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村子人每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一样,村里的每一块土地,也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多少年来,乡亲们已经习惯以村子为基点,按照方位或地势的差异,简单明了地命名自己的耕地。如西岗儿,就是村子西边的岗地;东地,自然就是村子东面的土地。方位的后面如果没有附加诸如:坡、洼、沟、滩之类的词根,那里的土地大多坦荡如砥,一马平川。而有时候为了明确更加具体的地块,他们也会省略方位,直接以其地形、面积或标志物等特点赋予其更形象、更具体的名字。如:鸡刨地、瓦碴地、50亩、毛家坟……
东地大约有500亩土地,处在村子东面与邻村的一条界河之间。那里坦荡如砥,土壤肥沃,一条大约三四米宽的田间道路横贯东西,宛若棋盘间的楚河汉界,将这片土地一分为二。
烙印在我记忆中的东地是一帧帧美丽的画卷。初冬的田野上,旭日东升,薄雾如纱,碧绿的麦田里,一只洁白的大雁依依不舍地从二伯手上中缓缓起飞,追逐着前面的雁阵,消失在遥远的天边;一望无际的玉米随风起伏、摇曳多姿,如同青纱帐般笼罩着田野;蔚蓝的天空下,涌动着一波波金黄的麦浪,麦浪间父母带着我们姊妹几个挥舞着镰刀,收割着麦子,满是汗水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21岁那年,我离开了故乡,也远离了东地。30多年来,我几乎再也没有到过东地。只是每当我乘坐高铁路经过禹州站或郏县站时,总忍不住要隔着玻璃深情地在车厢的一侧,寻找着,遥望着距离高铁不足三公里的东地,依稀可以看到映衬在或碧绿,或金黄的原野之上的那座拔地而起的水塔,它曾经是我少年时代的“浴盆”
作为花甲之年,我已经趟过岁月的长河,蓦然回首却更加怀念当这片多情的土地。
今天,我迎着夕阳火红的云霞,又踏上了通往东地的田间的道路,肩膀上驮着我的孙子,一如当年父母驮着我行走在乡间小路上的样子。东地留给我太多的乡愁。
一、鸡刨地
村子的东面,是农家的房舍、庭院与东地的结合部。有的庭院,与外面的耕地仅是一墙之隔;有的庭院与耕地之间只是围了一道低矮的篱笆;而那些没有围墙的房舍,院子与耕地间只隔着几十棵带刺的花椒树。
由于紧邻村子的边沿,这里的庄稼地便是鸡鸭鹅们觅食的“近水楼台”,村里人称之为“鸡刨地”。早上播种下的小麦、大豆、玉米等种子,不到中午就被馋嘴的鸡鸭鹅们从土里刨了出来,送进了嗉囊,田垄上留下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爪痕。待种子破土而出,长出嫩绿的新芽,本该牵手相连的禾苗间便稀疏得摸不到彼此的影子!气急败坏的生产队长不得不再次安排劳力重新补栽补种。日子一天天过去,鸡刨地上稚嫩的禾苗,又长出碧绿的叶子,饱满的豆角,金黄的麦穗,这更让家禽和畜生们垂涎欲滴了。所以,一年四季到这里觅食的不仅仅是鸡鸭鹅们,猪羊们也是这里的常客。
二叔是生产队的护青队员,他腿脚有疾,眼睛近视,多少次他拿着竹竿或钢叉在地里追猪撵羊,抓鸡赶鹅;多少次,锋利的钢叉朝着正在啃青的猪羊身上投去,却时常偏离了畜生们的身体。即使这样,他前脚将鸡鸭鹅们赶出地块儿,后脚猪牛羊们便又接踵而至。这事情,没少让生产队长和让二叔为之苦恼和烦闷……
后来,生产队长授意二叔在“鸡刨地”上投放毒饵。不过,队长还要求二叔必须警告在先,警示再三,务必给各家各户宣传到位。终于,二叔拿着木棍,敲着铁盆儿,沿着街道和村外的地边,一遍又一遍地吆喝着:“各家各户管好自己的家禽畜生哟,明天鸡刨地这边就要撒毒药啦!”
为此,二叔还编出了几句顺口溜:
“鸡进笼,猪进圈,鼠药再毒它都安全!”
“鸭翻墙,羊跳圈,毒药闹死一大片!
