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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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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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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往

 

瘦长的身材,清癯的脸庞,浓黑的眉毛,额发微微上卷,眼眶深陷,眼神呈现出精神的疲惫;一身宽大的蓝色衣裳掩饰了瘦弱的躯体,肩上挎着装有笔墨印章的棕色背包标志着活着的意义。他正缓缓地、笑眯眯地迎面走来。他,就是我的弟弟亚中他大病在身。

前年春天,弟弟在医院做检查时发现肝部肿瘤,在大夫的建议下随即又进行了复查,确诊为恶性肿瘤晚期。通过大夫问诊的语气对自己的病情产生了怀疑而潸然泪下,他预感到了不祥。我在场的妻子也情绪失控,悲切地说:我兄弟可怜的,妻子去世刚过三年,他又这样了。此后的日子里,我们就随他病情在入院与出院中辗转,可还是没能挽留住他的生命,终于2020821日因肝病去世,时年55岁。

白先勇在悼念挚友王国祥《树犹如此》一文中说:自己亦尽了所有力量,去回护他的病体,却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滴耗尽,终至一筹莫展。我一向相信人定胜天,常常逆数而行,然而人力毕竟不敌天命,人生大限,无人能破。这话仿佛是白先勇先生替我说的,实在戳心。

弟弟命运多舛,出生三个多月就意外地被煤油灯烧坏手指,可怜的小生命在襁褓中承受了不可承受之痛。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地感到了来自肢体残缺的自卑:和别人一起吃饭,很不习惯地用左手操筷;炎热的夏天,总不肯脱去外衣穿上短袖;与人一起干活,右手经常戴着套;遇到熟人握手往往别扭地伸出左手……这一切都是为了掩盖无法言说的自卑。就这样,伤残的手指陪伴弟弟度过了有失尊严的40多个春秋。我曾当面指责他过于爱面子、甚至虚伪对于我的指责,他一声不吭,顶多只看我一眼。后来我意识到,我的粗蛮是对他的伤害,是对他几十年来信任我、期待我的断然背叛在这个世界上也在他有生之年,他兴许把被理解、被尊重的渴望全都寄托于我,然而,我辜负了他。

我比弟弟长两岁上小学前,我们兄弟俩的主要任务就是出山拾羊粪豆换取生产队工分。为了工分,我们一年四季陪伴着队里的羊群,羊群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大风把山草吹,把千门万户吹顺便也天上太阳吹淡可从来没有把我们兄弟拾羊粪豆的意志吹散。那时候弟弟年龄尚小,没有意识到伤残的手指会成为心灵的暗礁蓝蓝的天空,起伏的山峦蠕动的羊群乃至溜溜的羊粪豆,这些都没有伤害他的自尊,反倒滋养了生命的强势生长,一双小手始终那么自信、那么利索、那么高效。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弟弟离开羊群融入集体生产劳动,开始了与大人们同工同酬的年月。那时,他只不过十三、四岁,早起晚归,打夯筑堤,干着和大人们一样的活,也挣到了和大人一样的工分。包产到户后,弟弟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种庄稼、务烤烟、打柴禾、修庄院,为了使我能安心上学,他无怨无悔地承担着一切

陕西的麦子比陇东这边黄得早,每年端午节前后村子里一帮青壮年纷纷下陕西“赶场”俗称“麦客”。有一年弟弟也他骑着自行车几百里外的陕西礼泉,炎热的天气加之八百里秦川肥沃的土壤和灌溉条件,小麦长得饱满厚实一个麦客从早到晚收一亩左右麦子30元钱就算得上“亡命徒”了为了多挣钱,弟弟累得连饭都不想吃,和他一赶场回来的人对母亲年龄尚小,赶场是撑不住的,以后别去了,会挣死的。

弟弟与我相伴半个世纪,要说也够漫长五十多年来,他的生命中不能没有我,我的生命中不能少了他,如此兄弟一场,我很知足。

在对待死亡这一人生重大考验面前,弟弟是达观的,他知道年迈的母亲经受不了老年丧子的打击,每次见到母亲总面带微笑,若无其事直到最后一次见到流泪的母亲时说:妈,(我死了)你不要哭,你哭,我不高兴。

