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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顺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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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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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 亲 纪 事

岁月仿佛是一个专门诱骗耄耋老人的“牙齿大盗”,几年来,它用惯犯那种娴熟而又不动声色的伎俩,变戏法似的顺走了我的父亲——一个83岁老人满口匀称而整齐的牙齿……

几天前,我在县城一家比较知名的口腔医院,约定今天下午为父亲安装活动义齿。谁知道电话从早上打到中午,父亲的手机却始终无法接通;到县城他租住的地方去找,却依旧不见踪影,于是我便驱车到几十公里外的冢头镇老家去寻……

车子沿着S238省道爬上一道丘陵后,便进入我们村的地界,岔道口通往村子里去的是一条宽阔平坦的乡间道路。在这里俯视黄阜岗下风景秀丽的村庄,依稀可以看到我们村西面那段车少人稀的乡间小路。当年,它是村里通往外面世界的一条道路。这是一条多么熟悉的道路哟!熟悉得依稀可以找到当年父亲和我一起拉煤爬坡的足迹。

我十二岁那年,家里种了六七亩烟叶。作为小学校长(民办教师)的父亲,一边在学校教书,一边还要兼顾自家的农活儿。进入五六月份,烟叶就到了烘烤的季节。父亲必须赶在雨季之前把炕烟所需要的三吨多原煤,从三十五公里外的景家洼煤矿运到家里。

周末那天,天不亮奶奶和母亲就起床做饭,忙着给父亲准备干粮。说是干粮,实际上就是把炕熟了的二十多张烙馍,用毛巾包着,同时把几棵大葱洗干净装进袋子,还要带上一瓶腌制的韭花或者芥菜。我不知道是什么声音惊醒了自己的好梦,朦胧中听说父亲要去大刘山下的景家洼煤矿拉煤,便“呼”地一声从床上爬了起来——多少年了,我还没有见到过大山,我一定要跟随父亲到那里去看看;况且回来的路上,我还能够帮助父亲拉梢(用绳子拉车)呢!父亲犹豫了片刻,终于同意了。

在黎明前淡淡的晨雾里,我们踏上了前往景家洼煤矿的道路。我坐在父亲的架子车上,车上放着一卷用来装煤的草苫子。脚步声声,车轮悠悠,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一如日子流逝的声响。路上我坚持和父亲轮流拉车。父亲说什么也不肯,生怕第一次长途跋涉累坏了我的腿脚,执意让我老老实实地坐在车上。

天已大亮,在我的再三要求下,父亲才让我在相对平坦的道路上尝试着拉车。终于,我们走过三十多公里的山路,来到了景家洼矿区。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了面前这座高大巍峨的大刘山,心中充溢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激动和欢喜。

第二天清晨,父亲拉着车子在煤尘飞扬的矿区内历经漫长的排队后,终于装满了原煤。此刻,满脸煤尘的他活像一个皮肤黝黑的非洲黑人。他大汗淋漓地拉着半吨多重的架子车翻山越岭,我在前面躬身卖力地拉着梢绳,车子缓慢地行走在蜿蜒崎岖的道路上……不料,在距离我们家三四公里的山岗上竟遭遇瓢泼大雨,道路一下子变得泥泞了许多。父亲一个趔趄,沉重的车子竟猛地向前倾倒,把父亲压在车辕之间的横木之下,是路过的好心人和我一起才把车子从父亲的身上抬起……

……

家里的大门虚掩着,依稀可以闻到从院子里溢出的桂花的芳香。我悄悄地推开大门,轻轻地走进院子,慢慢地走到父亲的背后。小院的菜畦里他正在挥舞着三齿耙子一心一意地给菜畦松土,当他转身发现我时,很是惊讶地大笑起来:“你怎么也回来了?”好像他和我在玩一场特别有趣的捉迷藏游戏……

父亲开口大笑,却让我为之一怔!什么时候父亲口腔中竟安装上了如此洁白整齐的牙齿?前一段时间,父亲牙疼,我带他去县城一家口腔医院去看,大夫建议他待炎症消除后全部更换假牙(活动义齿)。父亲关切地询问活动义齿的价格,大夫告诉他,因材质不同,价格从1600元到2600元不等。父亲沉思片刻,微笑着说:“还是先吃药消炎吧,过几天我再来……”没想到,在他回到乡下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又看了几家口腔门诊,终于在“货比三家”后果断决定“先斩后奏”:“你看看咱镇医院装的300元一副的假牙,美不?”他依然在笑着,仿佛天降馅饼,让他白捡了个大便宜!

