这样用不了几天就能把它们逼向田野!不逼它们一把,它们就不知道自己觅食的能力有多强!”几乎每一次,当我从储物间的麦仓里抓出一把麦子,就能够从妻子那张竭力掩饰出平静的脸上,读出一种不满和吝惜。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两只鸽子翅膀上新生的羽毛已经丰满了。它们开始尝试着飞翔了。院子里,它们轻轻地抖动着翅膀,仿佛抖落了一个多月来满腔的积郁、满身的尘埃和疲惫。终于,它们舒展双翼,轻轻地飞上了窗台,飞向院子外那棵玉兰树的枝头,飞向我家三楼的屋檐下,飞过这座熟悉而陌生的城市上空。它们“咕咕”,“咕咕”欢天喜地地鸣叫着,似乎在以这种方式感谢我们的救命之恩。终于,它们在城市的上空盘旋几匝后,便凯旋归来了。趁妻子不在,我偷偷地从粮仓中又拿出一把小麦来犒劳它们,并尝试着借此机会“引鸽上身”。
屋檐下,我俯下身子“咕咕,咕咕”地叫着它们,将盛满麦粒的手掌贴近地面,并故意抖落一些给它们看。终于,美食的诱惑让它们飞奔而来,它们贪婪地啄食完地上的食物,便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只陌生的手掌。一只鸽子做贼似地在我的手掌上啄起一粒麦子,便逃之夭夭。然后,又悄悄地折返回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啄起第二粒、第三粒麦子……终于,它们确定这里没有陷阱,没有圈套,这是一双值得信任的手掌!
我慢慢站起身来,逐步抬高手掌的位置,它们竟跳跃着,“扑棱棱”地飞舞着,登上了我的手腕。我轻轻地将它们抖落下来,然后伸开双臂,它们就直接飞到我的肩膀上,不时仰起小脸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咕咕,咕咕”地叫着,似乎为一探究竟,一只鸽子竟沿着我的胳膊,一步一步地挪向手腕和手掌上,并执拗地坚守在手腕之上,等待着我手掌中的美食……
我不知道诸如这样人鸽嬉戏的场景,在我们的庭院里上演了多少次。多少次,在储物间的麦仓中,我慷慨地抓出一把把小麦,任它们在我的手掌上大快朵颐。那一刻,我仿佛沉浸在一种人与鸟儿“两情相悦”的享受之中,就连缠绕在心间的各种忧愁与烦恼,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六只洁白的鸽子常常会一字排开,安卧在二楼我卧室或书房外的窗台上。我不敢轻易的打开窗户——它们只要听到我说话的声音,就会飞上窗台,隔着玻璃“咕咕,咕咕”地叫;打开窗户,它们就会毫不客气地飞进来,在我的肩膀上,胳膊上站稳,歪着脑袋惬意而安详地打量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空间,直到我轻轻地把它们抖落下来……
印象中有一天,由于忙于一项比较紧急的工作,从清早到下午竟然疏忽了它们的存在。下午下班回家,我刚在门前停稳汽车,尚未摇上车窗上的玻璃,一只鸽子便从三楼的屋檐下直接飞进我的驾驶室,它仰起小脸看着我,“咕咕”地叫着,时而跳上方向盘,时而沿着我的胳膊爬上肩膀,甚至跳上我的头顶,好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似乎还有很多的话要向我说。
我走向储物间,准备从粮仓中抓出一把小麦喂它,一转身却看到它竟亦步亦趋地跟着我,走过了客厅,与迎面而来的妻子不期而遇。“鸽子,你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呀。快给我出去!”妻子佯装愤怒,说着便扬起了手中的一把笤帚,它立刻逃之夭夭,而客厅的地板上已经留下两片肮脏的鸟粪。
我吩咐妻子尽快清理鸟粪并给鸽子投食,自己还要上楼处理许多文件。我走进二楼书房,打开窗户,那只鸽子竟直接飞进我书房。它站在我旁边的衣架上,依旧“咕咕”地叫着。忙里偷闲,我只得赶快下楼为它抓上一把麦粒,却蓦然想起另外一只被忽略了的鸽子。
妻子告诉我,那只雌性鸽子早在三楼屋檐下的鸟巢里抱窝呢。这些天来它们一直是轮流出来觅食的。
终于有一天,它们带着四只幼鸽在院子的上空练习飞翔了。洁白如雪的鸽子们“咕咕”地叫着,翩然地飞翔,给寂静的院子带来了几分温馨和生机。几天过后,它们便带着幼鸽们便飞过树梢,飞过城市的上空,在郊外荷塘边的草地上尝试觅食了。等它们翩然归来的时候,鸽群中竟多了一只楚楚动人的银灰色的鸽子。
