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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顺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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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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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 麦 穗

此刻,我行走在阔别四十年之久的东地,物是人非,竟陡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物的陌生感。

举目遥望,远处的村庄外,几台联合收割机依然在热浪袭人的田野里,不知疲倦地追逐着、贪婪地吞食着面前那一波波金黄的麦浪,而东地数百亩的小麦早已收割完毕,只留下满地的金黄的麦茬。一览无余的田垄上,无处躲藏的田鸡和昆虫们漫无目的地蹦跳着;惊魂未定的野兔们栖栖遑遑地逃奔着;裸露在黄褐色土地上的蒲公英金色的花朵,格外亮眼,好似一朵朵绽放的雏菊。车辙里,几枚胖鼓鼓的麦穗慵懒地斜躺在那里。我停下来脚步,弯腰把它们捡拾起来,捧在手里……

几十年了,路边那座四五米高的水塔还在,却不见水塔旁边那棵浓荫匝地的老槐树了。当年,奶奶带着我在东地捡麦穗,就时常坐在那棵老槐树的绿荫下歇息。毛家坟还在,只是坟地东边那条界河已经干枯,小河已经变成一条长满荒草的干沟。当年奶奶带着我在这里捡拾麦穗的时候,就是在那条小河边,我洗去了满脸的尘土和汗水,也洗去了满身的疲惫。

道路的两旁零零星星地散落着一一枚麦穗。它们依然是那样的饱满,而来去匆匆的人们似乎已经漠视了它们的存在。我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奶奶还健在,她看到这一切一定会欣喜若狂的……

我蹲下身子,轻轻地捡拾着地上的麦穗,记忆的潮汐宛如铺天盖地的麦浪奔涌而来,几十年前奶奶擓着篮子带着我,在这里捡拾麦穗的一幕幕往事竟历历在目……

村头池塘边是生产队的一个占地五六亩大的麦场。麦收时节,东地、五十亩、水塘地等几百亩收割完的小麦,需要用牛车、驴车、架子车拉到这里。然后,在麦场上垛成高高的“麦檩”,依次等待着摊场暴晒、放磙碾轧,抖秸翻场,迎风扬场,起粮入仓……

几块麦田通往麦场的道路上,时常会有一根根、一一撮撮带杆的麦穗从车子上抖落下来。麦田里也有不少遗留在杂草里,麦茬间和车辙中的麦穗儿。因为有生产队指派专人看管着,那里暂时还是捡拾麦穗的禁区。

清晨,奶奶就准备好了竹篮和布袋,并嘱托我带上两瓶凉开水和一条毛巾。她不时走出门外,耐心地等待着街头的“钟声”——街头一棵柿树的枝丫下,悬挂着一个不知道用什么金属材料铸造而成的牛车轮子。那是一个不知道废弃了多少年的车轮,竟能够敲打出洪亮而悠长的声音。这声音是生产队长发号施令前的“提示音”。我知道,此刻村子里还有很多人像奶奶一样,在耐心地等待着“钟声”响过之后“放哄”的消息。“放哄”,是豫中方言,本意为放任哄抢,或其阵势和场面类似于哄抢。麦子入场后,生产队长首先要派人捡拾遗落在大田和道路上的麦穗。大约是由于生产队在分配上坚持“平均主义”的原因,大多数捡拾者并不尽心尽力,而是粗枝大叶地敷衍应付。为确保“颗粒归仓”,待生产队派人捡拾一遍后,队里便允许农户进行“二次捡拾”(放哄),捡拾而来的小麦完全可以直接归己所有,其阵势和场面自然可想而知。终于,在我们的热切期盼中,队长“咚咚”“咚咚”地敲击车轮了,之后便响起他响亮的嗓音:“喂——东地麦田开始‘放哄’啦!”