“咱一无怨,二无仇,你牛不拴绳毒死牛!”
“不怨天,不怨地,毒死畜生怨自己!”二叔的顺口溜,颇有些“勿谓言之不预”也的意味。
二叔派媳妇去镇上,从卖鼠药的哥哥那里,拿回几包印着骷髅图案的老鼠药和两瓶同样贴着骷髅标识的剧毒农药“1065”。吃过早饭,二叔就把几包鼠药、两瓶农药,两个铁盆,两把铁勺装入了一个小木箱,然后把小木箱搬上架子车。小木箱的前面装上一布袋小麦(5公斤)、几个塑料袋,一台装满了水的喷雾器。二叔戴上口罩、手套,“全副武装”地拉着架子车出门了。他是在人们去东地干活儿的必经之地——弯腰槐的树荫下,给麦子拌鼠药的。地上摆放着的两瓶“1065”剧毒农药,已经敞开了瓶口,空气中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味。
二叔先把布袋里的小麦分作两份,一份留在袋中,一份倒入盆中。二叔拿着鼠药,轻轻地撒在盆子里的麦粒上,再拿喷头对着盆子绕上两匝,然后拿着木棍慢慢地搅拌着。地上几个印着骷髅图形的空鼠药袋子里,似乎随时都会探出一只令人恐怖的魔掌。
“二叔,这搅拌的真是老鼠药呀?”有人从二叔旁边走过,一边用手掩着鼻子,一边吃惊地问。
“不,这是砂糖拌麦粒!要不你先尝一口?”二叔笑着说,“老鼠药,灭害灵,鸡鸭鹅吃了可活不成!先别急着下地了,赶紧回去把家里的鸡鸭鹅啥的关起来再去吧!”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正慌着去东地干活儿的女人们,立刻打道回府,将家里的鸡鸭鹅和猪羊关进笼子,再锁上大门才放心地下地……
待去东地干活的男女老少渐行渐远,二叔便把盆子里拌了鼠药的麦子,倒进了一个塑料袋中,连同两瓶“1065”被重新装入了木箱中。他收拾完地上残留的空鼠药袋子,又把布袋中的小麦倒进另外一个盆子,然后,端着盆子向鸡刨地走去。他一边拿着勺子从盆子里取出麦子,撒在地里,一边提高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吆喝着:
“鸡进笼,猪进圈,鼠药再毒它都安全!”
……
就是在他的阵阵叫声中,村子里的妇女们开始“咕咕”“咯咯”地招呼自己的家禽和畜生们了,直到重新核清了只数,确定全部归笼入圈才算放心……
连续多天,鸡刨地里再也见不到一只鸡鸭的影子。
一天,二叔踌躇满志地回到家里,却发现院子里自家的两三只鸡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一命呜呼了!这让二叔甚是不解。莫非装鼠药的袋子在装卸的时候,不小心被挂出漏洞?这……既然鸡子已经死去,那就将错就错,那就让它们饮恨含冤,再给鸡刨地上的张嘴货们做个“反面典型”吧!
二叔拿麻袋将三只鸡子严严实实地包起来,放进两个铁桶中,然后挑起铁桶,背上喷雾器,就向东地走去。等他回来的时候,扁担两端的铁钩上却挑着两只死鸡子。二叔手里还掂着一只,他沿路高声地吆喝着:“不怨天,不怨地,毒死家禽你怨自己!”
几天过后,与二叔家一墙之隔的三婶家的鸡子也莫名其妙的死了几只,还有几只蹲在墙角难受地颤抖着。三婶在院子里压低声音在骂:“真看不透呀,你心太黑哟!这鸡子就早上飞出去伸个懒腰,就给你毒死……”
隔墙的二婶,只回一句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只有二婶最清楚,二叔那天搅拌的毒麦,自己当天就给娘家那个卖鼠药的大哥送去了,大哥是分装后作鼠药卖的。二叔交代她千万要保密……
村上的防疫员在外面敲门了,进门就拿出一支注射针管,压低了声音对二叔说,免费给家家户户的家禽注射鸡瘟疫苗!二叔如梦初醒,大骂防疫员只会放马后炮……
那一年,鸡刨地破天荒有了最好的收成!乡亲们都夸二叔绵里藏针,敢作敢当!队长说,村子里要想做成事儿,就需要二叔这样的“铁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