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小院坐落在距今约二百多年前的一个打谷场上,这个时间区间是我从太祖父时代推算来的,应该是许崖窑有张姓人出现,打谷场就诞生。如此判断在情入理,误差不大,至于小院及小院里的屋宅,有故事却无历史,宛如一对新婚夫妻,有爱情却没有婚龄。
打谷场对于我和我对于打谷场同样重要,打谷场没有我就没有情节,我没有打谷场就没有童年。
春天,打谷场上除了大大小小的麦草垛外还算得上空旷,正适合孩子们捉迷藏,绕着麦草垛尽是转不完的圈,排除一个圈,迷有可能藏在另一个圈。或许,被你刚才排除过的圈又成了藏迷的地方,这时候启动听觉最好,脚步声最可靠,隐藏一个就能逮住一个。于是,哪里有笑声哪里就有“案情”。
后来啊,我就想:人生有些阶段,与其手忙脚乱,不如侧耳静听!
夏天,收割的麦子上场,接着便是一家紧随一家地打碾,一副碌碡在两头毛驴的奋力拼拉下缓缓滚动,不时发出吱吱宁宁的叫声。孩子们的乐趣则是在被碾得平展而又柔软的麦草上翻跟头,一头扎下去,双脚奋力后蹬,一个跟头就成功。难以承当的是在大人们鼓动下的连续翻动,当你翻到头昏眼花时,便失去了对翻动路径的心理把握,运动轨迹由圆周变成了直线,整个身子会位移出界而重重地摔在坚硬的白地上,这种情形常有也常残酷,全身摔得干疼,想哭却不能哭,因为这是在众人喝彩声中进行的。
后来啊,我就想:人生一旦遇到喝彩就要当心,如此气氛可能笼罩着有泪难哭的凶险!
秋天,收割的糜谷上场,人们将一捆一捆糜谷头对头搭成“人”字形的长垛,一家挨着一家等待风干,这是小秋作物传统的晾晒办法。可是,这一造型经过孩子们的慧眼开发,竟成了他们的“家”,一个个钻入糜谷垛,静候在自己的“家里”,躲避着秋天的风雨,也躲避着大人们寻呼的视线。
后来啊,我就想:家!你叩开人生的大门如此地早,人们对拥有你的萌动竟如此地自觉,你是人类走向自身健全温馨的驿站!
冬天,风雪上场,厚厚的积雪恢复了打谷场春天的空旷,寒冷的风勾引着千家万户的门帘,也勾引着孩子们迎风踏雪的天性。没有约定,没有呼应,一个个溜出家门,冲向白雪皑皑的打谷场。多数有鞋无袜,手套不曾奢想;双脚冻得彤红,布鞋顾犹不及;双手冻得紫青,袖筒不曾管用;雪地里的乐趣纷纷哄哄,狂奔乱跳是孩子天性的发泄,雪场上从无脚印到有脚印最后又到无脚印,一场厚而酥的雪被孩子们踩踏得薄而硬,踩踏过的积雪容易消融,二三天后打谷场里的积雪率先消失在冬的世界,被雪水浸润了的打谷场又集结了晚饭后闲聊的人们,孩子们也急于追回春天的故事。
后来啊,我就想:人类天性舒展的黄金期大都处在受意识支配不强烈的孩提时代!
打谷场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完成了它的使命,家家户户在各自的屋宅周围开辟了属于自家的打谷场,百年欢乐伴随着五谷十秸分撒到了许崖窑的各个角落,昔日的打谷场将要承载新的故事——我家的小院就此诞生。
小院对于我和我对于小院同样重要,小院没有我就没有深沉,我没有小院就没有对生命的思量。
从几何的角度看,小院坐落在打谷场上宛如一个圆内接正方形,圆边就是围墙,内接正方形便是我的屋宅了。二十多年来,围墙两拆三建,最早的围墙是父亲领着我和弟弟花了数月的工夫用素土夯打而成。那时候,我们兄弟年龄尚小,但打墙的积极性很高,没有人告诉我们“墙”的意义,可意念在暗示我们:要帮助父亲围拢一个“家”!
