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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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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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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的笑

我认识媚姐的时候,是一年桃花盛开的季节。

我是一个低视力的残疾人。那天下午,媚姐来我家。市残联要在半个月后举办首届的文艺汇演,下面县区残联和特殊学校都要派残疾人参加,县残联把组织残疾人的任务交给了她。她听说我会写作,就想叫我报名朗诵的类别。那时,她刚从地派镇府调到县残联,我们第一次见面。还记得,她穿了一件黄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给人沐浴春风的感觉。

然而,我那时比较宅,只想在家看书、写作,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就说,我会写作,但不会朗诵,就不参加了。媚姐说,你朗诵自己的原创,很容易上手的。我在她的劝说下,拿了一首自己写的诗歌,尝试了一遍,但感觉不好。

媚姐叫我在网上找资料学习一下,听听别人的朗诵,她明天再来。她走后,我只是敷衍地在网上浏览了一下资料和听了一首别人的朗诵,便看书去了。那时正在追一本很火的玄幻小说,已经到了心无旁骛的地步。

第二天,媚姐依约而来。我的表现一般,又推说,我就不参加了。

媚姐说:“靓仔,我找不到代替的人,你就帮帮我!我找个老师来辅导一下你。我相信,你一定能行的,你也要有信心。”

我没办法拒绝。

到了星期六,媚姐从惠州请了个老师过来。老师姓钟,是媚姐的朋友,义务帮忙,但来龙门是要花费的。后来我听说,那些花费都是媚姐自己出的,县残联没有这项报销。

钟老师很有水平。在他的指导下,我慢慢掌握了朗诵的技巧,渐渐对朗诵产生了兴趣。我们一个耐心教,一个耐心学,媚姐也很有耐心地在旁边看着,脸上始终带着笑。

文艺汇演共分舞蹈、小品、朗诵、乐器四个类别,市残联要求下面县区残联和特殊学校每个类别都要报一个节目。到了开幕那天,西湖大剧院座无虚席,各县区残联和特殊学校除了工作人员和参赛选手,还带来了不少残疾人观众。

早上是彩排,下午两点正式比赛。朗诵被安排在第三组,我第五个出场。我只是低视力,还能看到一些。我观看了第一组的舞蹈和第二组的小品。我们县的舞蹈跳得不错,小品就有些差强人意了。

到了第三组上场,媚姐还是不放心,又帮我整理了一下衣着,还拿出化妆盒,在我的脸上敷了层粉。她说,仪表也占分的。

我走到台前,面对评委和观众,心怦怦地跳,有些紧张。我想起媚姐跟我说起的一句话“到了台上,你要是紧张,就闭上眼睛,不要看评委和观众,就当是在家里练习,你戴了墨镜,别人是看不出来的”。这就是媚姐给我配置一副墨镜的原因。本来,墨镜就是盲人的标配,戴上它并不突兀。我呼吸了一口气,依法闭上眼睛,果然有效,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

我朗诵的是自己写的一首诗歌,投入了感情。接下来,我们县的乐器表演,更是满场喝彩。我们县的乐器参赛选手是个跛脚的老乐师,八十年代经常随宣传队下乡演出。

比赛结束,我拿到了朗诵类别二等奖,舞蹈拿到了类别三等奖,乐器拿到了类别一等奖,我们县收获颇丰。

晚餐的时候,县残联领导破例开了几瓶红酒庆祝。我们首先敬我们的大功臣——媚姐。这段时间,可把她累坏了。由于时间紧,她还要加班组织残疾人晚上排练,星期六日也没有休息。

媚姐端起酒杯,说:“功劳是大家的,我只是尽了一份力而已。”

媚姐豪气地把杯中酒干完。

觥筹交错。演小品的三个残疾人没有拿到奖项,只是开始的一会沮丧,很快便恢复了过来,饭桌上还在积极地探讨得失,对表演产生了浓浓的兴趣。我是写作的,感触比较多,忽然发现,这次文艺汇演,我们最大的收获并不是奖项,而是因此挖掘出了不少残疾人艺术人才,丰富了残疾人的精神文化生活。

的确,大家的气氛热烈,不管是残疾人参赛选手,还是残疾人观众,精神面貌都有所不同,就像花蕾般经过春风的洗礼,绽放了开来,笑容灿烂。媚姐喝了酒,脸上红扑扑的。她也笑了,成了丛中那抹最艳的红,化身春天的代言。

往后,残联有什么活动,媚姐都会叫我参加。她对我说,别总是宅在家里,艺术源于生活,要多出去走走。

渐渐,我和媚姐成了朋友。

某年夏天的一个星期六早上,媚姐来我家,带我参加志愿者的活动。她有感那些行动不便的残疾人出门不易,理发也成了问题,便加入了普惠社工的志愿服务队,和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定期上门帮助他们解决生活和心理上的问题。

媚姐驾驶摩托车,载我来到集合点。这时,已经有三个人等在那里。其中一个是志愿服务队的队长,他对我的加入,很欢迎。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肢体残疾的孤寡老人的家。

