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哲学密语

我十五岁前在老家放过一段时间羊，上中学时，又在校办农场放过一个月羊。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些被我放牧过的羊、那些我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地说出毛色、体态、眼神和习性的羊，不知道它们的魂灵如今在何处游荡？

我怀念它们。

一天晚上，我梦见了我的羊群。我和羊群来到一个山草丰美的山坡上，风和日丽，天气冷热适宜，时令应该是仲秋。羊群在专心地吃草，我躺在一棵大树下瞅着对面的青山出神。一会儿，几个吃饱了的羊也来到大树下围我而卧，它们也望着满目青山出神，其中一只羊的突然提问，引发了我们之间的一次对谈。

羊：您注视着远处的青山出神，您在想什么？

张：我想，对面黑黝黝的山坳间一定生长着丰润的山草，我为你们的明天、后天、大后天乃至长远盘算。

羊：您错了，这儿的草已经能够满足我们，对面的山草属于大自然分配给诸如马、鹿、驴、兔等类群，我们不能去占据，我们已经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份，额外的占据有违大自然的意愿，这点，我们和你们人类不同，你们常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

张：那么，这会儿你们已经吃饱了，居然还盯着青山出神，这和我们人类还是有点类似吧？

羊：我们懂得感恩，丰美的山草养育了我们，大家都默默地向满目青山谢恩，一双双深情的眼神就是我们对大自然的最高礼遇。

张：和你们一样，我们人类也懂得感恩。

羊：我对您的辩解持保留观点，你们所谓的感恩有时就成了一种应急式的煽情表达，往往有形式，无内在。我们对大自然感恩，不带有任何动机和目的，是一种具有宗教意义的朝圣。我们感大恩，你们感小恩。譬如，您在不辞辛劳地牧养着我们，我们感激您吗？不！您要是不图谋我们的血肉、皮毛、甚至粪便，您会精心牧养吗？大自然无微不至地养育了我们，她却没有任何目的，她的无私胸怀正是我们感恩的部位。另外，我们和你们感恩的方式也不同，我们对有恩于我们的大自然不贪婪、不掠夺、不排放各种污染物，也不喋喋不休地争吵，我们只是匍匐在大自然的怀抱，对大自然的恩赐报之以虔诚的静默。你们人类擅于臆断，硬把我们的孩子跪着吃奶说成是一种感恩行为，其实不是这样，我们的孩子跪着吃奶是为了吮吸的方便，要知道，我们羊类之间没有这种交易，哺乳羔羊是羊妈妈的责任和本份，希望你们不要把你们人类之间相互蒙骗利用的思维强加到我们头上，你们不要自欺欺羊。

张：哦，你们身上居然还有这些美德！

羊：再进一步说，我们是一个有利于万物的种群，我们不在乎诸如享乐、刺激、快感、面子等，也从不互相猜疑，互相攻击，不推测彼此在想什么、做什么，没有嫉妒和敌意，就连这些概念都没有。

我们从未风风火火忙忙碌碌，从未三心二意见异思迁。举一个可能已经被您忘却了的例子：有一次您赶着我们去交易市场，路过一处十字路口时巧遇一处耍猴现场，我们大伙头都没摆动一下昂然前行，您却丢下我们挤进了围观的人群，当您匆忙赶到交易市场时，我们一个不少地聚于一隅，我看到了您脸上泛着兴奋的光芒。感官刺激在你们眼里是快乐，在我们眼里是无聊。