素土夯打的椽墙没有土坯墙周正,加之雨水浸淋,十多年后墙体局部坍塌。这时候,我们兄弟渐次长大,拆土墙,建土坯墙的时机到了,费力省钱正适合我的家境,这也是身患重病的父亲所作的最后筹划,于是,全家人花了一个月工夫实现了父亲破旧立新的设想。其实,土墙与土坯墙没有质的区别,只有劳动量的不同,土墙用木椽夹杆后壅黄土直接夯打,土坯墙必先打制土坯,待一摞一摞的土坯自然风干后,再一块一块地垒砌,然后用泥浆抹光墙面。如此繁重的劳动,一家人谁都没有怨言,那是要向父亲展示:我们有能力维持好这个家!
土坯墙没有砖墙坚固,也没有砖墙美观,加之暴雨冲刷,泥皮脱落,裸露着的土坯承受不住了,它们一块一块地出列抗议着,不愿再为整个团队作支撑,后来便一截一截地坍塌了。拆土坯墙建砖墙的时机到了,于是,在母亲的筹划下,弟弟拖着病体完成了砖墙的砌筑任务。
没有围墙就没有标准意义上的小院,有了小院而没有绿的点缀,小院就有失灵性。
父亲生前喜欢栽树,小院内外的大小空地全都被他的树霸占,只是数量可观,品种单调。院外,杨柳居多,楸树次之,梧桐少量,桑树个别;院内,松柏掩映,花草葱茏,修竹声声,果树殷殷。果树有梨、杏、桑、榆钱、山楂,每当橙红的山楂像玛瑙一样缀满枝丫,田垄间便咣当咣当地响起冬小麦开播的耧槌声。据我观察,多年来它们前呼后应从未爽约,于是有:山楂胖,耧槌晃,抑或耧棰晃,山楂胖,都一样确凿。
小院内外的大小树木我曾作过盘点,其总量在二百棵以上,万千枝叶每年夏春秋三个季节就为小院着绿添荫、摇风挡阳,尤其到了秋天,早晨起来一打开房门,即刻就能感到一股阴绿阴绿的气流铺面沾身。
小院情调密切地配合着主人的心愿。每逢周末,我和父亲不约而同地回家,叔父也不约而合地前来窜门。晚饭后,一家人习惯性地蹲在小院里聊天,我们谈论的话题很多,大到国际国内、社会人生,小到生死别离、家庭琐事,耳闻目睹加上合理想象,仿佛连小院空气都规范成有逻辑性地流动,对一些绕不过去的话题,我总会以儿子的立场说出一个朋友的看法,父子之间的相互尊重与沟通全在这个小院里完成。
父亲去世后小院在内容上有所删减,人文气象不比从前,小院寂寞了,我慨叹:一个生命的离去竟如此得彻底!
在为父亲送葬的日子里,我一直默诵着石宝庸先生的《一剪梅》:
柳垂青丝小叶黄,红也流香,绿也流香。
衔泥勤燕筑巢房,来也匆忙,去也匆忙。
啄水闲鸭唤醒塘,行也不惶,卧也不惶。
躬身老牛作耕床,想也和祥,做也和祥。
不知先生的一剪梅为谁绽放,可我总觉得与父亲和小院有关,引用在这里可能对先生有所不恭,但作品一经问世就再不属于作者本人,《一剪梅》也一样。
十年前,我们全家都来县城居住,留下了孤零零的小院,虽然一家人生活在了一起,但一想起小院,每个人心里都有说不出的伤感,最难堪的是秋高月朗抑或冬雪寒风之夜我对小院的思念和牵挂,第二天起床,必先给弟弟打一个电话:进院子里转一转看一看、把昨晚的落叶或积雪扫一扫吧!
近些年,在电话中常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形:
问:你在哪儿?
答:在家。
每当我如是回答后就心生疑虑:怎么?这儿难道是我的家?我的家不在这个钢筋水泥箍成的空洞里,它不配称我的家,它不过是我一家人临时歇脚的地方,打谷场上的那个小院才是我真正的家,才是我们终将安身的地方!
我曾和妻子开过这样的玩笑:
我说:我死后能埋在小院某个角落的大树下最好,不用棺木,让我的躯体直接触及树根,茂密的枝叶便是我不逝的心魂,我想继续为这个小院守护。
妻说:你想得美,那还不把人吓死?
我说:生前不做恶人,死后不做凶鬼,不必害怕。
以玩笑的形式来公开不便公开的内在,这是玩笑的长处。
从打谷场到小院,验证了我曾经对“人生的精神高地不在浮躁喧哗地带”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