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长的身材,清癯的脸庞,浓黑的眉毛,额发微微上卷,眼眶深陷,眼神呈现出精神的疲惫;一身宽大的蓝色衣裳掩饰了瘦弱的躯体,肩上挎着装有笔墨印章的棕色背包标志着活着的意义。他正缓缓地、笑眯眯地迎面走来。他,就是我的弟弟亚中,他大病在身。
前年春天,弟弟在医院做检查时发现肝部肿瘤,在大夫的建议下随即又进行了复查,确诊为恶性肿瘤晚期。通过大夫问诊的语气他对自己的病情产生了怀疑而潸然泪下,他预感到了不祥。我在场的妻子也情绪失控,悲切地说:“我兄弟可怜的,妻子去世刚过三年,他又这样了。”此后的日子里,我们就随他病情在入院与出院中辗转,可还是没能挽留住他的生命,终于2020年8月21日因肝病去世,时年55岁。
白先勇在悼念挚友王国祥《树犹如此》一文中说:“自己亦尽了所有力量,去回护他的病体,却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滴耗尽,终至一筹莫展。我一向相信人定胜天,常常逆数而行,然而人力毕竟不敌天命,人生大限,无人能破。”这话仿佛是白先勇先生替我说的,实在戳心。
弟弟命运多舛,出生三个多月就意外地被煤油灯烧坏手指,可怜的小生命在襁褓中就承受了不可承受之痛。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慢慢地感到了来自肢体残缺的自卑:和别人一起吃饭,很不习惯地用左手操筷;炎热的夏天,总不肯脱去外衣穿上短袖;与别人一起干活,右手经常戴着护套;遇到熟人握手,往往别扭地伸出左手……这一切都是为了掩盖无法言说的自卑。就这样,伤残的手指陪伴弟弟度过了有失尊严的40多个春秋。我曾当面指责他过于爱面子、甚至虚伪,对于我的指责,他一声不吭,顶多只看我一眼。后来我意识到,我的粗蛮是对他的伤害,是对他几十年来信任我、期待我的断然背叛。在这个世界上、也在他有生之年,他兴许把被理解、被尊重的渴望全都寄托于我,然而,我辜负了他。
我比弟弟长两岁,上小学前,我们兄弟俩的主要任务就是出山拾羊粪豆换取生产队工分。为了工分,我们一年四季陪伴着队里的羊群,羊群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大风把山草吹老,把千门万户吹彻,顺便也把天上太阳吹淡,可从来没有把我们兄弟拾羊粪豆的意志吹散。那时候,弟弟年龄尚小,还没有意识到伤残的手指会成为他心灵的暗礁。蓝蓝的天空,起伏的山峦,蠕动的羊群乃至黑溜溜的羊粪豆,这些都没有伤害他的自尊,反倒滋养了生命的强势生长,一双小手始终那么自信、那么利索、那么高效。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弟弟离开羊群融入集体生产劳动,开始了与大人们同工同酬的年月。那时,他只不过十三、四岁,早起晚归,打夯筑堤,干着和大人们一样的活,也挣到了和大人一样多的工分。包产到户后,弟弟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种庄稼、务烤烟、打柴禾、修庄院,为了使我能安心上学,他无怨无悔地承担着一切。
陕西的麦子比陇东这边黄得早,每年端午节前后村子里一帮青壮年纷纷下陕西“赶场”,俗称“麦客”。有一年弟弟也随去,他骑着自行车赶到几百里外的陕西礼泉,炎热的天气加之八百里秦川肥沃的土壤和灌溉条件,小麦长得饱满厚实,一个麦客从早到晚收一亩左右麦子,挣30多元钱就算得上“亡命徒”了,为了多挣钱,弟弟累得连饭都不想吃,和他一同赶场回来的人对母亲说:娃年龄尚小,赶场是撑不住的,以后别去了,会挣死的。
弟弟与我相伴半个世纪,要说也够漫长。五十多年来,他的生命中不能没有我,我的生命中不能少了他,如此兄弟一场,我很知足。
在对待死亡这一人生重大考验面前,弟弟是达观的,他知道年迈的母亲经受不了老年丧子的打击,每次见到母亲总面带微笑,若无其事。直到最后一次见到流泪的母亲时说:“妈,(我死了)你不要哭,你哭,我不高兴。”
