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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顺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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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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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你相识在《五月》 ——怀念田中禾先生

今天是先生的忌日。窗外,和煦而温馨的微风,轻轻地摇晃着院子里那片沉睡的竹子。

我打开电脑,默默地凝视着像册中你和蔼可亲的面容。我从书架上拿出那本珍藏多年的《小说月报》,扉页的目录上赫然印着:《五月》 田中禾。

睹物思人,你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此刻,我抑制不住感情的潮水,一任思绪的翅膀,在时空间穿越回旋,在键盘间跳跃翻飞,定格成一行行饱含追思与深切缅怀的文字……

1985年《小说选刊》第7期转发的那篇小说《五月》,让我第一次认识了你,屈指算来已经整整39年了。

那时,我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走上了家乡一所镇办中学的三尺讲台,担任学校的语文老师。

那时,我还是一个怀揣作家梦的文学青年。似乎冥冥之中已经被缪斯女神摄走了魂魄,就那么如痴如醉地爱上了文学。业余时间我总喜欢写一些小说、散文之类的文章。稿件除了在县广播站和地市级的一些报纸和文学刊物发表作品外,偶尔也有一些散文作品在省级刊物发表。初生牛犊不怕虎,加之县文联老师们的热情鼓励,两三年间便创作出了一百多篇散文、小说等文学作品(包括一部长篇小说)。只是投给省级以上报纸和文学期刊的稿子,几乎全如泥牛坠海。多少次,希望的灯火在若明若暗地闪烁中相继破灭。面对这一切,我牢骚,愤懑,怨天尤人,同时也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困惑之中。多少个深夜,我在校园外的操场上踽踽独行,仰望着星空,默默地咀嚼着失败的痛苦,竟黯然泪下。而我笃信县文联是一个可以疗愈诸如我等业余作者心灵创伤的地方。那里见多识广的领导和老师们是我们这群业余作者的“娘家人”,纵然有满腹的牢骚与委屈,也完全可以向他们倾诉。更重要的是他们往往会在关键时刻为我们指点迷津;甚至点石成金,帮助我们救活了一篇篇近乎僵尸的稿子。

一个细雨蒙蒙的上午,我披着雨衣,骑着自行车,赶到了15公里外的县城,冒昧地叩开了郏县文联的大门。

印象最深的是,那天县文联的领导和几个作家正围坐在两张桌子前,讨论着《小说选刊》转发的你那篇题为《五月》的小说。我甚至来不及擦掉额头上的汗水,便坐下来侧耳倾听着。直到12点的铃声响过,文联副主席马继军才说:“该下班了,中午我请你们吃饭,下午接着讨论!”他转身又对我说:“这篇小说,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好作品。从选材、立意到谋篇布局;从写作技巧,到叙事风格,语言表达,已经超越了当前很多乡村题材的作品。凭我的感觉,它很有可能在下一次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中获奖。我建议你抽时间一定要认真地读一下!”两年之后,1985-1986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获奖作品揭晓,你的《五月》果真荣登榜首!我疑惑马副主席怎么能够如此先知先觉,料事如神?

那天,我是趁着午间县文联领导下班的三个小时的间隙里,坐在那里一口气读完了那篇小说。

娓娓道来的叙事风格,扑面而来的清纯之气,直击良知的灵魂拷问,悲天悯人的深情呼唤。这是《五月》留给我的第一印象。作品所描绘出的如诗如画的乡村原野,遍地金黄的丰收景象,多姿多彩的农村生活,让我沐浴在乡村五月那种温煦而又充满力量的熏风中,而作品所展现出的家庭内部矛盾纠葛与纵横交织的社会矛盾冲突,让我陷入了沉思。香雨一家三代六口人在农村变革中不同的命运遭际,正是我们当代农村的一个缩影——勤劳善良,敦厚质朴的父老乡亲们怀揣太多美好的希望,却难以摆脱现实的尴尬和无奈;丰收的喜悦,却无法掩饰因传统思想观念、家庭伦理道德和经济条件制约等问题所衍生出的种种缺憾与伤痛。从改娃在麦场上被父亲家暴后如泣如诉的句句斥责中,我仿佛听到了一声声直击良知的灵魂拷问,也似乎听到了农村改革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放下《小说选刊》我意犹未尽,百感交集。那一刻,我便把你的《五月》作为衡量自己文学作品的一根标杆。在脑海里,我不止一次地把自己“泥牛入海”的作品与面前的《五月》相对比,不禁为之汗颜了。在《五月》面前,自己的每一篇作品都黯然失色,甚至羞于示人了。即使自己如数家珍的所谓“力作”也望尘莫及。我扪心自问:在这样的佳作面前,你还有什么资格、理由和底气牢骚满腹,怨天尤人?你的作品能够和《五月》相提并论吗?你的写作功力,写作水平能够达到田中禾老师那样的高度吗?似乎在那一刻,我内心所有的委屈与愤懑竟烟消云散了。

