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是晚唐诗人李商隐的七律《锦瑟》。据说,李商隐本人对这首诗作非常看重,将其列为自己诗集的篇首。
关于《锦瑟》,历代评论家都有感于它的难解,所谓难解,不是难在字、词层面,而是难在作者写这首诗的缘起是什么,《锦瑟》究竟因何而鸣?它暗含着诗人内心的什么情结?对此,一千多年来曾引起了学界的诸多猜测、假设与考证。北宋史学家刘攽在《中山诗话》中说,“李商隐的《锦瑟》,人们都不明白其中的意思。(锦瑟)可能就是令狐楚家中一个青衣的名字。”然而,北宋末期举子黄朝英在他的《靖康缃素杂记》中反驳道:“义山的《锦瑟》,山谷道人(即黄庭坚)在读它时,也很不明白其意思,于是去问苏东坡。苏东坡说:‘瑟是一种乐器,它有五十根弦、五十个柱,弹奏时能按照适、怨、清、和的声调发音’,诗中的‘庄生晓梦迷蝴蝶’属适调;‘望帝春心托杜鹃’属怨调;‘沧海月明珠有泪’属清调;‘蓝田日暖玉生烟’属和调;用音律来完成一篇诗作,这在诗史上确实称得上‘瑰迈奇古’,是可信的。刘贡父(即刘攽)在《中山诗话》中把锦瑟当做令狐楚青衣爱姬的名字来解释,还说义山写锦瑟有一种寄托隐含的意思在里面,这是错误的理解。”清代学者朱鹤龄在《李义山诗笺注》中也说,“根据义山《房中曲》中的诗句‘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这和《锦瑟》的寓意基本相同。全诗以锦瑟起兴,但不是专意咏瑟的。”比朱鹤龄晚点的清代诗人朱彝尊则认为“《锦瑟》是一首悼亡诗,诗人所要表达的意思是悼念已死去的、曾乐于弹瑟的妻子王晏媄。诗人睹物思人,借瑟起兴,瑟本来有二十五根弦,弦断则成五十根了,这就是诗中所说的‘无端’,用来表达断弦的意思。”凡此种种,莫衷一是。
一篇《锦瑟》就如此解人难吗?
二
上述说法都合情由,但似乎又都有以偏概全之嫌。鉴于诗作一般都是诗人随感而发,即兴赋就,想象空间大,倘对作者所要表达的东西进行确凿的实证,往往会云里雾里。故此,人们常常从诗作背景上去查考索解。李商隐的诗在表现上比较隐晦,好多诗作都冠之以“无题”,且在内容上擅于引入典故,这些都会给读者造成理解上难度,同时也就留下了很大的索解空间,本文以李商隐的生命轨迹为线索,浅析《锦瑟》所隐含的寓意,也是对一千一百年前一位落魄才子的纪念。
李商隐(公元813?—858年),字义山,又称李义山,号玉溪生、樊南生,晚唐著名诗人。祖籍怀州河内(今河南省沁阳市),生于河南荥阳(今郑州荥阳),其高祖、曾祖、祖父与父亲四代人都做过县令、县尉和州郡太守的幕僚。李商隐三岁时,父亲被罢免嘉县县令后在浙江一带的幕府任幕僚。李商隐随父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九岁时,父亲病故,李商隐回祖籍安葬父亲后携母移居洛阳。这期间,李商隐以替人抄写文书为业,幼小的心灵深切感受到了生活的艰辛,为能走上仕途他不得不发奋读书。他的一位擅长古文的堂叔非常看重这位侄子,经过其精心教诲和自己的刻苦用功,学识长进很快,16岁便著述《才论》和《圣论》,博得天平军节度令狐楚的赏识,被纳为幕僚。令狐楚既是一位政治家,同时也是一位文学家、诗人,是骈文写作的高手,有“每一篇成,人皆传讽”的读者气场,李商隐跟令狐楚学会了骈文写作,这为他以后参加科举考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令狐楚的资助下,李商隐曾两次进京应试均告落第,于公元836年去玉阳山学道,一年后,再次赴京应试,终于及第,时年二十五岁。公元837年令狐楚不幸病逝,李商隐仕途受阻,他只得另寻出路,就在他帮助料理完令狐楚丧事后的公元838年,有幸找到了一位新的主子——时任泾源(今甘肃泾川县以北)的节度使王茂元,被王收为幕僚,李商隐的才华得到了王元茂的赏识,便把自己的女儿王晏媄许配于他,这应该是李商隐在仕途上迎来的第二抹霞光。岂料,正是这桩婚事将他拖入了“牛李党争”的政治漩涡。
三
“牛李党争”是唐宪宗元和年间统治集团内部矛盾引发的派系斗争的延续,其波及面之大、持续时间之长、对统治集团触动之深在中国历史上罕见,就连唐文宗都发出“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的感叹。