张：嗯，有过这幕。不过，在那次交易中，我把你们其中的一只当场卖掉，又被买主当场杀掉送到羊肉馆里去了，你们一定感慨万千？！

羊：我先说一个前提，你们人类的语言无比丰富，但你们无法谈论语言外的东西，譬如死亡。我们虽然不搞语言交流，也不懂语言贿赂那一套，但大伙对这个问题还是有比较清醒地认识，您刚才提到当天被卖身杀头的那只，我清楚地记得她是一只羊妈妈，只因为它个头大，已经到了谢世的年纪。再说，它生育的羔羊都一一长大，几乎和它相见不相识，一切缘分全然了断，心无挂碍，它死逢其时。我说过，我们一个个都是利他的物种，随时需要，我们随时献身。像它那样从容死去的老者不说，近些年，出生不久的羔羊都被你们人类杀烹，我们没有谁为此而伤感，因为我们不忌讳死亡，不在乎寿命长短，不扮演悲剧角色，不无病呻吟，不逃避推诿，灵魂在我们躯体寄予多久，我们不去关心。只是，你们人类过于急躁，你们应该耐心地等到我们的孩子活满一年，到那时，我们的骨汤会更鲜美，肉食也更肥硕。我的这点想法不是向你表明我们的孩子怕死或死得冤，在这个星球上，死对任何生命都绝对公平，只是它们太小就上了你们的餐桌，恐怕你们有暴殄天物的嫌疑。

张：照你这么说，我们人类是一个不讲道德的群体？

羊：我们不用自己的标准去评判他物，更不会对整个世界指手画脚，我们只懂得服从于神，服务于人，我们无所惧，也无所欲，只是满足于合乎自己本性的活动，不自私、不贪婪、不虚伪、不欺骗、不蛮横、不乖张、不卖弄、不矫情、不自贵、不图名、不图利、不自我感觉良好、不老子天下第一……我们只能向世间呈现与生俱来的一些天然品质：善良、真实、健康、快乐，满足于大自然给予我们的份额，不追求多余之物，遵天道、尽羊事，从容应对一切苦难，如此而已。我们羊类的这些品质曾被你们人类否定，后来又被肯定，你们曾痛批过“五分加绵羊”，在互相嘲弄的同时顺便把我们也捎带进去，有意思吗？

张：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人间，你们的品质还值得我们人类思考和借鉴。

羊：你们人类过于算计，你们中间很少有人站在宇宙长河中反观自己，从而看不到自己的渺小，体察不到生命的稍纵即逝，仿佛自己真得会活五百年。即就是你们能活五百年，面对苍茫宇宙，也不过是瞬间的事，对此你们能够觉悟的人不多，曾有少数觉悟者向你们大伙有过提醒，但千百年来能够认真倾听、能够潇洒放达的人更少，在名利的程途上总能看到你们匆忙而又疲惫的身影。你们唐代有一位叫李白的人，面对宇宙的苍茫，有过“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的独吟，可叹的是，一千多年来，你们很少有人听懂，我的这点感慨不是怂恿生命的消极悲观，而是提醒你们对自身生存状态应有一个理性地把握。也许您会用我们羊类在被杀头的前几分钟还在认真地吃草来反讥，请注意，这和贪婪不能相提并论，那是我们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仍然知趣地领取大自然赋予的份额，这和你们人类全然不同吧。在此，我还要告诉您和您的同类，不论你们攫取的欲望有多么强烈，攫取的手段有多么隐蔽，大自然在慷慨满足着你们的同时，也在密切观察着你们。一杆天秤横眼前，你们攫取多少，最后一定要如数奉还多少，包括您精心养就的这一副肥硕的躯体，即便成了一具干瘪的僵尸，终将腐化成各种微生物归还大地。想想，还有什么属于你们的？

张：还是你们羊类活得自信，不像我们人类背负得过于沉重，生前要面子，死后要名声。

羊：这是你们人类的不幸。你们人类就像快要断线的风筝，有脱离根本的危险，不知道自己“从哪来，要到哪里去。”倘若您是一个真实的人，您就不会在乎生前的面子和死后的名声，就像我们羊类，我们就做一个真实的羊，压根不在乎面子和名声，所以活着就没有任何心理包袱，死后也不会招致任何指责。请想想，千百年来你们有谁指骂过我们？相反，你们人类太注重面子，要知道，面子和名声其实都是很短暂的，在鸿蒙太空里、茫茫物象间，被你们过于看重的那点细如游丝的面子和名声也只不过是你们人类在自我陶醉罢了。