仿佛开闸的洪水一般,人们纷纷从村子里向东地涌去。奶奶爽朗地笑着,拉着我加入了捡拾麦穗的队伍。尽管奶奶的步子比平时加快了许多,然而还是有不少挎着篮子,拉着车子,提着绳子,背着大小竹筢的婶子大娘和伯叔爷们,不断地从我们身边越过。原本平静的东地,一时间竟人声鼎沸了……

仿佛有着一种约定,遗落在田间的麦穗们也似乎在阵阵热风中絮絮私语,诉说着相遇的惊喜。奶奶带着我心无旁骛地搜寻着地上的每一枚麦穗。每一枚麦穗都让她为之惊喜,仿佛是上天赐予她的一件珍宝。一枚,两枚,三枚,有时尽管几枚抱团的麦穗被地上的枯叶和杂草所覆盖,却也瞒不过奶奶敏锐的眼睛。她沉浸于这种接二连三的意外和惊喜之中,手中的篮子也渐渐地沉重起来……

大约两个多小时过后,麦田里可以捡拾的麦穗已经所剩无几,人们带着各自的满足和遗憾,带上自己的“战利品”,相继离开东地。奶奶便带着我来到水塔旁那棵老槐树下的绿荫里坐下,一边搓揉着篮子里的麦穗,一边给我讲故事:

“几年前,也是刚收完小麦那会儿。有个小孩儿在家里睡觉。早上一觉醒来,发现娘不在身边了……”

“他就着急哟,起身就朝东地这边跑来。他两只手拉着晚上睡觉时盖的那条大被单,一边走,一边喊着“娘——娘——”,一直把被单拉到了这里,让在这里捡拾麦穗的人啊,都笑得……哈哈哈……”

奶奶问我:“你看,他是不是个大傻瓜?”

“他肯定是个大傻瓜!他拉着那条大被单干什么?”我不解地问。

“哈哈,谁知道呢!可那天还真是歪打正着呢。那天,他娘拾的麦穗太多,正愁没地方放呢,他就拉着被单来了……”奶奶说着竟大笑起来。

“他是谁呀?”我好奇地问。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奶奶指着我哈哈大笑起来。

……

不远处的旷野里一个旋风裹挟着尘土与地上的叶子,飞旋着朝我们这边移动过来。奶奶一手牵着我,一手捂着篮子里的麦穗大声地吆喝着:“躲躲哟,躲躲俺!”,终于旋风从我们的身旁擦过,扬起奶奶的灰白的衣衫和满头的白发,继而掠过毛家坟,朝小河的对面飞旋而去……

“大母,听说下午四队又要‘放哄’麦地了,咱们现在就回去吃饭,吃完饭就在村口等着吧?”邻居二婶在水塔的那边对奶奶说。

“是真的吗?”奶奶将信将疑,还是站起身,拎起沉甸甸的篮子,拖着沉重的步履,带着我朝村子里走去。

“等你长大了,要好好种地,能让咱家的麦子“大囤满小囤流”就中啦!”奶奶一边走,一边微笑着对我说。

……

一切果然如二婶所言,下午三点左右,四队那边又敲响了“放哄”的钟声,奶奶又带着我加入了捡拾麦穗的队伍……

印象中,那一年奶奶把捡拾回来的麦穗,铺满了院子。暴晒之后,奶奶就拿棒槌去捶,再用簸箕、筛子将捶下来的麦子处理干净。那一年,能够容纳50公斤小麦的袋子,足足装了多半袋子。那时,我看到奶奶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出菊花瓣似的笑容。

印象中,我小时候每年麦收季节,都要和奶奶一起拾麦穗。每年我们都会从一片片“放哄”的麦地上,捡回一份属于自己的沉甸甸的收获。

四十多年前,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家家户户都有了属于自己的责任田。麦收季节,奶奶实现了她期盼已久的“大囤满小囤流”的梦想。尽管这样,忙里偷闲她还要拎着篮子,带我和她一起到东地拾麦穗。我们几乎走遍了每一家的麦田,然而能够捡拾到的麦穗却寥寥无几。奶奶笑着说:“同样是这一片地,同样还是这些人,现在的麦地里,咋就没有了以前恁多的麦穗了?”当时我竟然不知道,奶奶的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风从远方的山岗上吹来,麦田里弥漫着浓郁的麦香。我捧着麦穗,伫立在田埂上,百感交集,感慨万千,沉醉在这沁人肺腑的麦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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