“牛党”是指以牛僧孺(今甘肃灵台人)、李宗闵(唐高祖第十三子李元懿之后)为首的官僚集团;“李党”是指以李德裕(今河北赞皇县人)为首的官僚集团。“牛党”大多是科举出身,属于庶族地主,他们门第卑微,只能靠寒窗苦读考取进士获得官职;“李党”大多出身世家,他们门第显赫,往往靠先祖的高官地位进人官场,称为“门荫”。表面上看,“牛李党争”似乎是庶族官僚与士族官僚之间的权力斗争,实际上是两党之间不可调和的政治主张的截然对立,其核心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朝廷通过什么途径来选拔官员。“牛党”大多属科举出身,主张通过科举取士,“李党”大多属门荫出身,主张门荫入仕;二是如何对待藩镇。“李党”主张对藩镇武力用兵,强化中央权威,“牛党”则主张安抚妥协,姑息迁就。政见上的巨大分歧加之作为举人的牛僧孺、李宗闵在制举策论中批评过当朝宰相李吉甫(李德裕的父亲)的政治主张这一前因,两党成员之间的个人恩怨也随之加深,常常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各执一词,一旦大权在握,就相互排挤打压。唐穆宗长庆年间(公元821—824年)牛僧孺做宰相时把李德裕排挤出朝廷,唐武宗会昌年间(公元841—846年)李德裕做宰相时又把牛僧孺、李宗闵流放到南方。武宗死后,宣宗李忱即位,“牛党”成员白敏中(今陕西渭南人)做了宰相,“牛党”成员得到重用,“李党”成员又遭罢斥,李德裕本人也贬谪荆南等地。公元849年冬,李德裕以崖州司户参军的身份在贬所病死,长达四十余年的“牛李党争”因当事人的死去才渐渐收锣罢鼓。
之所以交代这场党派斗争的来龙去脉,是和本文的主人公身世沉浮有关。当时,身为泾源节度使的王茂元与李德裕交好,自然被“牛党”视为“李党”成员,而令狐楚父子属于“牛党”,因此,李商隐做了王茂元的女婿就被“牛党”解读为对尸骨未寒的恩师令狐楚的背叛。
四
在唐代,取得进士资格一般并不会立即授予官职,还需要再通过吏部举行的授官考试。公元838年春天,李商隐应官试,结果在复审中被除名。不甘心于仕途的李商隐于公元839年春天再次参加吏部的授官考试,这次终于通过,被朝廷授予秘书省校书郎职位。没过多久,又调任弘农(今河南灵宝县北)县尉。李商隐在弘农任职期间很不顺心,在一些事务的处理上常常引起他的上司孙简(今山东聊城东昌府区沙镇人)的不满和责难,李商隐视为屈辱,欲以请长假的方式辞职。就在此前夕,孙简离任,在新接任的观察处置使姚合的百般劝慰下,才勉强留了下来,李商隐原本就对县蔚这个官位不感兴趣,最终于公元840年辞去了弘农县尉。
公关841年,李商隐又回到秘书省任职(通过什么方式回去的,无从考证),这一次,他的职位比从前的“校书郎”还低。就在这时,宰相李德裕得到了武宗充分的信任,获取了全权处理朝政事务的大权,这对李商隐来说无疑是个好兆头。正当他踌躇满志的时候,命运似乎又与他开了一个大玩笑。公元842年李商隐母亲去世,次年其岳父王茂元又在讨伐藩镇叛乱时病逝,迫使他离职回家度过三年的守制期。这三年,恰好是李德裕权力充分施展的黄金时期,也是年届而立的李商隐不得不放弃跻身权力阶层的三年。公元845年,李商隐守制期满,重新回到秘书省。此时,武宗与宰相李德裕的合作机缘已经到了晚期。唐宣宗即位后,武宗时代的大部分政策都遭到质疑甚至废弃,尤其对李德裕操纵朝纲宣宗深表不满,曾经权倾一时的宰相李德裕终被罢官,其追随者也被迅速地排挤出权力中心。在宣宗的支持下,以白敏中为首的“牛党”新势力把持了朝政,被视为投靠李德裕、又有背叛恩师之恶行的李商隐是不可能分享“牛党”的胜利果实,但是,李商隐不认为这是自己仕途的末路,仍然倾心于在幕府游历中消耗自己的政治热情。公元847年,身为谏议大夫、又积极支持过李德裕政治主张的郑亚(今河南荥阳人)也因李德裕罢相而被贬为桂管都防御经略使。临行前,郑亚邀请李商隐赴桂林任幕僚,他欣然接受南下。在桂林任职不到一年,李德裕又被朝廷放逐潮州,郑亚也同时被贬为循州刺史,这次,李商隐未能随行,于848年秋孤身返回长安。无奈之下,他只好给故友令狐绹写信,一面表示谢罪,一面寻求其帮助,遭绹拒绝。后来受武宁军节度使卢弘正之邀前往徐州任幕僚,卢既赏识李商隐的才华,也同情他的际遇,这也被李商隐认作自己仕途上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巧的是,李商隐跟随卢弘正仅一年多时间,卢就病死。“屋漏偏逢连夜雨,”公元852年春夏之交,李商隐的妻子王晏媄病死,这对李商隐的打击不可谓之不大,为了活着、为了挽回生命中最后的尊严,是年秋,李商隐又赶赴四川,投奔刚刚出任西川节度使的柳仲郢(今陕西耀县人)麾下任参军。在柳仲郢幕府生活的四年间,李商隐对佛教产生了很大兴趣,与当地僧人交往,并捐钱刊印佛经,甚至有过出家为僧的念头。公元855年柳仲郢回京任盐铁运使,出于照顾,他给李商隐安排了一个盐铁推官的职位,李商隐就在这个职位上度过了仕途的黄昏。至此,他也无心、无望、更无力继续在仕途上奔波,任盐铁推官两年多便卸任回家。公元859年秋冬,李商隐在穷困潦倒中病故于家乡沁阳,时年46岁,这就是晚唐著名诗人李商隐悲催的一生。