张：哦，哦。

张：想问一个与你们生活现状有关的问题。记得，过去你们祖先曾居住在一孔孔阴冷潮湿的窑洞里，现在有无改变，需要什么帮助吗？

羊：您在用你们人类的思维来关照我们。我们住在哪里都一样，只要能遮风避雨，冬暖夏凉，住在哪儿我们都不在乎。其实大自然的怀抱对我们才最舒适，“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样的生命形态，连你们人类都为之向往，为之赞叹。

张：我们人类有一种借用你们羊类头衔的习惯，我们把那些被赋予一定权力的人称为“领头羊”，不知准不准确？

羊：我们羊群中确实有“领头羊”的存在。所谓领头羊除了具备我们羊类共有的特质外，还必须具有强健的体魄，保证你始终能走在大伙的前面；同时要有远见，确保不把大伙领向绝路；同时还要有奉献牺牲精神，确保一旦遭遇危谷险滩，领头羊必须毫不犹豫地前行试探，陷入甚至献身都在提醒大家不要步自己的后尘。除此之外，这个领头羊没其它任何特殊的权力，平时和大家一样，没任何优越感。领头羊也最容易被出卖被杀戮，但只要有羊群存在领头羊就存在。个体特征流变，本质和使命不变。不知你们人类所标榜的“领头羊”和我们羊类是否是一回事？

张：哦，哦……这个嘛，这个，哦，哦……

羊：这是你们人类的长项，说话吞吞吐吐，闪烁其词，欲语还休。原本能表达清楚的意思故意打环子、绕弯子，让你琢磨让你猜，这是阴险狡猾的表现。

张：呵呵，就此打住，就此打住，我们选择另一个话题。是这样，我发现你们羊类彼此之间缺少温情，给我们人类的印象是刻板、冷漠、无情。

羊：我们羊类是一个非常真诚朴实的物种，大家都按照上苍赋予的秉性活着，不互相攻击、互相伤害就是最大的温情；由于谄媚、恭维、奉承之类因我们羊类的鄙夷而没有市场，所以留给了你们人类刻板、冷漠、无情的印象。

张：你提到互相伤害，我发现你们羊类也有互相伤害的时候，有时你们因抢吃山崖边的一朵鲜草而拥挤，甚至发生坠入深谷的伤亡事件。

羊：有这种情形。但您又进入了你们人类思维的圈子。我们为一朵鲜草而抢着吃，其目的趋同，那就是：尽快使自己肥硕起来，率先赴死就义。这和你们人类某些中饱私囊你死我活的竞争、“损不足而奉有余”的情形还是有别吧？诚如您所言，我们羊类确实也有互相伤害的时候，但无一例是敌意。我们之间一旦发生诸如拥挤、碰撞、踩踏之类的伤害，对方都报之以宽容，没有任何报复攻击的念头，尽管有些伤害是致命的。您见到过我们羊类之间互相攻击报复的事件吗？您听说过我们羊类之间互派间谍、阴谋暗杀、栽桩陷害的事件吗？几千年来你们一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包括你们《荷马史诗》《史记》等都应该没有任何记载吧？

张：我们人类固然不尽完美，但也正行进在自身健全的路上，作为智慧的羊类，你们也看到了。

羊：据我们观察，你们人类前行的脚步已经被贪婪和浮躁这两根绳索羁绊，你们的心脏已被贪欲激活，浮躁几乎成为一种集体症候，你们人类原始质朴的心性已受到严重伤害。

张：请问，有没有良药可医？

羊：贪婪和浮躁是人类价值系统免疫功能衰退后染上的病毒，有一副“中药”制剂叫《道德经》，是你们人类在2500年前一个叫老子的人炮制的，也许能药到病除，愿医者自医。

张：你所谈到的这些基本接近我们人类的哲学关照，我们人类苦苦寻求的自身健全原来在你们羊类得到充分展示。我有心把你今天所谈的内容透露出去，惟愿能引发一场关于羊的哲学的轰动效应，博得万物对你们羊类的刮目相看，你意下如何？

这下没得到羊的回应，只见它们把脖子向前一伸，个个快速起身，抖掉身上的落叶悻然离去。

晨曦初现，大梦初醒，我赶紧起床，回忆性地记下了这些文字。