我们的话题终于转移到种菜的成本上。其实,关于在院子里种植蔬菜是否划算的事情,我们已经“论证”过多次——实事求是地说,院子里不足60平方米的菜地,的确让我们收获了不少诸如豆角、茄子、青椒之类的时令蔬菜,然而即使不计种子、化肥、农药、人工的成本,仅仅因为浇地、剪枝、搭架之类的事情,一年四季我们多次驾车往返于市区与老家之间所耗燃料的费用,就远远高于在市场上购买同样蔬菜的价格。“论证”的结果让父亲默默不语了。从那以后,父亲绝不允许我们再开着车子回家浇菜、剪枝叶、搭架……

我们曾不止一次地劝父亲放弃种菜,而他却舍不得让院子里的土地白白地闲置或荒芜。他只希望回到家里,能够看到满院的碧绿,满院的花朵,满院的果实……天气持续干旱的时候,为了给菜地浇水,他竟多次瞒着我们,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县城往返于15公里外的老家。让一个80多岁的老人骑着自行车往返于车水马龙的省道上,这的确又让我们放心不下,而他总是说:“放心吧,我车技好着呢;身体也结实着呢,没问题的!”后来,处于安全考虑,我们干脆把他骑的自行车给锁了起来,谁知道父亲竟直接把锁给撬开了……

后来每遇到天气干旱,我们姊妹几个总会变着名目,谎称自己需要回老家办事,然后问他是否需要顺便回去看看。他总是笑:“如果车里还有空坐的话,我也趁车回去,顺便浇一下咱院子里的菜苗,顺便再……”

我给他递过来一瓶绿茶,问及他血压情况,他理亏似的尴尬地笑了,马上放下手里的农具:“我现在就到诊所去测……”因为此前他血压偏高,大夫已经再三叮嘱他,每天必须测量两次血压。于是,他就赶紧换上衣服,到村头的诊所去测。

现在的诊所,其实就是村小学校园内的三间教室。因为近年来村里的孩子们大多去城里念书,全部教室已经闲置,临街的三间教室被村里用作为诊所。父亲测完血压,便在校园内转悠着,徘徊着,我跟在他的身边。终于,他站立在校园那棵老槐树下大发感慨:“……别小看了这个小学校,我们培养出了3个县级干部,5个工程师,3个局长,4个教授,80多个农民企业家……”

从父亲如数家珍的话语中,我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所说的3个局长,还包括我这个刚刚退居二线的县公路管理局局长……

我陪他在往日的校园里徜徉着,睹物思人,记忆的潮水在我脑海中奔涌而来……

父亲在这个校园里工作了32年,当了22年的小学校长。在我幼年记忆的剪影里,他背着我,驮着我,抱着我,扯着我,奔走于校园、家庭和田地之间……

在学校,他一个人能够教语文、数学、常识、美术、体育五个年级的五门课程,且任劳任怨,毫无怨言。他温文尔雅,时常对师生们和颜悦色,谈笑风生。可有一次,他竟在办公室里脱掉自己的鞋子,摔打起我的屁股。

那时,大约我十一岁。一天,有同学发现教室前的一棵白杨树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一行辱骂父亲的文字,并指给我看。我马上报告给了父亲。他抽着烟,不慌不忙地走过来,像欣赏一副艺术品似的仔细地观看着树皮上的文字,之后竟付之一笑。他从旁边刚浇过水的菜地里,随手抓起一把泥巴涂在了那片树皮上,洗完手便回到办公室去备课。而我却愤愤不平,依旧在一心一意地寻找着蛛丝马迹,终于在几个同学的帮助下,找到了“人证”和“物证”,锁定了具体的“案犯”——四年级那个大眼睛男孩。昨天因为他们打架的事情被父亲严厉地批评过。于是,我当即找来了五年级班的大个子堂哥,对着他的背部就是几个拳头,然后警告他,以后胆敢再这样,一定要让他尝尝皮带的滋味……

当我把成功“复仇”的消息告诉给父亲的时候,他立刻虎着脸,一边脱下鞋子猛打我的屁股;一边斥责我“胆大妄为”“无法无天”……然后,他把那位同学叫到办公室,仔细地问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要我当面给那个男孩道歉。放学之后,他又去到那个男孩家里给他的家长赔情道歉。

……

印象中,七十年代我们村的学校是没有院墙的。一条小路从两排教室之间的空地上斜穿过去。这条小路是相邻几个村庄的农民到镇上赶集赶会的一条捷径。无论是雨雪天,还是平日里,都有不少扯着孩子,拄着拐杖,挎着篮子,背着沉重行囊的外村人从这里走过。每当父亲看到他们,总会热情地招呼几声:“老乡,过来歇一会儿吧?避避雨(雪),喝杯茶哟……”绝大多数行人都会报以感激的微笑,连声说:“谢谢,谢谢你!”有的行人就会毫不客气地来到学校空闲的办公室内,一边喝茶,一边耐心地等待着风停雨歇;而有的行人竟对父亲热情的招呼置之不理,甚至不屑应答,或漠然地走开。这真的让我替父亲感到难堪。竟然有一次,一个在办公室歇息的行人在离开学校的时候,竟顺手牵羊,带走了父亲的一只“英雄”牌钢笔……