老人独居在河边,政府帮他建了一层五十平方米的楼房。以前,这里还有两户人家,后来都搬走了,空余几间破旧的瓦房。

我们的到来,老人很高兴,就连他家的那条大黄狗也绕着我们不停地摇尾巴。

我们放下带来的东西,拿起扫把、抹布、水桶。我们一共五个人,四个人打扫卫生,志愿服务队的队长帮老人理发。

我发现,屋里屋外都被收拾过了,屋里那些简单的家具也被擦过,基本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打扫。我们很快便完工。由此可见,老人是个热爱生活、乐观向上的人。

于是,我们都去围观老人理发。

老人的发须都有些长,风一过,就像飘飞的雪花。他说,他已经七十五岁了,身体其它方面没有问题,只是前几年摔伤了左脚,留下了毛病,走路时一跛一跛的。

志愿服务队的队长搬了张凳子在屋外的那棵樟树下,扶老人坐下,帮他系好围布,便拿起理发的工具,有模有样地操作起来。

屋外的那棵樟树是老人年轻时种的,已经有水桶粗,高出了楼层,枝叶婆娑,就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挡住了夏日的阳光。

志愿服务队的队长帮老人理了个寸头,刮了胡子,然后拿来镜子,给老人看。我们都觉得挺好看的,老人明显精神多了,人也年轻了几岁。老人对着镜子,笑得更开怀了。

我们和老人聊天,快到十一点,便进入下一个环节,和老人共进午餐,营造气氛,给予老人家的温暖。这回,轮到媚姐下场了。她的厨艺,得到大家的好评。

我们给老人带了一箱牛奶、一箱面条、一袋大米,还有今天午餐的材料。

进了厨房,媚姐的脸上带着自信的笑,束好发,系上围裙,一副高手风范。我在一旁摘菜,洗菜。我们带来的材料没有青菜,青菜是老人种的。媚姐的动作非常娴熟,如行云流水,丁丁当当的,一会便有菜香弥漫,让人馋涎欲滴。

媚姐一共做了五菜一汤,分别是清蒸草鱼、竹笋炒肉、豆豉焖鸭、肉丸炒丝瓜、炒通心菜、鸡蛋紫菜汤。

老人的饭桌就是客厅的那张四方桌。

客厅的陈设简单,电器只有一台电视和一台落地扇。摆好饭菜,我们便和老人围坐一起。

媚姐带着笑,不停地夹菜给老人。老人翻来覆去都是那句话“够了,够了”,也笑得合不拢嘴。炎炎夏日,虽然开了风扇,我们还是吃得满身是汗;老人吃着吃着,却流下泪来。

下午,我们要离开的时候,老人摘了几袋青菜给我们带走。老人就在屋旁开了一块地,种了通心菜、丝瓜、豆角、油麦菜,打理得整整齐齐、郁郁葱葱的。

老人说:“我自己吃不了那么多,这些青菜,都是给你们种的,你们多带点。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你们就是我的亲人!”

老人一跛一跛的,一人一狗,把我们送到路面。

这时,一阵风吹来,河面展开鳞鳞的笑。河水滋润着两岸的土地,岸上的灌木爬满了牵牛,一朵朵紫色的花争先开放,就像一个个精灵正在卖力地吹着喇叭,为河水演奏一曲美妙的音乐。

我们也笑了,和老人告别。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媚姐的脸上总带着笑。

秋天是开学季。

这天,我早上六点起来跑步,进村的公路已经很热闹了,正是上学的高峰。那些上幼儿园和小学的小朋友,都是家长开车送;那些中学生,则是自己骑自行车。他们的脸上朝气蓬勃,刚从东方爬起的太阳,为他们的前路铺了一地金辉。我沾了他们的光,心情开朗,脚步也轻快了。

我家在村头,到村里一百多米。

我跑到村里的堂哥家。小侄女扎着一对小辫子、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见到我,雀跃地跑了过来,喊:“叔叔!”

伯母接着从屋里推车出来,送她上学。

小侄女上幼儿园的中班。我问她喜不喜欢上学。她说,喜欢,幼儿园有很多小朋友玩,她还学会了唱歌、跳舞。

我在堂哥家歇息了会,他隔壁的那对年轻夫妻也出门了。他们都在村里的合作社打工。我上前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有一个女儿,今年四岁。我看见,小朋友也起来了,正在屋里专注地看着挂在墙上的钟转动的指针。她的奶奶端着一碗粥,坐在她的旁边,喂她吃,她也没有把注意转移过来。她还不会说话。我的小侄女在隔壁和别的小朋友玩,她只是呆板地看着,从不参与。她的父母急了,带她去医院。我听说,她刚刚检查出来,得了自闭症。

小朋友长得挺漂亮的,这样的年纪,该是天真的、快乐的,上学路上,该有她的身影!