我必须剖析式地研读这篇作品,也必须买到一本属于自己的《五月》。于是,蒙蒙细雨中我骑着自行车到县城的每一家书店、每一个书报零售亭去寻找,却始终没有见到一本《小说选刊》的影子。然后,我打电话给在平顶山市工作的同学,请他去当地的书店或者报刊零售亭帮我去找,两天后收到的反馈信息依然令我失望。

几天后我到禹州市人民医院看望病人,在医院门口却发现旁边一个书报亭上竟然陈列着《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之类的文学期刊,然而,找遍了书架上仅存的十几本《小说选刊》,却依然没有见到我所需要的《五月》。而当我随手翻开一本《小说月报》的时候,扉页的目录上竟赫然印着“五月”二字,这让我为之惊喜,为之雀跃!我终于找到了苦苦寻觅的《五月》!

回到学校的第二天是周末,是本校蓝河文学社的例行活动时间。我建议文学社安排对《五月》进行作品赏析,先由几名同学在讲台上分角色朗读《五月》,再由我进行阅读分析。

“走进村,正是半后晌。乍看村路那样窄,坑坑洼洼,全不像原来的样子。小时候她们在月亮地里玩,觉得这路是很宽的,很平坦……”

台下静悄悄的。60多双眼睛注视着台上的“香雨”“父亲”和“奶奶”……同学们默默地倾听着,在本子上作着笔记,稚嫩的脸上时而笑容可掬,时而表情凝重,时而潸然泪下……

活动结束,他们围坐在我身边,滔滔不绝地畅谈着小说中的人物。有的说,文章中的奶奶,就像是自己的亲奶奶一样,是那样的和蔼可亲,那样的唠叨,她重男轻女……有的说,小说里的香雨更像自己的姐姐,只知道读书上学,就是不会干农活……还有的说,香雨的父亲和我爸爸一样,特别能吃苦耐劳,就是脾气特别坏,动不动爱打人。可是让我写自己的爸爸,却写不出像《五月》里描写父亲那样的句子。而几位稚气未脱的中学生接二连三地追问更让我惊喜:

“老师,我想知道像大狗家那样的四轮拖拉机,村子里为什么不组织其他农户多买几台呢?”

“为什么像潘大头这样的电工不直接开除呢?”

“谁来监督质检员收购的粮食是否合格?”

“拒收合格的粮食该怎样追究责任?谁来为我们的农民伯伯主持公道?”

从几位义愤填膺的中学生步步紧逼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新时代农村、农民、农业的希望所在……

活动结束后,几个同学到教学楼走廊一侧的黑板报前更新内容。等我下课步入走廊的时候,发现黑板报上的学习园地栏目内第一次更新为小说连载:《五月》。几十位同学在黑板报前驻足观看。

……

又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从黑板报前走过,几个同学围着我饶有兴趣地问:“老师,你想到了吗?小说最后改娃竟然跟着小五……跑了!这应该是欧亨利式结尾吧?”

“老师,《五月》真的写得太好了!就像写咱们自己村子里的事情。好多段落,我都会背了!太谢谢你!”

那一刻,我心底竟泛起一种被肯定、被认同的成就感。

……

十几年过去了。当年文学社的同学们不少都在省城或京城工作了。无论是他们节假日回乡,还是我到省城京城办事,我总喜欢与他们在一起小聚,海阔天空的闲聊。期间同学们往往要找出各种理由劝我饮酒。招数殆尽,便有同学另外辟蹊径:“周老师,推荐一种新的玩法——‘忆当年’。轮流坐庄,回答问题,回答正确,庄家饮酒一杯;回答错误,自己罚酒一杯!”