五
好了,有了前面的这些铺垫,让我们再回到《锦瑟》中来。《锦瑟》这首诗大约作于唐宣宗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也就是诗人离世的前一年,应该属于诗人的绝笔(有待考证)。至此,我们就不难明白李商隐为什么要写《锦瑟》。可以想见,回家后的李商隐必然处于贫病交加的境况,病中的李商隐回想起自己一生的经历,心中的感慨何止万千?一生的艰辛、一生的期待、一生的追求、一生对被理解的渴望全都浓缩在沁阳的一间小屋里,自己行将就木,这个时候最完美、最恰切的遗言也许只有《锦瑟》了。那么,诗人为什么不寄情予它物(譬如琵琶、古筝、天琴之类)而偏借用锦瑟呢?这就应该肯定历代学人对《锦瑟》寓意的推断与猜测,有了他们的指引,我仿佛听到了一千年一百多年前来自河南沁阳王庄一处屋宅里一位老者的思叹。诗人在《锦瑟》构思过程中,思想感情至少在三个层面得到了强化。
第一个层面:包括自己已故的妻子、令狐家的青衣女子在内,平生所有相识相逢相亲相爱过的女子,叫锦瑟的也罢,不叫锦瑟的也罢,长于弹琴的也罢,擅于鼓瑟的也罢,对她们,都报以由衷地爱念;
第二个层面:自己年近五十,这和锦瑟的五十根弦一样,在时断时续中把一生的悲欢弹尽。
第三个层面:既入世、又出世的生命表现,使得他很孤独、很疲惫、也很不自信,但诗人对自己生命品质不存怀疑,并作了一番自我鉴定:《锦瑟》里引入“庄周梦蝶”这一千古流传的典故,表达作者人生追求中的快慰和追求后的迷茫;引入“望帝春心”、“沧海珍珠”、“蓝田玉生烟”等典故,表达自己品性高洁、怀才不遇的内心伤悲。
在那场残酷的“朋党”斗争中,自己并没有明确的政治倾向,无论是“牛党”得势或“李党”得势,自己始终处在权力核心的边缘,甚至根本就未曾靠边,却遍体鳞伤。在别人看来,自己背叛恩师、又是一个今天投靠这个明天又投靠那个的势利小人,其实这都是穷途迷茫时的被动选择,而且每次选择都未能摆脱寄人篱下的境遇,生命品质苍天可鉴!
以上三个层面的综合发酵,促使《锦瑟》疾走笔端,心中郁闷纵情倾泻:
锦瑟啊!锦瑟!你为什么偏偏有五十根弦呢?你的每一根发出的声音都使我想起了逝去的青春年华。
往事如烟,难以追寻,就象当年庄周在梦中一样,不知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又好象古代蜀国的君主望帝,国亡身死化为杜鹃,满腔悲恨、一世清白只能寄托在一声声吐血的啼鸣声中了。
明月朗照,大海中鲛人悲伤哭泣的泪水滚落,变成圆润的珍珠,几多孤独,几多伤怀;埋藏在蓝田山里的美玉,在烈日的暴晒下,升腾起缕缕轻烟,不甘寂寞,不甘尘埋
曾经的欣喜与悲伤,不只是我现在才来追忆,即就是在当时也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了。
由此看来,将《锦瑟》理解为诗人垂暮之年感伤身世的自述,即对逝去年华中历历往事的追忆,也许比较恰当。
纵观李商隐的一生,尽管在仕途上寻寻觅觅三十多年,然其权力最大、职务最高时,也不过就是秘书省正九品级的校书郎和县尉,这两个官职还是朝廷正式任命的,此后一直是自谋职业,在各官僚幕府门下出入。可是,就是这样一位官阶最低、权力最小、俸禄最少的贫寒诗人却留给了后来人无尽的怀念、猜测、索解与考证。显然,牵动人们心绪的不在其官位,而在其诗文,倘若李商隐没有为我们留下诸如《锦瑟》等脍炙人口的诗文,李商隐的名字早就尘封于一千一百多年前那个秋风寒夜;同时,也正是诗人李商隐,才使曾经呼风唤雨的帝王将相走进人们的记忆,这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未曾想到。
本文写作过程中参考了下列资料:
1、《中国通史简编》(1950年11月上海初版)
2、《陇原物化》(1988年人民日报社出版社)
3、《唐诗故事第三集》(1981年地质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