我一阵惊喜。然而,从妻子复杂的眼神中,我已经感受到了一种纠结、隐忍和不满……
尽管妻子能够默许我每天拿出几把小麦来喂养它们,而她却不能忍受鸽子们在屋檐下、院子里、窗台上和空调的室外机上,甚至在墙壁上的监控摄像头的上面,留下那一片片,一堆堆肮脏的鸟粪。多少次,她眉头紧蹙,一边不停地唠叨着,一边耐着性子清理着鸽子们留下来的一片片黑乎乎的鸟粪,厌恶之情溢于言表。终于,她强烈建议我将这些鸽子放生。我只得陪着笑脸敷衍她,同时承诺在以后的日子里,由我承担全部鸟粪的清理任务,算是搪塞过去。
……
初冬时节,几只鸽子在院子前那棵玉兰树的枝丫间嬉戏着,枝丫上的叶子已经落尽,而满枝条毛茸茸的花苞更引人注目。妻子拿着手机对着树上的花苞和鸽子们在拍摄。手机的屏幕上却跳出一则新闻——临近省市发生了禽流感,有关部门提醒,人们应远离家禽鸟雀,避免感染禽流感病毒……
妻子终于找到放生鸽子的最好理由和契机。考虑到禽流感病毒对人的危害,我果断决定放生鸽子。
清早,我和妻子喂饱了六只洁白如雪的鸽子和一只银灰色的鸽子,并把它们装入了鸟笼,放进了汽车的后备箱。我开着车子径直向四五公里外的北汝河岸边的杨树林驶去。
别了,我心爱的鸽子;别了,我心爱的宝贝儿。天高任鸟飞,蓝天沃野之间,一定有属于你们自己的诗和远方!我的鸽子,你们要多保重,祝你们好运!
在河边的杨树林,我打开了鸽笼。它们没有过多的迟疑和犹豫,没有不舍地依依惜别。它们几乎是在钻出鸟笼的同时,便义无反顾地飞向林梢,消失在远处的树林间。此刻,一种莫名的落寞和惆怅竟袭上了我心头——我们将从此失去这群美好的精灵,尽管它们也曾给我们也带来过烦恼!
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当我们如释重负地回到家里,屋檐下的空调外机上,七只鸽子正“咕咕”地叫着,仿佛它们已经陪着我们做完了一场特别有趣的游戏!
送不走的鸽子!这群如此恋家的鸽子!它们是那样的痴情,宛若孩子对家的眷恋,游子对故土的深情。我决不能辜负了这种情谊。
“既然它们把咱这里当作家,既然它们如此恋家,那我们就好好的养着吧!”妻子点头默许。
屈指算来,鸽子们已经陪伴我们度过了四年的美好时光。四年来,它们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了太多的情趣、惊喜和欢声笑语。
……
二十多天后,我康复出院,回到了家里。屋檐下,院子内,树梢上却见不到一只鸽子的影子。原来残留在屋檐下、窗台上、空调室外机上的鸽子的排泄物,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仿佛我们的家里不曾有过一只鸟的飞临。
我仰望着房顶,“咕咕”地叫着,却依旧见不到一只鸽子的影子。问妻子,却答:“想不到,你去洛阳几天后,它们就飞跑了……”
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家。
我打开电脑,调出我去洛阳之后的监控视频——
我离家之后的前两天时间,它们每天都会准时归来,在院子里啄食麦粒,然后饮水。只是它们一直在我卧室和书房的窗台上“咕咕”,“咕咕”地叫着,那是一种充满焦躁的鸣叫声。
第三天,它们便飞走了,消失在监控的画面中。一天过后,它们竟翩然归来了。几只鸽子执拗地站在我书房和卧室的窗台上“咕咕,咕咕”不停地鸣叫着,那叫声如怒如怨,如泣如诉,依旧是那种急切而焦躁,而它们仅仅在家里停留一天,便又飞走了,如此真实地演绎出史书中“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犹豫、彷徨、纠结和不舍……
半个多月前,它们又回来了。几只鸽子依旧焦躁不安地在我的书房和卧室的窗台上徘徊,依旧在“咕咕,咕咕”不停地鸣叫着。这一次,它们仅仅在家里停留了几个小时,便义无反顾地飞走了。院子的地面上依旧留着两把麦粒,平日里鸽子饮水的盆子里,依然盛满了清水,却不见一只鸽子的影子……
我登上楼顶,对着四周高大的建筑和旁边几棵高大的泡桐的树冠“咕咕”,“咕咕”地呼唤着它们。回答我的只有初冬泡桐树光秃秃的枝丫间呼呼的风声。
我不知道我的鸽子什么时间能够重回故里,重回我们的家园……
归来吧,我的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