几天后,媚姐来我们村走访调查各个类别的0至7周岁的残疾儿童的情况及需求,为精准开展残疾儿童康复训练、康复救助打下基础。她顺路经过,就来我家向我打听,我就把她带到小朋友的家。

小朋友的爸爸妈妈去了村里的合作社干活,家里只有她和爷爷奶奶。她坐在那里,就是几天前我见到她时坐的那个位置,对我们的到来置若罔闻,正在丁着从屋外悄悄爬进来的阳光。她的奶奶招呼我们坐下,问明来意,便打电话把她的爸爸妈妈叫了回来。媚姐在等待的时候,尝试来到她的身边,带着笑,亲切地跟她打招呼,她却始终丁着从屋外悄悄爬进来的阳光,不做回应。

媚姐收敛笑容,沉重地对她的爸爸妈妈说:“小朋友的情况不能再拖下去了,要及时去做康复训练。”

“去那里做?”她的爸爸妈妈也急。

“特殊学校。”媚姐说。

她的爸爸妈妈听说有康复的途径,先是一喜,然后担心起学费的问题。他们的经济条件本来就不好,小朋友的爷爷去年也病了,中风,现在瘫痪在床,用了不少钱,还要继续吃药。

媚姐说:“你们不用担心学费的问题,这个纳入残疾人的保障,残联有补贴。”

又是一年的秋天。

星期六,媚姐来看望小朋友,我跟在身边。小朋友的爸爸去了村里的合作社干活,妈妈在家。她已经会说话了,在妈妈的教导下,叫了我和媚姐一句“叔叔,阿姨”。她正在画画,画一只小鸡。她的妈妈对媚姐说,她已经康复了,今年九月,上正常的幼儿园了。

媚姐很高兴,阳光悄悄地从屋外爬了进来,屋里一片光明。

我和媚姐要走了,小朋友和她的妈妈送了出来。路边种了一片野菊花,都开了,就像太阳般一圈又一圈地向外伸展光线,绽放金黄的笑容。小朋友跑了过去,摘了三朵,一朵给自己,一朵给妈妈,一朵给了媚姐。媚姐接过野菊花,就像太阳给了她一样,笑得更灿烂了。

2019年冬,县残联在康复中心开展盲人定向行走的培训。媚姐是这次培训的负责人,她叫我来做志愿者。

那天早上,我提前半个小时签到。

到了九点上课的时候,媚姐清点盲人人数,还有一个没到。她找到那个盲人家属的电话,拨打过去。那个盲人家属临时有事,不能送他过来了。

媚姐决定去接那个盲人。她强调,盲人学习定向行走的重要。她说,盲人多数自卑,没有勇气走出家门,学会定向行走,可以让盲人战胜自我,大胆溶入社会,从而养成自强、自信的良好心理素质。

媚姐拒绝同事和普惠社工志愿者的帮助,她去过那个盲人的家,轻车熟路,很快就能把人接来。她叫大家先上课,便风风火火地骑上摩托车,出去了。

第一节课是在教室上的,老师教的是如何落座和寻找失落物。

半个小时后,我听到外面轰隆隆的摩托车声,应该是媚姐回来了。我和一个志愿者走了出去,果然是媚姐回来了。

媚姐双脚支地,车后面坐着一个大叔。我和志愿者走了过去,一人扶住大叔的一条手臂,帮助他下车。大叔的双手紧紧抓住车身,小心翼翼地把左脚探到地上,才放心地松开双手。

媚姐架好车,摘下头盔,甩开贴在脸上的头发,呵了口气,用力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双手。我对她说:“早上这么冷,怎么开摩托车也不戴手套?”

“刚才走得急,忘了在教室。”媚姐回答了我一句,然后对被我和志愿者搀扶下车的大叔说,“大叔,冷不冷?”

大叔摇头说:“不冷……不冷,穿够了衣服。”

媚姐说:“大叔,来到了这里,就当是自己的家。”

媚姐跟大叔说话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笑。大叔僵硬的表情,慢慢舒展了开来。

康复中心的院子里种了几棵三角梅。这时,梅花也笑了,就像一朵朵劈啪燃烧的火焰,温暖人的身心。

第二节课是了解和使用盲杖。参加培训的盲人一共三十个,从教室移步到了外面的操场,排成三队。

自由活动的时候,媚姐拿出眼罩,发给在场的盲人家属和志愿者。她说,发眼罩给大家,目的是让大家体验一下盲人的生活,加深了解盲人的艰辛不易,从而更加关心盲人,多为盲人做点事。

媚姐显得很严肃,当先戴上眼罩,走在大家的前面。我能看到一些,也想好好体验一下,于是也戴上了眼罩。这就是盲人的世界,没有光,没有色彩,只有黑暗。走了几步,我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我开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担心碰到人和障碍物。

经过这次体验,我发现,大家对待盲人更用心了。媚姐的脸上,又绽开了笑容。

时间飞逝,季节更替,媚姐的事业持续着,一年又一年,她的笑烙印在每个残疾人的内心深处。我不禁拿她的笑跟花朵比较?都一样,因为热爱而绽放。的确,每个季节都有花朵绽放,因为它们热爱这个世界,愿意为这个世界付出。也是因为有了这些付出,世界才会变得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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