关于弟弟的病情,我从来没有和他进行过正面交谈,主要是不愿意刺激他的情绪,在弟弟而言,他也尽量克制自己,不愿意给我造成过大的思想压力。他最放心不下的事有两件,一是母亲年龄大了,精神上承受不了;二是家庭困难,生怕在自己的后事处理上给原本困难的家庭雪上加霜。为了减轻他的思想顾虑,在他去世的前几天,我和他进行了直面交谈,其时,秋叶飘零,冷雨敲窗。他说:“迟早会有这一天。现在病成这个样子,我实在不愿受这种折磨,很向往一处冰凉的洞穴,在那里听不到任何声音,静静地睡去。”我也着意谈到他的后事,就一般而言,作为亲属是不会当着病人的面提及的,可我转念又想,站在一个普通农民的角度,他或许有自己临终时最低、也是最后的索求,于是我就直白地告诉他:“关于你的后事,我也有过考虑,这方面不用你多想,也无须为丧葬花销忧虑,咱们是埋人,不是埋钱,再说也花费不了多少,我会妥当安排。”他听后,也简短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不请宾,不家祭,墓地选在山上,不要占用塬面耕地;不要为我佩麻戴孝、哭鼻抹泪……这些对死人没任何意义。一句话,越简单越好,埋在土里就行了。”这是一个普通农民的最后索求与嘱托,我暗自呐罕。
弟弟有遗憾,但他遗憾的不是自然生命的收场,而是艺术生命的终结。他自小喜欢书法,几十年来对书法艺术的追求情志不怠,他曾法帖赵孟頫行楷,对镇原书法前辈邓博五、蒋玉书的艺术造诣情有独钟。他曾对我讲,学书法必先从正规的行楷学起,作为一个想写好汉字的人,对每一个字都必先“恭”而后“工”,意即练书法必先怀着对汉字无比恭敬的心态,然后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去书写,不经过这个环节的刻苦学习,书法艺术的灵魂难以捕捉到,写出来的字很可能是“崽怪”。经过多年琢磨与苦练,他的一手楷书写得比较漂亮,曾受托为很多书法爱好者写堂幅、条幅、屏条、横披、对联等,为无数逝者书写碑志,赢得赞叹。他也许预感到大限将至,分别给我和母亲写了一副扇面说“留作纪念,”弟弟的话母亲没听懂,我听懂了。他曾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我的字了,这些年我的行楷刚练出了眉目,写出了个性,也得到有认可,但是,咱人不行了!”我听到这话心里确实不好受,我想,作为一个靠种粮换钱的农民,在捉襟见肘的经济条件下,能挤出点钱买笔墨纸砚,利用农闲时间苦苦探寻书法艺术,并把这份执着与追求置于金钱、生命之上,是可贵的。
弟弟的另一个喜好是弦乐演奏,尤其是对板胡二胡的理解与操弄。迫于经济上的窘迫,他没有闲钱购置这些弦乐就自己制作,除了琴弦是买的外,诸如壳子、杆子、弦轴、腰码、弓子、底托等全是他刀刻斧凿地用手工做出来的。他没受过任何专业训练,未曾投师,亦无人授业,一个曲目只要试听过两三遍,演奏就能独自完成。他曾多年为远近社火队表演伴奏,也多次参加市、县民间社火调演,我暗自赞叹弟弟的奇巧与天赋。作为一个农民,有着对精神生活的不懈追求,有着对文化艺术的满腔热情,倘论人品,应该坏不到哪儿去。他读书不多,一生和土地相依,但他没有把自己的生命定格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喝拉撒、繁衍后代的简单流程上,他试图超越这个层面,他做到了。吾爱吾弟不仅仅因为我和他有手足之情,我更看重的是他对生命意义的理解和追求。他身上蕴藏着天然的文化基因,并不失时机、锲而不舍地把它激活、舒展、发挥,他借助正在萌动着的艺术手段诠释了生命的意义和乐趣。他学书法不图名、也不图利,他就想踏踏实实地把字写好,写出自己对书法的理解与格调。为了促使他在艺术道路上虚心前行,我从精神上对他鼓励过,物质上帮助过,但绝没有恭维过、美化过。我曾戏谑他:“你顶多是一个农民书法爱好者,离所谓的‘家’还差十万八千里,”他笑而不答,他不愿、也没有本钱宣传自己、包装自己,名利对他诱惑不大,也与其保持了一定距离,他压根儿没有书法造假、造势、甚至造孽的目的与能力,他只想把自己的喜爱释放到极致。他努力了!我之所以不惜言词为他深爱的书法说这么多,因为他毕竟为之勤奋了数十载,正值盛年,却于无奈中掷笔归去,从事过这个行道的人深知其中的不容易,确实可惜了!我和侄儿在整理他遗存的大把笔管时,不由得泪落笔帘。
弟弟去世后,亲友为他撰写的挽联比较贴切地概括了他的一生:
崎岖一生,夷然一心,立身唯系黄土情。
音弦如昨,翰墨如新,天涯何处觅斯人?
斯人已去,翰墨如新!
亲爱的弟弟,再没有比白纸黑字更过硬、更持久的证据证明你曾有缘于这个世界,为兄为你写就的这些文字,如若有知,也应满足于你心之向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