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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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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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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打谷场到小院

 

我家小院坐落在距今约二百多年前的一个打谷场上,这个时间区间是我从太祖父时代推算来的,应该是许崖窑有张姓人出现,打谷场就诞生。如此判断在情入理,误差不大,至于小院及小院里的屋宅,有故事却无历史,宛如一对新婚夫妻,有爱情却没有婚龄。

打谷场对于我和我对于打谷场同样重要,打谷场没有我就没有情节,我没有打谷场就没有童年。

春天,打谷场上除了大大小小的麦草垛外还算得上空旷,正适合孩子们捉迷藏,绕着麦草垛尽是转不完的圈,排除一个圈,迷有可能藏在另一个圈。或许,被你刚才排除过的圈又成了藏迷的地方,这时候启动听觉最好,脚步声最可靠,隐藏一个就能逮住一个。于是,哪里有笑声哪里就有案情

后来啊,我就想:人生有些阶段,与其手忙脚乱,不如侧耳静听!

夏天,收割的麦子上场,接着便是一家紧随一家地打碾,一副碌碡在两头毛驴的奋力拼拉下缓缓滚动,不时发出吱吱宁宁的叫声。孩子们的乐趣则是在被碾得平展而又柔软的麦草上翻跟头,一头扎下去,双脚奋力后蹬,一个跟头就成功。难以承当的是在大人们鼓动下的连续翻动,当你翻到头昏眼花时,便失去了对翻动路径的心理把握,运动轨迹由圆周变成了直线,整个身子会位移出界而重重地摔在坚硬的白地上,这种情形常有也常残酷,全身摔得干疼,想哭却不能哭,因为这是在众人喝彩声中进行的。

后来啊,我就想:人生一旦遇到喝彩就要当心,如此气氛可能笼罩着有泪难哭的凶险!

秋天,收割的糜谷上场,人们将一捆一捆糜谷头对头搭成字形的长垛,一家挨着一家等待风干,这是小秋作物传统的晾晒办法。可是,这一造型经过孩子们的慧眼开发,竟成了他们的,一个个钻入糜谷垛,静候在自己的家里,躲避着秋天的风雨,也躲避着大人们寻呼的视线。

后来啊,我就想:家!你叩开人生的大门如此地早,人们对拥有你的萌动竟如此地自觉,你是人类走向自身健全温馨的驿站!

冬天,风雪上场,厚厚的积雪恢复了打谷场春天的空旷,寒冷的风勾引着千家万户的门帘,也勾引着孩子们迎风踏雪的天性。没有约定,没有呼应,一个个溜出家门,冲向白雪皑皑的打谷场。多数有鞋无袜,手套不曾奢想;双脚冻得彤红,布鞋顾犹不及;双手冻得紫青,袖筒不曾管用;雪地里的乐趣纷纷哄哄,狂奔乱跳是孩子天性的发泄,雪场上从无脚印到有脚印最后又到无脚印,一场厚而酥的雪被孩子们踩踏得薄而硬,踩踏过的积雪容易消融,二三天后打谷场里的积雪率先消失在冬的世界,被雪水浸润了的打谷场又集结了晚饭后闲聊的人们,孩子们也急于追回春天的故事。

后来啊,我就想:人类天性舒展的黄金期大都处在受意识支配不强烈的孩提时代!

打谷场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完成了它的使命,家家户户在各自的屋宅周围开辟了属于自家的打谷场,百年欢乐伴随着五谷十秸分撒到了许崖窑的各个角落,昔日的打谷场将要承载新的故事——我家的小院就此诞生。

小院对于我和我对于小院同样重要,小院没有我就没有深沉,我没有小院就没有对生命的思量。

从几何的角度看,小院坐落在打谷场上宛如一个圆内接正方形,圆边就是围墙,内接正方形便是我的屋宅了。二十多年来,围墙两拆三建最早的围墙是父亲领着我和弟弟花了数月的工夫用素土夯打而成。那时候,我们兄弟年龄尚小,但打墙的积极性很高,没有人告诉我们的意义,可意念在暗示我们:要帮助父亲围拢一个

素土夯打的椽墙没有土坯墙周正,加之雨水浸淋,十多年后墙体局部坍塌。这时候,我们兄弟渐次长大,拆土墙,建土坯墙的时机到了,费力省钱正适合我的家境,这也是身患重病的父亲所作的最后筹划于是,全家人花了一个月工夫实现了父亲破旧立新的设想。其实,土墙与土坯墙没有质的区别,只有劳动量的不同土墙用木椽夹杆后壅黄土直接夯打,土坯墙必先打制土坯,待一摞一摞的土坯自然风干后,再一块一块地垒砌,然后用泥浆抹光墙面。如此繁重的劳动,一家人谁都没有怨言,那是要向父亲展示:我们有能力维持好这个家!