我点头赞同。

“老师,还记得当年你特别推荐给我们的一篇小说吗?曾经在咱们的黑板报上连载过……

“是《五月》吧!”

话音刚落,同学们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还记得《五月》的作者吗?他原名是……”

“田中禾!原名张其华!”几个同学大笑着又干了一杯。

谈笑间,一个同学话锋一转说:“老师,《五月》写得太好了。如果当初没有你的推荐,我们就会错过这么好的文章。为你能够推荐这么一篇美文,我们敬你一杯酒!”

我立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当年你把这么好的文章推荐给我们,我们是在黑板报前一边抄写,一边背诵着。至今还有很多段落都能背给你听!”于是,有的同学开始“诱敌深入”:“老师,谁能够背诵一段,你就喝一杯酒,怎么样?”

 我竟欣然应许。

于是,有同学便裁判一样忙着在百度上搜索《五月》。

“走进村,正是半后晌。乍看村路那样窄,坑坑洼洼,全不像原来的样子。小时候她们在月亮地里玩,觉得这路是很宽的,很平坦……”有同学认真的背诵着。

不等同学背完,我便豪爽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看我笑得开心,另一个同学已经急不可耐了:“老师,我也给你背诵一段吧?”

“在漫长的落着雪的冬日,奶奶拥着她,坐在被窝里。她哭,奶奶就从贴胸的衣袋里摸一疙瘩薯面窝头或是黄面饼子,在手里晃动:

‘甜甜,谁吃?’

‘我吃,雨雨吃。’

‘雨雨吃了亲谁?’

‘亲奶奶。’

‘雨雨长大养活谁?’

‘养活奶奶。’

那般好吃的‘甜甜’,总被奶奶的身子暖得温乎乎的。如今长大了.每月有五十三块工资,可她从未给奶奶扯过一尺布,买过一斤糖……”

我立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谁知有同学接连端来八杯酒给我:“老师,温馨提醒:我们提前有约哟!是按背诵的段数喝酒的呀!”让满桌人笑得前仰后合。

“老师,我再给你背那一段吧!”

……

多少次,因为背诵《五月》,在同学们的欢声笑语中,我喝得酩酊大醉……

……

2013年3月,由于工作调动,我到省会郑州时代报告杂志社工作。期间,省文联领导正在规划《奔流》文学的复刊工作,领导建议由我任常务副总编,统筹复刊前的活动规划。张富岭总编辑提出请名家为刊物题词。我当即提出请你为《奔流》的复刊题词并写篇回忆文章。于是,王总编辑带我去省文联三楼的一间办公室去拜访你。第一次见到你,我真的难以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那天,我紧紧地握着你的手,充溢在心间的千言万语想对你倾诉……当我们提出请你为《奔流》复刊题词并写篇文章时,你竟然那样的谦逊和爽快:“照办,保证完成任务!”

几天后,你电话通知我稿子已传入我的邮箱,题词手迹下午可以送到编辑部来。我坚持到你那里去取,你说:“我刚好去文学院办事,下午顺便捎过去!”

下午,你笑容满面如约而至。我双手接过你递给我的一张四开宣纸。上面写着“渊远流长,海阔天空”八个草书大字。落款为“祝贺《奔流》复刊,甲午年秋,田中禾”然后,你把新打印出的一篇题目为《我和奔流》的稿子交给了我:“不妥的地方,麻烦你再修改吧!”你依然是那么的谦逊,像邻家大叔一样的和蔼可亲。我紧紧地握着你的手说:“张老师,还希望你对我们的工作多多指导,多多赐教哟!”你微笑着说:“多交流,多切磋、相互学习,取长补短吧!”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多次相见,你谈论最多的是如何办好《奔流》文学期刊,如何提高刊物质量,如何培育文学新人,而我始终没有把自己多少年来藏在心中的话儿说给你听。我真的想告诉你,当年由《五月》衍生出许多关于我的故事……

……

窗外,微风轻拂,清新而温馨,一如当年拂过金色麦田的《五月》之风。愿先生在天之灵永远沐浴在这清新纯净、和煦而温馨的微风里……

    2024年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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