关于弟弟的病情,我从来没有和他进行过正面交谈,主要是不愿意刺激他的情绪在弟弟而言,他也尽量克制自己,不愿意给我造成过大的思想压力。他最放心不下的事有两件,一是母亲年龄大了,精神上承受不了;二是家庭困难,生怕在自己的后事处理上给原本困难的家庭雪上加霜。为了减轻他的思想顾虑,在他去世的前几天,我进行了直面交其时,秋叶飘零,冷雨敲窗他说:迟早会有这一天。现在病成这个样子,我实在不愿受这种折磨,很向往一处冰凉的洞穴,在那里听不到任何声音,静静地睡去。我也着意谈到他的后事一般而言,作为亲属是不会当着病人的面提及我转念想,站在一个普通农民的角度,他或许有自己临终时最低、也是最后的索求,于是我就直白地告诉他:关于你的后事,我也有过考虑,这方面不用你多想,也无须为丧葬花销忧虑,咱们是埋人,不是埋钱,再说也花费不了多少,我妥当安排。他听后,也简短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不请宾,不家祭,墓地在山上,不要占用面耕不要为我佩麻戴孝、哭鼻抹泪……这些对死人没任何意义。一句话,越简单越好,埋在土里就行了。这是一个普通农民的最后索求与嘱托,我暗自呐罕。

弟弟遗憾但他遗憾的不是自然生命的收场,而是艺术生命的终结。他自小喜欢书法,几十年来对书法艺术的追求情志不怠,他曾法帖赵孟頫行楷,对镇原书法前辈邓博五、蒋玉书的艺术造诣情有独钟。他曾对我讲,学书法必先从正规的行楷学起,作为一个想写好汉字的人,对每一个字都必先而后,意即练书法必先怀着对汉字无比恭敬的心态,然后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去书写,不经过这个环节的刻苦学习,书法艺术的灵魂难以捕捉到,写出来的字很可能是崽怪。经过多年琢磨与苦练,他的一手楷书写得比较漂亮,受托为很多书爱好者写堂幅、条幅、屏条、横披、对联等,为无数逝者书写碑志,赢得赞叹。他也许预感到大限将至,分别给我和母亲写了一副扇面说留作纪念,弟弟的话母亲没听懂,我听懂了。他曾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我的字了,这些年我的行楷刚练出了眉目,写出了个性,也得到认可,但,咱人不行了!我听到这话心里确实不好受我想,作为一个靠种粮换钱的农民,在捉襟见肘的经济条件下,能挤出点钱买笔墨纸砚,利用农闲时间苦苦探寻书法艺术,并把这份执着与追求置于金钱、生命之上是可贵的。

弟弟的另一个喜好是弦乐演奏尤其是对板胡二胡的理解与操弄。迫于经济上的窘迫,他没有闲钱购置这些弦乐就自己制作除了琴弦是买的外,如壳子、杆子、弦轴、腰码、弓子、底托等全是他刀刻斧凿地用手工做出来的。他没受过任何专业训练,未曾投师,无人授业,一个曲目只要试听过两三遍,演奏就能独自完成他曾多年为远近社火队表演伴奏,也多次参加市、县民间社火调演,我暗自赞叹弟弟的奇巧与天赋。作为一个农民,有着对精神生活的不懈追求有着对文化艺术的满腔热情,倘论人品,应该坏不到哪去。他读书不多,一生和土地相依,但他没有把自己的生命定格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喝拉撒、繁衍后代的简单流程上,他试图超越这个层面,他做到了。吾爱吾弟不仅仅因为我和他有手足之情,我更看重的是他对生命意义的理解和追求。他身上蕴藏着天然的文化基因,并不失时机、锲而不舍地把它激活、舒展、发挥借助正在萌动着的艺术手段诠释了生命的意义和乐趣。他学书法不图名也不图利,他就想踏踏实实地把字写好,写出自己对书法的理解与格调。为了促使他在艺术道路上虚心前行,我从精神上对他鼓励过,物质上帮助过,但绝没有恭维过、美化过。我曾戏谑他:你顶多是一个农民书法爱好者,离所谓的还差十万八千里,他笑而不答他不愿、也没有本钱宣传自己、包装自己,名利对他诱惑不大,也与其保持了一定距离,他压根儿没有书法造假、造势、甚至造孽的目的与能力,他只想把自己的喜爱释放到极致。他努力了!我之所以不惜言词为他深爱的书法说这么多,因为他毕竟为之勤奋了数十载,正值盛年,却于无奈中掷笔归去,从事过这个行道的人深知其中的不容易,确实可惜了!我和侄儿在整理他遗存的大把笔管时,不由得泪落笔帘。

弟弟去世后,亲友为他撰写的挽联比较贴切地概括了的一生:

崎岖一生,夷然一心,立身唯系黄土情。

音弦如昨,翰墨如新,天涯何处觅斯人?

斯人已去,翰墨如新!

亲爱的弟弟,再没有比白纸黑字更过硬、更持久的证据证明你曾有缘于这个世界,为兄为你写就的这些文字,如若有知,也应满足于你心之向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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