土坯墙没有砖墙坚固,也没有砖墙美观,加之暴雨冲刷,泥皮脱落,裸露着的土坯承受不住了,它们一块一块地出列抗议着,不愿再为整个团队作支撑,后来便一截一截地坍塌了。拆土坯墙建砖墙的时机到了,于是,在母亲的筹划下,弟弟拖着病体完成了砖墙的砌筑任务。

没有围墙就没有标准意义上的小院,有了小院而没有绿的点缀,小院就有失灵性。

父亲生前喜欢栽树,小院内外的大小空地全都被他的树霸占,只是数量可观,品种单调。院外,杨柳居多,楸树次之,梧桐少量,桑树个别;院内,松柏掩映,花草葱茏,修竹声声,果树殷殷。果树有梨、杏、桑、榆钱、山楂,每当橙红的山楂像玛瑙一样缀满枝丫,田垄间便咣当咣当地响起冬小麦开播的耧槌声。据我观察,多年来它们前呼后应从未爽约,于是有:山楂胖,耧槌晃,抑或耧棰晃,山楂胖,都一样确凿。

小院内外的大小树木我曾作过盘点,其总量在二百棵以上,万千枝叶每年夏春秋三个季节就为小院着绿添荫、摇风挡阳,尤其到了秋天,早晨起来一打开房门,即刻就能感到一股阴绿阴绿的气流铺面沾身。

小院情调密切地配合着主人的心愿。每逢周末,我和父亲不约而同地回家,叔父也不约而合地前来窜门。晚饭后,一家人习惯性地蹲在小院里聊天,我们谈论的话题很多,大到国际国内、社会人生,小到生死别离、家庭琐事,耳闻目睹加上合理想象,仿佛连小院空气都规范成有逻辑性地流动,对一些绕不过去的话题,我总会以儿子的立场说出一个朋友的看法,父子之间的相互尊重与沟通全在这个小院里完成。

父亲去世后小院在内容上有所删减,人文气象不比从前,小院寂寞了,我慨叹:一个生命的离去竟如此得彻底!

在为父亲送葬的日子里,我一直默诵着石宝庸先生的《一剪梅》:

柳垂青丝小叶黄,红也流香,绿也流香。

衔泥勤燕筑巢房,来也匆忙,去也匆忙。

啄水闲鸭唤醒塘,行也不惶,卧也不惶。

躬身老牛作耕床,想也和祥,做也和祥。

不知先生的一剪梅为谁绽放,可我总觉得与父亲和小院有关,引用在这里可能对先生有所不恭,但作品一经问世就再不属于作者本人,《一剪梅》也一样。

十年前,我们全家都来县城居住,留下了孤零零的小院,虽然一家人生活在了一起,但一想起小院,每个人心里都有说不出的伤感,最难堪的是秋高月朗抑或冬雪寒风之夜我对小院的思念和牵挂,第二天起床,必先给弟弟打一个电话:进院子里转一转看一看、把昨晚的落叶或积雪扫一扫吧!

近些年,在电话中常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形:

问:你在哪儿?

答:在家。

每当我如是回答后就心生疑虑:怎么?这儿难道是我的家?我的家不在这个钢筋水泥箍成的空洞里,它不配称我的家,它不过是我一家人临时歇脚的地方,打谷场上的那个小院才是我真正的家,才是我们终将安身的地方!

我曾和妻子开过这样的玩笑:

我说:我死后能埋在小院某个角落的大树下最好,不用棺木,让我的躯体直接触及树根,茂密的枝叶便是我不逝的心魂,我想继续为这个小院守护。

妻说:你想得美,那还不把人吓死?

我说:生前不做恶人,死后不做凶鬼,不必害怕。

以玩笑的形式来公开不便公开的内在,这是玩笑的长处。

从打谷场到小院,验证了我曾经对人生的精神高地不在浮躁喧哗地带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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