楸

老家大门北侧有一处被土墙封闭的角落，几代人都叫它“巷巷”（hàng）。巷巷外面是一条蜿蜒的坡路，沿坡而上通往塬面，顺坡而下与一处叫庙坬的山地连接，坡路绕门串户，俗称后庄弯弯。全弯弯坐落着十多户人家，谁的出入都须经过这段坡路，也都得经过我家门前的巷巷。

巷巷里长着一棵楸树，是父亲小时候手栽。根据父亲在世的年龄我约莫估计楸树的年轮距今80载有余。儿时记忆中，村子周围的破窑烂洞、断山残豁乃至废井乱坟，没一处能阻挡我的脚步，唯独门前的巷巷未曾涉足。楸树高出巷巷许多，到了夏天，硕大茂密的树冠宛如一把巨伞笼罩着巷巷的上空，无数的枝桠上点缀着无数的花叶，风动枝摇，掩映着坡路与行人。楸树的枝杈间夹着一个背篓大小的鹊巢，一年四季，人有多忙，栖息在楸树上的喜鹊就有多忙，我和小伙伴多次有过攀爬掏蛋的念头，只因封闭的巷巷守护着楸树，也保护了鹊巢，攀爬不容易做到。

据我所知，喜鹊栖息楸树多年，它们并没有禀报过多少喜，反倒是悲较之于喜来得频仍、也来得猝不及防，小到鹊儿叼走鸡蛋甚至啄死小鸡，大到族人生离死别，每有鹊儿啄死小鸡的事件发生，我就产生捣毁鹊巢的冲动，可碍于鹊儿是报喜鸟也是神鸟不可随意糟蹋的告诫，不敢轻举妄动，最多就是纠集小伙伴用弹弓瞄射几粒石子上去算是报复，却撼动不了它。

楸树亦称“楸”，其材纹理通直，花纹美观，质底坚韧致密，用途广泛，是普通人家制作家具的上等选材。每年五、六月间楸树淡红色的花朵撒落在坡路上，孩子们捡起来吮吸一下略带甜意的花托，唇边往往沾满泥土和花瓣。三伏天，年龄稍大点的孩子穿着裤衩，小点的都光着屁股，常常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楸荫下刨土乱画，游戏玩耍，困顿了便躺在地上看天、看树、看飞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堂哥路过也想坐下歇脚纳凉，却找不出一点属于他的空地，于是揪一束路边茅草在一个孩子屁股上挠起来，并恐吓说：“快起来，蚰蜒钻进去了。”吓得孩子一咕噜爬起来，瞬间就腾出一个缺口，堂哥乘机摘下草帽垫在屁股下面，顺手捋下额头上的汗珠用力朝着孩子们摔去。

上世纪60代末70年代初，全国掀起“一人一猪、一亩一猪”的养猪高潮，庄前屋后地积局促的人家没有搭设猪圈的条件，只好将厕所进行简单地改造用作猪圈，人猪共享。这样一来，人入厕，猪无比高兴，人却十分难堪。在人们对厕所需求胜过现在对楼房需求的急迫情况下，叔父将门前的巷巷改作厕所，从此我出入巷巷就如同出入家门一样随便。一个冬天的晚上，北风呼号，明月当空，一个人蹲在巷巷的茅坑上，无人惊扰，静听寒风吹过楸枝时的呜呜声，几多神怡又几多伤怀。起来后，拍一拍粗糙的楸身，问一声：我的长辈，你冷吗？

1970年代初，地区行署来了一位姓魏的包队干部在我家居住，他责备似地对父亲说“为啥不把巷巷的楸树伐掉请匠人做一张像样的桌子呢？”父亲笑着说：“还正在长呢，伐了可惜。”父亲也说了心里话，我记得，读小学时家里就没有一张供我写字的书桌，父亲用木棍和铁钉做了一个架子，架子上面用木棍加密，然后在木棍上铺些砖块，再用水泥砂浆粉刷砖面，一张简易的桌子告成，这张桌子陪伴我读完小学和初中。我还记得，家里没有一块成形的木头做炕眼门，大伯送了一个废旧的木桶底才封存了灰烬的余热。贫困既可以考验一个人承受贫困的能力，也可以检验这个人惜物克艰的能力，这是我从父亲身上察觉到的，尽管家境窘迫，但父亲从未打过楸树的主意。父亲去逝前，母亲有过砍伐楸树为他作棺木的念头，我也认为这是楸树最好的归宿，可父亲表示了不同意。

目睹着眼前挺拔的楸树，我钦服于父亲的明智，他知道：与其埋在泥土里沉沦，不如使其在天地间寄情。

近年来，生活在后庄弯弯的本家户族全都搬走了，弟弟最后一个搬离距今也有10多年了。每次回老家总会习惯性地沿坡走走看看，整个弯弯一片凄清，路静人空，冷院闲风。楸下的枯枝落叶堆了一层又一层，无人清扫；楸上的鹊巢不见了，鹊儿也不见了，是鹊儿承受不了家园的冷清搬家了？还是被人捣毁了？还是遭遇风灾巢覆鹊亡了？不得而知。             

此时此地，我既看得见水，也望得见山，呼吸着故乡的空气，可心里还隐隐有一种说不清的纠结与惆怅，这是乡愁吗？我记起了小时候的歌谣：“大青山顶盖房子还嫌低，我坐在哥哥你身边还想你……”这也许就是一个人为什么身处故乡、却依然思念故乡最古老的缘起。

说起乡愁，有人说乡愁是城里人的事，乡下人哪来的乡愁？愁什么？其实没那么绝对，也没那么轻率。生活在茅椽蓬牖里的乡下人也有自己的乡愁，我回到老家瞅着楸出神、看着山出神、转着墙出神、望着远处的烽火台出神，以至于：“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出自屈原《九章》）。”

这树、这墙、这沟、这土台……是一处处闪耀在风雪夜归的先辈们心中璀璨的坐标，比太阳还鲜明，比月亮还熟悉，比北斗还可靠。现而今，祖辈何在？父辈何在？于此，我把心头这无奈的追问归属于乡愁的范畴。

按照楸的寿命一般在八百年的说法，巷巷里的楸至少还应该再活七百年，七百年后一切都成啥模样，谁能忍心去想？

谁想谁孤独，剩下的便是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