当我把这些告诉给母亲的时候,妈妈一遍遍地数落起父亲的“多嘴”,并告诫他“贵人语迟”“贱人话多”。尽管这样,父亲依然我行我素,依旧保持着那种刻在骨子内的古道热肠,让母亲直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八十年代,村子里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由于种种原因,民办教师工资出现了长期的拖欠,整整一年时间父亲得到没有一分钱的工资报酬……在母亲的抱怨声中,父亲决定不再教学,并从学校带回了自己的铺盖和其它生活用品。谁知道,第二天又有两个教师也相继辞职。同学们没娘孩儿一样坐在教室里等待着……终于,家长们扯着孩子、提着书包来到我们家里坐等父亲。当牵着牲口,背着农具从地里归来的父亲刚刚走进家门,几十个家长和孩子们便迎了过来,孩子们不舍地拉着他的手。父亲的眼睛里也盛满了泪水,他犹豫了一会儿,把牛又拴在了槽边:“走,上课去!”于是,校园里又响起了清脆的铃声……

那一年,我们学校在公社组织的学科竞赛中名列前茅,父亲也被县里评为模范教师。

印象中,那时候公社规定教师每天晚上是需要轮流住校值班的。父亲除了履行好自己的值班职责外,几乎包揽了其他因病因事请假教师的值班任务。几乎每次值班,他都要带上我,忙里偷闲给我讲白蛇传、三打白骨精、包拯铡、牛郎织女等故事。多少个夜晚,月光下,我和他一起躺在校园里那个用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上,找北斗,赏明月,听他讲故事,在他娓娓的讲述中,我酣然入睡……

我高考那年,突然生病了。由于高烧不退,咳嗽不止,呼吸困难,身体瘦弱得厉害,夏日里也需要穿上一件棉袄才能出门。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在堂爷家的门外,我意外听到了堂爷和父亲的一段对话:

堂爷以长者的语气说:“别让孩子再考什么大学了,现在怕是娶个媳妇都……难了。当爹的,你得想办法给他盖上三间瓦屋,再托人给他说个媳妇……”

父亲说:“放心吧,叔!我就是砸锅卖铁,勒紧腰带,也要给孩子盖起三间瓦屋……”

……

那一刻,我的泪水竟夺眶而出了

大约就是从那时起,父亲几乎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地拉土,和泥,自己制作砖坯;筛土,垛泥,请匠人制作瓦坯;拉煤,装窑,请师傅煅烧砖瓦。终于,父亲带着家人制作出了建造六间房子所需要的砖瓦,他竭力兑现着自己对堂叔的承诺。只是后来我进城工作,父亲为我盖房子的事情被暂时搁置起来。

……

父亲种完蔬菜,终于同意乘坐我的车子进城,并愿意到我家小住几天。回城的路上,父亲对我说:“现在你从局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就要有一颗平常心。你才50 多岁,还能干很多的事情呢!再说,现在你供孩子上大学不需要花钱?再过几年,孩子要结婚,不需要在城市买房子?买车子?孩子,你还得奋斗哟!你必须得有个事儿做;你闲着,我都替你着急……”

我只得随声附和:“是得找个事情做,正在……”

终于,车子在我家的门前停下了。父亲在大门前仔细审视着面前我家的三间楼房,脸上露出开心的微笑。

我循着父亲的目光望去,竟思绪万千……我永远不会忘记三十年前,父亲在这里帮我挖地基、拌沙灰、拉砖瓦挥汗如雨的那一幕幕往事。

1994年8月,我调入县委机关工作,在县城附近购买了一片宅基地。建房的日期一天天临近,我却还在为购买原材料和支付人工的费用而犯愁……

清晨,父亲背着一个背包,带着一把铁镐、一把三齿耙子,来到了我租住的房子里。这很让我纳闷。父亲笑着看我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摇摇头:“……距离房子动工的时间,还有十多天呢!”

“你再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父亲依旧笑着看着我。

“八月十五……不是刚过去了吗?”

父亲大笑:“今天是你的生日哟!”说着,从背包中拿出一兜鸡蛋、一兜在家里轧出的面条和一个装着500元钱的红包。他递给我说:“你在城里盖房子,家里也给你帮不了多大的忙……休息一会儿,咱俩就挖地基吧!现在城里的人工费很贵的。”父亲喝完一杯水,就带着我,沿着匠人们撒在地上的白灰的痕迹,抡起了铁镐……就是这样,父亲利用自己的闲暇时间,带着我完成了地基一百多个土方的开挖和清理任务。

……

在我家居住的第三天,父亲逛了县城的一个古刹大会。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喜形于色。他从包里拿出几张花花绿绿的招工广告,郑重地交给了我:“你看看哪个岗位适合你!孩子,放下架子吧,咱就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靠劳动,赚取报酬,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不会矮人一分的!”

话音刚落,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是一个陌生人打过来的:“你好,听一个老同志说,你原来当过记者,做过编辑?如果你有意向的话,明天请到我们公司来一下……”

那一刻,我止不住的眼泪竟夺眶而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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